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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后,天儿渐渐热了起来,夏衣俱已发下,但针线房却一日又比一日忙。
盖因王熙凤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九,只剩下数月。荣国府与王家皆是高门大户,娶妻嫁女自是要办的风风光光,王熙凤的嫁妆有六十四抬之多。其余的古董摆设、家具妆匣等倒还好,俱是自早年就开始积攒准备。可这被褥床帐、衣裤鞋履等等却需得用时兴的料子和款式,可不就是一通的忙碌。
“……就算如此,也该从去年就着手添置,怎么弄到如今这样忙乱?”杜云安一边打算盘,一边誊写,忙得不可开交:“光坐褥靠背迎手、床毡地毡、帘幔帐子就缺了几十件,各色荷包少了二三百。这还不算要紧的被面床帐……”
银线还未来得及说话,小丫头子就进来传话:“云安姐姐,府里新叫了十个裁缝绣匠进来帮忙,这是总管房的单子,劳你分派活计开出领票,好开库取布料用具。”
又请银线,银线已站起身:“快快开出领票,我好去寻管事画押开库。”
云安一叹,好容易捉来银线帮会忙,又完了!
从旁书堆里抽出一本洒金红纸糊面的厚账簿,杜云安边写领票,边与银线商量:“这次我开一旬的?”
银线笑道:“索性开半月的罢,省的麻烦。先搁在空屋里头,我用笺子分开,也不怕人弄鬼。”
杜云安方点头,外头就又有人说:“凤姑娘屋里的平儿来了。”
银线接过领票,向进来的平儿微微点头,带着小丫头一径出门去了。
里头杜云安已从书案后面走出迎接,平儿忙快步赶上来,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是什么牌面上的人,敢劳姐姐这样郑重?”
大家都拿二等的份例,如今杜云安又格外得了太太的青眼,金大娘又器重她,俨然已是针线房里的二管事了。平儿只不懂为何杜云安每次见她都这样客气有礼,但也不得不多生出几分好感来。
“平儿姐姐过来,可是凤姑娘有吩咐?”杜云安这段时日在针线房忙的跟陀螺似的,还无缘拜见王熙凤,倒是平儿,已然打过几回交道了。
平儿一贯轻声细语:“原是清点时,发现皮袍厚褂少了六件儿,我忙赶着来告诉你。”
云安吃一惊,这话可不敢接,只笑道:“我来的晚,冬日的皮袍鹤氅并不曾过这里的账,还得问金大娘。”
谁知平儿一把拉住她的手,从袖里偷偷递过一张银票,小声道:“原是我们自己的疏忽,也不用劳动金大娘,更不敢叫太太知道了,这儿是五百两,不拘如何,只求悄悄把事了了。”
这就是贿赂的意思了,知道杜云安的兄长在外头,便拿钱来请她办事——五百两,又没说是什么裘皮褂子,好狐裘、海龙皮自然不够,但灰鼠皮、羊皮的却绰绰有余。若是杜家兄妹再贪些,弄些哆罗呢的厚衣交差也使得。
看看四下里无人,云安攥住她的手,拧眉说:“好姐姐,我虽才来,可与你却很好。你实话告诉我,可是出了事了?”她猜着或是那两位南边来的嬷嬷偷当所致,据闻那二人品行很不堪,吃酒赌钱无所不为。
六件大毛衣裳不是小事,那两老婆子这样,凤姐还帮着遮掩?那两人就是祸头子,就算凤姐甘心掩饰,云安也不愿趟这浑水。
不料平儿的眼眶忽的红了:“你是不知道,我这儿有多为难!不单这次的皮毛衣裳,里头的事还多着呢。好妹妹,我实话跟你说罢,是金陵老家送来的东西出了岔子!”平儿想起那些嫁妆箱子就焦心难忍,忖度后头要杜云安帮忙的事情还多,她又亲近自己,是个嘴紧和气的好姑娘,便将实话告诉。
“只怕这事也不是秘密了,只瞒着太太罢了。”平儿说:“先前家里送来足足十二箱的衣服布匹,我们还高兴呢,谁知这里头却不像样子。”
“许是我们大太太准备的早了,那些绸衣彩纱放久了有些个褪色,我们只好报上去说幔帐被褥未得,金大娘帮忙掩过了,只要做那些东西的时候另拨些料子给我们就是。我们屋里也有几个好针线,料子有了空余,只不过累些就能描补。”她泪眼汪汪的:“可那大毛衣裳,并不是自个换个里儿便能翻作新的,好几件已经不成样子了,都霉烂了!”
“……我们姑娘最是个刚强要脸的性子,这样丢脸的事儿,她只不叫声张,悄悄拿出私房叫我置办。”
平儿气的牙痒,握住云安的手:“我们大太太最疼姑娘,可那些小人见我们姑娘不在跟前,就肆意作怪弄假的发财!凤姑娘孝顺,自己气的呜呜咽咽,也不肯写信告诉大太太,只好拆东补西,万求你帮忙!”
她瞧了瞧门外,又低声说:“我也知你难处,跟我似得在这府里是孤鬼一个,不像旁人有父母姊妹帮衬。本要来求银线,只是我想着她虽然人情熟,却不如你哥哥在外头见识多好办事,再有她家亲朋多,唯恐泄露了……”
杜云安这才明白为何近来近来开取库房的账目无端多了不少,她之前还奇怪金大娘给的模子太宽了,开出的一件帘幔的用料都能做两件。她原以为是仗着给凤姐办嫁妆的机会,上下拿好处呢。
若是果真求了银线,银线的爹在门房上管事,这事情倒真不难办成。只是如今求她,她却不好昧良心——
“你把实情告诉我,我也不妨说句心里话:你们这样,太太未必不知罢?”杜云安说。
平儿吓一跳,脸都白了:“你知道有人在太太那里嚼舌根了?”
云安摇头道:“你不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显然还未传开。只是我在这儿最熟悉的就是金大娘,金大娘是个谨慎人,不得太太的示下,她不敢放手施为罢?你们是当局者迷,只要细想想,依着太太往日管家的手腕,能不能瞒得过?”针线上大张旗鼓的补齐那些坐褥帐幔,又是从外头请裁缝绣匠,又是采买时新布料,不过是李夫人替难堪的凤姐遮掩的手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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