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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疯子的腿脚好像有毛病,半瘫在郑喆脚边,尽管什么也看不到还是蓬头垢面地仰起脑袋:“贾潜这个人胆小狡猾,加入揽雀楼三年有余都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过面。他是世子殿下的入幕之宾,来去都有篷车接送,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有一年,殿下奉命去江安办事,带了几个心腹,出城时下车例行检查,殿下唤其中一个作贾生。我远远瞥见一眼,才能认得贾潜。”

陶碗搁在几案上,清脆一声响。

郑喆重复:“你是何人?”

疯子一阵沉默,半晌才说:“我非揽雀楼中人。只是仰慕世子风采的区区市井草民。这位公子,你既于我存疑,又何必追根究底。”

“你又为何日夜守在揽雀楼前?”郑喆完全不为所动。

“为了让那些卖主求荣的蛆虫得到报应!”疯子恶狠狠道,“靠出卖殿下在两年前的浩劫中苟且偷生,转身又去别的主人脚下做狗。这些人只要我还能认出来就不会让他们好过!”

郑喆下榻,若黛给他系上外袍。“贾潜呢?也是卖主求荣的货色么?”

“当然!两年前事发的夜晚揽雀楼更无一人外出。期门骑一把火烧死了所有人,连殿下都没能逃出去。徐怀、陈缜这些人全死了,为什么贾潜能活下来?!”

“你一个‘市井草民’,”郑喆看着他,“知道的还挺多。”

疯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您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我把知道的都告诉您了,要不要继续养着这条狗还不是全凭您做主。要我说,像他们这种朝秦暮楚、出尔反尔的叛徒,各路主君若不想覆前车之鉴,还是远小人为好。”

语气像在讥讽,又有说不出的幸灾乐祸。

分明是燕都有家有业的平头百姓,却整日乞丐一样守在揽雀楼门口,见人就咬,被人断腿□□也不肯离开。

分明是貌美才高的少年伶人,有机会在揽雀楼演出得一众贵族子弟青睐,却偏偏唱一出天妒英才,惹世子当场发怒。

郑喆手伸向蒙住疯子眼睛的黑巾。赵四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制止,郑喆自己又收回了手,神情间有罕见的极力试图隐藏起来的锋锐:“燕世子岫,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将一个人介绍给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切入点。那疯子双目被蒙,不识郑喆身份只道是个有权势的公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自个儿琢磨一会儿,以为郑喆也来自燕都某个世家,估计是抱着为燕都贵族势力倾轧纠纷“添砖加瓦”的心态,说:“世子当然是个极好的人,孝顺国君厚待兄弟。坊间风传世子与其弟不合,又岂知吕良最是敬慕他这位兄长。否则我如何能在揽雀楼门前守得全须全尾?世家联手将世子逼死,心中仇恨最盛的恐怕就是吕良了。此人冲动,易受感情驱使,那些手上染了世子鲜血的公卿们迟早有一天会遭到他的报复。”说完又“咯咯”笑起来,恶意满满。

郑喆也笑:“行,今天多谢你了。”冲赵四使个眼色。

赵四走到后窗,支起窗棱伸手向上招了招,一人从屋檐上倒挂下来翻进屋,二话不说动作迅疾拎着疯子的后领从后窗跳了出去。

可怜人家勤苦一趟来送情报,却是像个破布口袋似的被拎着来又拎着去的待遇。

第15章

离开燕都城时并不太顺利,正巧遇上大批流民被驱赶出城。手无缚鸡之力的饥劳百姓对上真刀真枪的士兵,一时令人悲怆。

郑国的仪仗队被迫停在官道旁等待驳杂的流民队伍通过。郑喆出来透气,见到生不易也下了马车立在官道边面朝人流,他那两个消失了一路的小徒弟正在他身边侧耳聆听教诲。

郑喆也朝流民潮走过去。

生不易大概脑后长了眼睛。等郑喆靠近他身边时,听见老先生说:“春夏养阳,生气畅通。二公子身体状况有所好转。”

郑喆笑道:“都是您师弟的功劳。”

老先生叹口气:“这样好的时节,偏偏有人流离失所、多灾多难。叫人生不出半点春心。”

郑喆一来,那俩徒弟便垂了脑袋退居一旁,此时听见师父的话,面上立时显出同情不忍来。还是俩十三四岁白糯糯圆敦敦的小子,却跟着几百岁的老师父学会了悲天悯人。

“这些人本是王都的子民,天子尚且照拂不了,燕都恐怕也没有能力保障这么多百姓的温饱。毕竟燕国的土地也有一部分在北方旱区,给都城的供给较往年应是削减了许多。”郑喆解释道。

“最终受累的还是这些百姓,有家不能回,整日寄人篱下遭人驱赶,”生不易突然偏头看了郑喆一眼,“这些流民被赶出燕都后,确实只能去到郑国吗?”

说的当然是郁良夫昨晚的分析。分析得当然没有问题,生不易问的也不是这个。假如流民真的到了郑国,郑国人会接纳他们、给一口饭吃吗?虽然化外已久,老先生却始终不能忘却机心。

郑喆沉默片刻,道:“收留这些人,于人情是为天子分忧,于天理是地利人和,本不该有推辞。但如今王室衰颓诸侯异动,观局势如履薄冰。若是轻易收留王都子民,落得个代天子牧民的罪名,便是亲自给了天子一把斫首的屠刀。哪家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流民若能各国散落倒也无妨,然而正如郁先生所言,出了燕国势必去往郑国。燕君能驱逐流民,全仗着天子伯父的身份赌一个情面。郑国却是赶不得也留不得,十分难办。”

生不易当然不会考虑这些,他也想不到,一时心绪复杂默然无语。

卫兵押送流民源源不断地沿着官道出城。饥乏交加的人们趿拉着破烂的草履鞋,干黄的脸上冷漠又麻木。男人背着塌陷的包袱行囊,女人抱着孩子,大一点的牵着走,手臂细得惊心。走到这一步,不管原来生活如何,大家都是一般处境了。

生不易叹息。

身后传来盔甲相击的走路声——姜虞手里拿着东西走过来。

“先生好。”客卿尊衔在郑国官场上很好用。

生不易愁苦着一张脸回礼。

姜虞半边眉毛轻微抽动,很有涵养地没有询问,对郑喆道:“这是大公子让我交给您的,说是就按您昨晚的意思来写。我路上找机会把信鸽放了。”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一把攥刻用的小刀,一小片竹篾。

郑喆打了个顿,还没说话姜虞就回答了:“出行从简,没带书写丝帛。二公子就长话短说吧。”

郑喆不吭声,接过来就麻利动手。他平日处理的文书都是竹简编制,一柄刻字小刀使得得心应手,指尖夹住刀口,刻画的线条流畅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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