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八月二十, 距王熙凤出阁贾家亲迎只剩九日。
杜云安躺在床帐里,犹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之感,这就成了凤辣子的陪嫁丫头了?那平安喜乐里头“死的死, 去的去”的一个?
“还不到二更,妹妹这就歇下了?”瑞云瑞香两个携手进来,瑞云捂着嘴笑说:“想不到太太那样疼你,也不过是随手给了人。”
瑞云一身桃红比甲, 头发已挽成了妇人的样式,上插着一根明晃晃的偏凤钗, 烛光下晶莹耀眼。瑞云不时要抬手扶一扶这根钗。
云安掀开帐子,幸好衣裳还齐整:“瑞云姐姐这钗贵重,只是尾羽短了点……”不似凤凰, 倒像野鸡。
平儿从外头忙忙赶进来, 当头听到这话儿, 忍不住“扑哧”一笑。她还怕云安受欺负, 不料这丫头不说则以, 一张嘴能气死人。
瑞云的脸都青了, 上前两步就要甩巴掌。云安冷眼看她, 擎等着给她苦头吃。
平儿却仗义, 赶忙一把抓住瑞云的手臂, 扬声道:“两位姑娘替仁大爷送完了东西, 请赶紧回罢, 再耽搁各门就该关锁了!”
这是瑞香在后面说:“咱们三个都是太太的人, 如今分别,念着旧情才特来探望妹妹, 云安妹妹不领情也罢。只是有一句话要提醒平儿姐姐, 这云安妹妹家里刚出了事, 如今做凤姑娘的陪嫁,是否不大吉利?”
这话诛心。既正中杜云安的疼处,还得叫她未来不好过。
平儿脸上不好看,云安却不怵:“你这话好笑,奴婢跟主子讲吉利不吉利?依你的说法,只管把上下人等有那家中有变故的都撵出去——主子倒得避讳下人家的事了!”说着杜云安就掰指头数数,某某管家家里走水,某某管事媳妇婆婆老了……叫瑞香越听越怕,简直是叫她得罪了满府的人,杜云安说的那些里头还有她亲姑家。
杜云安小嘴嘴皮一番,利落的给瑞香扣了顶大锅,这还不算,她眼睛在两个身上一溜,打量的意思极明显:“我劝瑞云姐姐长点心罢,如今和瑞香姐姐一起儿成了那边的人,两个人奔着一个目的去,好了这个就得落下那个。”反不能一气儿封两个姨娘罢。
云安一笑:“老话说‘出头的橼子先烂’,别人站干岸,戳哄着你往前冲,能是个什么意思。”挑拨的话,谁不会说呢。
瑞云眼一瞪,却先狐疑的回头看瑞香。
瑞香才要开口,就被平儿不客气拦住:“外头二更的梆子响了,二位姑娘,快请罢。”
瑞香瑞云刚迈出梧桐院,院门就哐当一声关上,里头上夜的婆子还骂:“什么叫家里有事的妨碍主子,我呸,先吃萝卜淡操心,你算什么东西!”
瑞香脸一白,瑞云嗤笑,俨然已把她当了敌人。
杜云安的话再难听,瑞云却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从前两人奔头不同,如今却都盯着姨娘的位子,大奶奶不足惧,旁的丫头也不及她俩个是太太给的尊贵,这冤家对头可不就只有对方一个。
“好厉害的嘴!往日是我小看了你!”平儿捏捏云安的脸颊:“累了这一日了,你快歇了罢。”
“你不睡?”云安指指对面的床帐,梧桐院里房舍不如正院多,她和平儿同住一屋。
“我还有事要回姑娘。”平儿顿了顿,才又说:“好云安,你最近精心着些,姑娘虽不在意那些个事,只是你为什么来,总叫她心里有不自在的。”
杜云安为什么过来占了个窝,不就是躲王仁的吗。王仁毕竟是王熙凤的嫡亲兄长,这事搁谁身上都不会高兴了。
况且李夫人还特地给杜云安撑了腰,叫凤姐一看,倒像是婶娘心里哥哥比不上个丫头了。
平儿就劝她:“仁大爷那里,太太才给了瑞香瑞云两个,如要再给,传出去不像话。有那小人,不仅讪谤仁大爷,只怕也得说太太惯坏侄子的话。”
王熙凤这才舒服些,只是还说:“这个云安丫头,我是看她好,可如今黑不黑白不白的给我,我可怎么使?”
平儿笑道:“依我说这才好呢!一来她是咱们太太的人,还是太太叫大嬷嬷认下的孙女,有她在,姑娘出阁了也不怕这边府里忘了您,有什么事打发她来说最妥当了。二来她既然终究要回到这里来,那就不怕被姑爷家里的人笼络去,她是个通透人,知道唯有一心襄助姑娘才是功劳,不然只管等着太太责罚罢。”
平儿暗地里帮她说了不少好话,杜云安十分承情。
平儿却对她说:“咱们如今是一根藤上的,帮你就是帮我自己。这五个人,顺儿来的短看不出,喜儿乐儿两个却是往姑爷姨娘的位子使力的,日后不知落个什么下场——唯有你我两个,又都是孤身一个,又都是巴望往外聘作正头夫妻。”
杜云安想起平儿后来作夹心饼,一力供奉贾琏凤姐夫妻两人的情景,不由心有戚戚,只盼日后报答她。
次日一早,银线带人送来大红妆缎二十匹,回道:“这是姑苏刚出的花样子,老爷命家里的船紧着回来。姑娘看喜不喜欢?”
王子腾记挂她,已叫王熙凤喜笑颜开,当即就着她的手看一看,见是喜上眉梢图案,不由红了脸。
“乐儿沏好茶来!”
银线忙推辞,略坐一坐就起身要去。凤姐递了个眼色给平儿,平儿忙亲自送出去,须臾回来悄悄说:“她去看云安了,还有金大娘,也送了东西给云安。”
王熙凤点点头,把怨气收了一大半,若有所思:“果然是个伶俐人,她才进府多久,倒有这些人惦念她。”
平儿悄笑:“我说的没错罢,一个好汉三个帮,就是这个理儿。”
银线见了杜云安,便说:“虎子在我家极好,我兄弟喜欢的什么似的,家去时偷偷抱着铺盖跟狗睡,狗不理他,他还抹猫尿——虎子可聪明,你们怎么养的。”
银线唯恐她想起兄长伤心,又忙说:“太太怎么把你调给凤姑娘这里,昨儿听见唬我一跳。”
杜云安苦笑:“为着仁大爷的事,老爷看重仁大爷,太太怕我留在正院招祸,把我给姑娘使二年。”
这日下晌,银线又借故跑了一趟梧桐院,将一封信递给杜云安:“南边来的信,我爹赶忙送了进来。”
杜云安拆信的手都在哆嗦,看了宋辰师兄的信后,强自把一腔喜悦压下,只对银线摇摇头。
银钱劝慰:“没消息也是好消息,你且宽心……”
杜云安送走她后,反复把那信看了好几遍——这信写的有玄机,因两人都怕半路被人打开来看,当初商定若是有消息就在信尾点个黑点,好消息是一个,坏消息是两个,若杜仲死了,也无谓暗语了。
结合着信末那黑点看信,宋辰信里虽仍说“未寻的”,可他多写了一句“前日街市忽见一缺牙短匕,肖似师兄旧年之物,泪矣。”
杜云安却知那刀鞘缺了一块的匕首是杜父旧物,杜仲一直带在身上不离身,也不可能是掉水里叫人捞出了,匕首这等物件一入水必然沉底,那么个小东西,渔网也捞不住。宋辰师兄说见了件物件而不是个人,既是说没见到哥哥,但哥哥已给他传了信!
杜云安将信贴着心口,哭了笑,笑了哭。半晌,还是用火烧了那信,毕竟是外男信件,这东西留下招祸——犹豫了下,女孩儿用指甲将带有墨点的那块纸抠了下来,小心放进贴身荷包里。
一直到此时,杜云安所有的犹豫不安才都放下了。
她不是不想求助李夫人,不是不想借李家和王家的势。生死面前无大事,为了她哥哥,有没有证据都不打紧。可叫杜云安举步不前的原因正是王夫人对贾环、王熙凤对贾环这类庶子的心,尤其是王熙凤,她受李夫人教导,日后那般对有孕的尤二姐——虽是嫉妒尤二姐,可见不得庶子的心是一样的。李家或许会看在自己兄妹两个是外孙子外孙女的份上帮忙,李夫人却未必能容忍一个长成人的庶子出现。这庶子没受她半点教导,又大了再养不亲,站在李夫人的角度,或许还不如从宗族过继个懵懂孩童来的安心。
万一李家王家寻到了杜仲,李夫人或者打着为李夫人好的其他人,暗暗下手害了他——李夫人先不论,李家王家的宗族里惦念两家财产权势的绝少不了,李家没有外孙、王子腾无子才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这里头太复杂,人心也禁不起考验,杜云安不能拿哥哥的命去赌。但她着实也下了决心,以一个月为期,若宋辰师兄下江南一个月还未寻到蛛丝马迹,就把顶子掀开:那时还未有半点音信,杜仲活着的可能几乎没有了。
这姑娘着实有股狠劲,原本打定了主意趁王熙凤三朝回门的时候告诉给李夫人,她不仅要找王仁报仇,还要借李夫人的手去弄王家在金陵的大房——甚至还有些恶念在里面:她知道李家那位公子不大好了,等他没了,仗着自己是李家唯一一点子骨血的份上,李家不能不帮她!王仁不是图谋李家家财吗,为此不惜害人,不叫他自食恶果满盘皆空这仇就不算报了的!
杜仲既然没死,杜云安更不肯留在王府了,唯恐李夫人用自己拿捏杜仲,唯恐王仁王子腾等……她这个亲妹妹,落在谁手里都是个把柄。还不如给凤姐做陪嫁,到时人在贾家,身契在王府,万一事发了,这两边相互掣肘,还有个转圜反应的余地。
她简单写了几句话捎给宋辰师兄,宋师兄不一定看得懂,但哥哥必然知道这是不教他光明正大露面的意思,一切等兄妹两个见面再商量。
————
自那日后,杜云安便安下心打理凤姐房里的事。
八月二十六日,王夫人忽然派人来说,要带着宝玉几个来看望嫂子和侄女。李夫人因对王熙凤笑道:“等二十九你出了阁,宝玉和你那几个妹妹就得该称呼叫‘嫂子’了,这等姊妹相称是再不能有了,可不得来送送,这是你和她们的情分,千万别辜负了。”
王熙凤用帕子捂着嘴笑:“必然是宝玉闹的,别人万不能如此。除了他,旁人也求不下老太太和姑母的准允来,迎春和探春两个小姑子还能给嫂子来添妆不成,都是宝玉胡闹。”
李夫人指着凤姐摇头:“瞧瞧,你们瞧瞧她,还没出门子就小姑起来,羞也不羞,怪道那边老太君给起了个诨号叫‘凤辣子’!”
熙凤扭股糖似的不依,李夫人点点她的额头:“别总姑母长姑母短的,你很该把你婆婆放在前头,端着敬着,捧得她舒坦了才好。凤哥儿,女子嫁人,一半儿是嫁给了婆婆,日后和婆母相处的时辰比和你姑爷还多呢,你头上两重婆婆,本就不容易,日后还要跟着隔房的叔婶住,你亲婆婆心里能受用?不管邢氏为人如何,她若要下你脸面,你多要强多能干都没用,只需她作两回,保管叫你好不容易赚下的威信体面都完了——下人心里不把你当主子了,你这少奶奶比管事媳妇还不如!”
“好媳妇熬成婆,就是这个道理,不是媳妇不能干,而是媳妇天生低婆母一等。你也知道那位邢太太的脾性,虽贪些,可贪财的最好哄,你只管小利小钱的奉承着,把她架起来你的日子就能好过几倍去!”
李夫人说完,看下头站着的五个陪嫁丫头:“都记住了吗,日后你们姑娘脾气上来,你们且劝着些,日常里见了邢太太屋里的人,你们也需得比大姑奶奶那里的更敬上三分。”
众人齐声道:“是,太太。”
杜云安听李夫人说的这些,真真是金玉良言,只要王熙凤记住了就不会像原书里那样得罪邢夫人甚深,只是不知书里的是王子腾夫人没说出这话,还是王熙凤没放在心上。
临近锦东街,荣国府一行车架离王子腾府上不远。
当中的一辆朱轮车上,贾迎春的乳母越发紧张,将些银锞子铜钱拿出来:“这是姑娘头一次出门作客,还是二太太的娘家,王老爷可是大官,姑娘可别露怯,老太太知道了要怪罪的。”
迎春垂着眼,那乳母推推她,气道:“嗳哟,我怎么这么命苦,姑娘倒是说句话呀。看人三小姐,年纪小了那么多,那张小嘴儿偏巧的连老太太都喜欢,姑娘不得东院亲爹娘疼爱,在这边还比不上三姑娘,越发没我们这些人站的地方了!”
贾迎春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娘不疼爹不爱,这乳母只会一径的抱怨她不争气,她微微更咽:“我怎么和三妹妹比,我是跟着叔婶居住,怎好压过这里的正主儿!我不争不抢,才是道理。”
她乳母一撇嘴:“都是老太太养在膝下的,别人的奶儿子奶姑娘都能给妈妈**争脸面,怎么独你不行!我只劝姑娘,别动不动锯嘴的葫芦似的,且趁今天好好奉承奉承凤姑娘罢,过几日就是你亲嫂子了,总不能连亲亲嫂子也拢不住罢。”
说罢,探头看看外面,“快到了!姑娘快快整整形容,我到车辕上候着。”
这奶妈子就出去了,留迎春一个在车里。
贾迎春推开那捧银锞铜钱,心里苦闷:谁家的姑娘亲自赏下人,乳母倒三不着两的,只会叫她争气听话。
擦擦眼睛,这女孩儿忍不住好奇也悄悄从纱窗向外瞧一瞧,锦东街来往人气更胜宁荣街。
正看着,忽然看到前面墙根下蹲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儿垂着头,缩在墙角一动不动,不像别的乞丐在路边不时虚拦一下过往车辆行人。最前头马车上压车的婆子洒了几把铜钱出去,那些人一窝蜂的抢了,跪在地上磕头说吉祥话,那乞丐还是不争不抢。
迎春看着看着,忽然物伤其类,想起家里下人背后给她起的诨名“二木头”,忍不住鼻子一酸,这也是根木头罢,沦落成乞丐,只怕会饿死罢。见别的乞丐都追着打头的马车跑,迎春突然用帕子胡乱包了些锞子铜钱,在自己的车经过那乞丐时,飞快掷到他身上。
贾迎春一时激愤,扔给乞丐一包银钱,实乃她平生仅有的离经叛道之举,连一眼也不敢多看,心口砰砰砰直跳。
她垂头平复气息。迎春的乳母探头进来,见自家姑娘乖乖坐着没往外偷看,满意点头:“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却说墙根下的杜仲,他自好好蹲着,等宋师弟打听消息回来,忽然被包硬物砸中胸口,险些把他胸口的伤口砸裂,好一阵气血翻腾才将喉口的腥甜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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