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博兵败案还没有结果,”萧驰野匿在昏暗里沉默少顷,“你就这么笃定是他们做的?”
“这是笔烂账,”沈泽川说,“我们把中博兵败案翻来覆去地看,想要追究是谁的错,但这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事情,并且兵败案里有一件事情,到了今天也没有人能想明白。”
萧驰野说:“为什么。”
“不错,为什么。”沈泽川说,“边沙入境,大家全部元气大伤,中博死了数万人只是一时的问题,后续接踵而来的难题还有中博六州将要空缺许多年的税银。人口怎么回迁,田地怎么重划,被屠净的城镇该怎么修补,国库承担不起,中博因此变成了国之窟窿。最难的还是守备军重建,没有足够的兵力,中博就还会再被击破。离北和启东的援兵能支撑多久?这直接关乎到阒都的安危。这些问题在中博兵败前没有人想到吗,还是想到了才这么做的?八大家兴许不是主谋,但这样的事情,没有他们的权势也做不成。”
“大周每一次动荡,都与他们分不开关系。二十五年前光诚帝在位,那是花家兴起的转折点,太后为了巩固权势,杀掉了贤能守礼的太子。八十年前永安帝在位,那是姚家的朝堂,高门一出三才,内阁又称‘姚堂’。一百年前,厥西开通永宜港,奚家成为大周粮仓的钥匙,借此拿下了西临虚海的海弯盐场,成为天下巨富之首,连李氏贵胄婚嫁也要向他们借钱。这些事情没有一件是因为个人恩怨,他们在帝王更迭之间轮流做着龙头,从来没有一家是真正地陨落衰败。”
“寒门无贵子,大周能够左右朝局的名臣没有几个是出身寒门。多少年才能出一个齐惠连,多少年才能出一个海良宜?他们就像是潦草的一笔,即便熬出来了,也是匆匆带过。”
“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能够在世家林立的铁网中站稳的人,那个人你最熟悉不过。”
沈泽川看着萧驰野,字字清晰。
“离北王萧方旭起于微末,生于鸿雁山脚下。十五岁充入落霞关当兵,二十岁升迁落霞关守备,二十三岁兵败鸿雁山下,二十六岁兴建落霞马场,二十八岁组建落霞骑兵,三十岁与边沙悍蛇部再战,三十二岁横跨鸿雁山,三十五岁踏遍鸿雁东山脉,自此落霞骑兵解散,成为离北铁骑。他也不再是落霞关守备,他受封三赏,成为大周异姓离北王。离北大郡的规模从此定格,大周占据了鸿雁山全脉。”
“你们萧家与八大家打的不仅是权力之争,还是贵庶之战。突破那层门跨入顶峰的人叫作萧方旭,你早就与八大家势不两立。”
沈泽川微微垂眸,把跟前的碗筷摆整齐,说:“想要缔结盟约,起码得拿出我这样的诚意,而不只是用一个有关禁军账目的只言片语,那对我而言不值钱。”
小插屏隔着风声,黑暗里对坐的两个人各有姿态。窗子微亮,雪光隐约透在两个人的侧面,映出漆夜的凛冽。狼戾刀与仰山雪对头而放,虽然没有出鞘,屋内却有刀锋的寒芒。
第50章 同舟
“试探只是问路石, ”萧驰野眼神冷峻, “坦诚就像是宽衣解带的过程,我们循序渐进, 才能有今日的促膝长谈。你说得不错, 南林猎场之后, 我本以为海良宜率领的内阁能有所改变,但他仍然重用了八大家出身的薛修卓, 这表明即便到了能够统筹局面的位置, 也依然要屈于世家的威势。在这样的局面下,萧家是独木难支。”
“那该如何形容他们呢, ”沈泽川稍作思量, “没有共同的敌人时, 他们就是自己的敌人,要让水碗不会因为偏重而砸翻,这是件远比对付谁更加困难的事情。在萧家没有出现以前,八大家只是此消彼长地内部变动, 但在萧家出现以后, 他们开始去芜存菁。花家败是一时的败, 朝中肃清掉了花党残余,但是没有人提出追究太后,就连海良宜也没有。如今花、戚联姻,就是保留下花家的用途,消磨掉萧家能够寻求的外援。有些事情单独看未必能看出什么,连在一起才能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说中博兵败、花戚联姻这两件事情?”萧驰野问道。
“远交近攻之策。”沈泽川伸出手指, 在桌上画了个圈,“打掉了中博六州,离北西南方就空出了防御,茨州紧靠着东北粮马道,那是离北的命脉,如今没有中博人守,就成为了阒都八大家的地盘。和启东戚氏联姻,你们就陷入了背靠鸿雁山,东临边沙部,南面双重敌的孤立无援之地。”
“这中间相隔了五年,谁能确保花思谦一定会反,谁又能确保我一定会横出救驾?”萧驰野缓缓皱起眉。
“中博兵败必须要有个目的,”沈泽川沉默片刻,说,“控制局势不难,难在控制了局势的走向。如果我猜对了,那么八大家之中藏着个能够操纵局势动向的人。”
“如果真的有这个人,”萧驰野说,“意味着每个人都在棋盘之上,每一步都在他预料之中,这已经不是奇才了,而是掌控大周的‘神’。你想怎么跟他对打?离间计越不过八大家数十年的联姻关系,在公敌面前,他们牢不可分。”
“云谲波诡好过风平浪静,水只有浑浊了才能让他们分辨不清敌友,实际上他们也并非固若金汤。”沈泽川收回手指,说,“在世家防守之中,萧方旭为什么能突围?如果这张网真的够紧,又为什么会出现齐惠连与海良宜这样的寒门重臣?你父亲能够建立离北铁骑的前身落霞骑兵,是因为当时以太子为首的东宫僚属推行黄册记户,使得边陲能够从征兵马,让军士有了世袭户籍,能够隶属都郡的军事管辖之下,隔出了阒都外放地方的世家子弟的统领,让离北王能够统一军中大权,不再受地方文官管制。不仅如此,离北如今的兵强马壮,和大周实行屯田制也脱不开干系,而军屯有多重要,你比我更加清楚。”
陆广白为什么比萧既明更苦?
因为边郡没有办法实行军屯政策,黄沙荒地垦不出粮食,陆广白只能依赖着阒都军饷补贴。军屯的‘屯七守三’或许不能让边陲军队完全实现自足,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边陲军队的粮食压力,这对边陲军队而言非常重要。
齐太傅宁可佯装疯子也要苟且偷生,除了恨意难却,还有舍不得丢弃已经打开的豁口。东宫僚属几十人,都是太子亲挑的寒门官员,齐惠连为了辅佐太子,付出了毕生所学。五年前他振臂大呼的“天下大局已定”就是字字泣血的不甘心!
“你一步一步踏进我的地盘,一次一次纵容我试探你的底线,就是为了今夜,就是为了要与我同舟共济。”萧驰野缓缓前倾,眼神发冷,“但若是我今夜没有查到奚鸿轩,没有摸清你的目的,你就真的要把我踩下去,当作是踏板?”
“你是嗅觉灵敏的狼,”沈泽川说,“怎么把自己说得这般可怜?如果我不是我,你根本不会给我踏入的机会,我们连谈话都不会有。你我就是这种人,与其追问我,何不先问问你自己。”
萧驰野说:“你才是个混球。”
沈泽川说:“志同道合的混球不好找。”
萧驰野不再与他周旋,开门见山地说:“如今是你想要借我的势,但盟约也总得有点筹码才能建立。”
“我们是休戚与共,”沈泽川说,“你的姚家马上就要被踢出局了,不着急吗二公子?”
“我用不了姚温玉。”萧驰野说,“你没有明白一件事情,姚家之所以与我交好,还真不是为了争权,仅仅是因为姚温玉这个人……你若见他一面,便该明白了。他不入仕,并非是海良宜舍不得,而是他自己不情愿。姚家过去尽是些重臣,到了他父亲才败落下去,但其祖父余威犹在,是文人之间备受推崇的大家,在文官中间的声望绝非花思谦之流能够比拟。他若是想要再起,不困难,可他甘愿做个闲云野鹤,若是奚鸿轩真的能把姚家踢出去,他反而更逍遥了。”
“姚家曾经与费氏联姻,他是照月郡主的表哥?”沈泽川忽然问道。
“是了,”萧驰野握起筷子,说,“照月多半想嫁他,可是赫廉侯胆小如鼠,对太后唯命是从。”
“那你们兴许能做亲戚了。”
“婚事不是没成么?”萧驰野说,“你打断了我的婚事,害我丢了个美人,总得赔我吧?”
沈泽川微挑了眉。
萧驰野在冷茶里涮了涮筷子,抬眸看着他,说:“你知道同舟共济跟同床共枕就差了那么两个字吗?我觉得说混了无妨,日后做混了也不要紧。”
沈泽川被屋内的热气闷得有点晕眩,他没回话,侧身去开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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