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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第二章

关键词:漆黑的梦魇

II

一个人独处时,比和其他人待在一起时更加让他自在。游作面无表情地打开公寓的大门,室内一片漆黑,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并不关心,他的心游离在时间之外。一旦忘我地投入一件事时,他似乎就从时间的概念中剥离出来。他机械地触摸到灯光感应开关,室内亮起了灯。

这是一间几乎看不出居住痕迹的下沉式公寓,简陋且狭小。墙面上有着大大小小的裂缝,有的地方粉漆脱落,露出棕色的墙砖。一眼看尽的四方室内,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单人床,床边是一张老式的书桌。游作沿着走廊走下扶梯,将手腕上的决斗盘放入床对面的玻璃置物柜中,锁好。由于不想被那只聒噪的伊格尼斯打搅,他早就把扬声器关上了,没有去理睬Ai用肢体语言表达的强烈抗议。Ai是有自己思想,自己意志的存在吗?他凝神看了Ai几秒,移开了视线,依然觉得这是十分虚妄的一件事。无论怎么高智能,它都只是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在运作而已吧。Ai的表情,如果按照人类情绪的定义,那显然是在生气。如果它有自己的意志,那么当它的意志被违背时,它会生气,和人的情感应激机能一样。

游作丝毫没有考虑作为一个生命体的伊格尼斯应该享有的权益。它有自己的意志也好,没有也好,是生命体或者不是生命体,都不是他当下在意的事。他注意到机器哔在他的脚下转悠着,时不时将视线投向Ai的方向。游作知道,他一离开房间,它们就会偷偷聊天。就像被父母管束偷偷背着父母上网的孩子一样。

房间里静地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游作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追求这样的寂静感。像这样只听得见自己呼吸声和心跳声的寂静,让他感觉到孤独,孤独却很自在。他从衣柜中拿出睡衣,来到浴室。他感到疲惫感几乎要淹没他,他几乎想要放弃洗漱,直接和衣而睡。但是,他又不是很想闭上眼睛,沉入那黑暗中。

他打开淋浴,让热水喷洒在身上,不想再思考任何事。热水洒在身上,让他感觉到温暖,这舒适的温暖和哗哗的水声,让他昏昏欲睡。

他闭上眼睛。恍恍惚惚中感觉自己好像躺在海洋中,在浩渺望不见尽头的海面上,他躺在一艘小小的救生艇上。身边没有任何活着的人或者生物,只有他一个人。他漠然地环视四周,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无动于衷。天气阴沉地可怕,漫天浓厚的阴云压迫着看不见尽头的海面。最后一缕光线从天空中消失,天空中没有星光,变得无比黑暗。他渐渐连自己的双手都无法看清,感觉自己正隐于完全的黑暗中,耳边仅有阵阵海浪声。

点亮一盏灯吧。他在心中默默地想,感到一阵痛苦,对得到回应不抱任何期望。他对于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恐惧,已经十分熟悉。他知道闭上眼睛,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意识时,总是会陷入各种各样的梦魇。最终,总是千篇一律的,他陷入完全的黑暗。无尽地黑暗吞噬了他,没有一点光。小时候,他会挣扎喊叫着从梦中惊醒,醒来后惊惧未定地点亮床边的灯。在灯光下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是有呼吸有心跳有思想的生命体。

他现在对于这一切已经感到十分漠然。但是已经习惯的事,并不代表不再感到痛苦。这是他从未向任何人倾诉过,也知道不可能有任何人可以理解的痛苦。

有多少次,他还是会梦见饥肠辘辘,没有食物吃,也没有一滴水喝。但是,和这样的痛苦相比,陷入纯粹的黑暗却是更加无法忍受的事。他情愿被折磨,被电击,挨饿或者受冻。但是他无法忍受纯粹的黑暗。不会有人理解他只想要萤火虫般的微光的渴望。他只想要一点点萤火般的微光。

他要亲手结束他的梦魇,结束那无尽的黑暗的折磨。

在一片混沌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噩梦般的纯白房间。他又回到那里了?

“喂,醒一醒。”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样说。似乎一阵暖流流过冰冷的心中,他睁开眼睛。眼前烟雾缭绕,在一片迷蒙的蒸汽中,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实的自己还在浴室中。他似乎在沐浴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游作缓了缓神,迅速地爬起身,擦干身体换上睡衣。心中的恐惧和冰冷渐渐退潮,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战斗意志。

谢谢你,给了我一点微光。他在心中默默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声音的主人说。

财前对他说,停止无谓的复仇,卸下肩头的重担,和朋友一起畅谈未来,度过名为青春的宝贵时光。而不是将这无可代替的时光白白消耗在无意义的复仇上。

然而,并没有啊。他既没有可以畅谈未来的朋友,人生被斩断之后,他也没有可以和朋友畅谈的未来。

财前所说的话,财前对于他痛苦创伤的理解,和多年前为他治疗的心理医师一样。不过是一种假设最优行动方案的想当然的行为主义疗法。

你只要这样做了,你就会有更好的未来,更幸福的人生。

把那半年时间的经历,说的好像是一件衣服,似乎他想脱下,就能随时脱下。然后,那段创痛不是一件外衣,而是化作了心灵的皮肤。他即使意识上想要忘却,LOST事件却深深刻印在潜意识中。

配合心理医师治疗时,医师对他说,要鼓起勇气回忆当初的经历,然后把那段经历以及在那段经历中的感受描述给医师听。这样,伤口就能渐渐愈合了。

他那时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心理正经历怎样的变化。他对医师诉说,他说最可怕的不是被电击,挨饿,或者不知道时间,不知道未来能不能出去。最可怕的是,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非常好,游作君非常勇敢。”然后医师在治疗手册上记录,将他的症状定义为死亡焦虑,表现为惊惧,缺乏安全感等。建议在团体中参与活动,多去室外运动,可以有效缓解惊恐与焦虑。

他按部就班地接受治疗,以为会渐渐忘却那段痛苦的回忆。但是,他渐渐发现自己的不合群。曾经和他人很容易分享心情的链接感断链了。年幼的他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世界变得隔阂。

“来吧,藤木,一起踢球吧。”一个同龄的孩子说,向他伸出友谊之手。

游作按部就班地参与到孩子的球赛中。和他搭档的孩子叫上野,似乎非常擅长踢球,他们队获得了胜利。孩子们欢呼起来,高兴地跳跃奔跑。

他感到一阵困惑,他知道这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是他却感觉不到快乐的情感。

上野一把揽住他的肩头,高兴地说:“藤木,我们等会去吃海盐雪糕庆祝一下吧。”

向他伸出的友谊之手并非不温暖,向他微笑的纯真容颜并非不真诚。但是,当他搜寻自己小小心灵的每个角落时,他发现自己竟没有任何一丝对这个孩子的温情,甚至对他毫无兴趣。他沉默地把对方揽在他肩头的手拿下。

上野一时之间尴尬地不知道手该放哪,他装作从容地把手插入裤袋,有些结巴地说:“抱歉,那个,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年幼的游作冷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看到对方眼中尴尬中带着真诚的期待,期待他说点什么。是自己变了。游作心想。上野跨不过他心中的沟壑,他跳不过来的。那深不见底的沟壑就是他已经断裂的人生的裂缝。

他知道他也许应该对着对方笑笑来缓解对方的尴尬。但是他连一丝微笑都没有办法做出。虚假的笑容带不来真实的友谊。他沉默地将这段友谊挡在心门外。

“那个……我回去了,再见。”

自此以后,上野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长大后,他才渐渐知道,他的心在经历过创伤后,应激机能改变了。心灵套上了厚厚的一层壳,从此,他只对一个声音有着敏感和饱含情感的回应。是那个声音如同射线一般穿刺过他的整个心灵,亦或是在他关闭自己的心灵时,那个声音被他一起关在了其中?也许二者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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