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正月十三, 王夫人又去别家府上领了半日戏酒,不知道得了什么好事,凤姐见她此时不同以往, 不仅多吃了几杯酒,连脸上的笑都更真晰了几分。
“太太,小心脚下。”凤姐忙上去挽起她来。
王夫人上了车,不教回荣府,反而说:“去舅老爷府上。”又对熙凤道:“我初六日没回去, 今年你婶子身上不好又没太摆年酒,故而我还未及去贺年,过两日又是元宵节, 却更没时候了。幸的今日有空, 我去瞧瞧他们去。”
凤姐前后想一想, 知道这是太太有事了,但只不好问是何事情, 心内不免有些犯嘀咕:姑母交代的事情她无不尽心尽力的去办,姑母有事情却不露一点风声给自己,实在有些令人难过。
熙凤倒不是真得要什么都知晓才足兴,只不过是觉得王夫人对她有点儿外道罢了。这感觉到了王子腾府上就更明显了,因王夫人听说王子腾去郊外雅园会友未归, 失望之余便要跟李夫人独自说些话,因此吩咐凤姐:“你去阳姐儿的屋子替我去瞧瞧你妹妹。”
这是要支开她了, 熙凤垂首应了,扶着平儿的手方出了门, 就被李夫人的陪房李松家的扶住, 悄悄对她笑道:“姑奶奶随我来。”
说着就扶了凤姐的手, 绕去花厅后面的暖阁里去了, 那小室里面大红毡毯铺地,炕上一色白兔皮坐褥,彩绣云纹的靠背引枕上也搭着一色的兔皮袱子,炕桌上新摆上四色干果四色点心果子,李松家的用红漆小茶盘亲捧了一盏普洱茶奉与凤姐:“太太先前说姑奶奶近日酒宴不停,怕胃里湿热停食,叫只给您泡普洱茶吃。”
这普洱茶有清胃生津的功力,凤姐心里更暖了几分,刚要开口问她请自己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就听到王夫人的声音传来,听得还挺清楚。
凤姐便一愣,看李松家的,李松家的赶忙解释:“不妨事,这里听得清楚前面的声音,花厅里却听不到此处的,姑奶奶只管安心吃茶用果子。原是太太吩咐的,姑奶奶和大姑太太已是一家子了,您如今也是管家理事的人了,很不该还当做小孩儿似的瞒着你。”说着又指着旁边灰鼠搭子的小杌子,叫平儿也坐下。
有前前后后几番对比,王熙凤心中是何等滋味只有她晓得。
李夫人料定王氏前来说的必然是元春的事,因为王子腾已经递了话,待二十一日朝廷后宫都随圣上开印后,就将元春接回家来,连晋赐元春的五品“宫正”女官的荣衔儿都悄悄求到了。
不知为何,王子腾今岁的心肠格外软了些,趁着都中世家遍请年酒的时机,不仅李夫人,连他都有留意各家的儿郎,为外甥女挑选良配。前日回家说看中了定城侯的孙子谢鲸,那孩子世袭了二等男爵位,自己也有出息,如今积功升至京营游击将军,比寻常勋戚子弟强了不知多少。
见王夫人留下说话,李夫人便将王子腾为外甥女相中的人选说了,还道:“谢鲸那孩子姑太太也见过的,何止是有出息,那当真是个色色齐全的好孩子。”若不是这谢鲸已二十有五,实在再等不起云安两年了,李夫人私心里真想把这人留给自家小囡囡。
王夫人听说是谢鲸,心下也忍不住一热,那孩子的确很好,不仅已经袭了爵位,自身还有本事,若不是连守了几年的孝,恐怕早就被抢去了。若王夫人有个小女儿,正是愿将女孩儿给他的。
“那孩子三月出孝,姑太太若也称心,我便私底下先跟他母亲递个话儿,等元儿回家了再商议起来。”李夫人笑道。
王夫人心里犹豫,她对元春是有大希望的,况且元春大年初一的生辰不凡,家里是奔着皇妃的尊位花下大力气教养的她,好容易才养成这般,元春像甄家二小姐那样作个王妃都有余的。依王夫人的想头,就算进不去皇子府,也得是个宗室才好。
何况王夫人已为元春的事奔走了这些时日,今儿才得了句准话,南安太妃透出来的意思是元春的事她已有了眉目。王夫人想到此,便重又冷静下来,因道:“谢鲸那孩子我也极喜欢,只是不大得意他家里。我听闻他家里是个继母,他下面几个弟弟妹妹都是这继母所出,如今执掌定城侯家的中馈,我只怕她偏心亲生的了——这倒还罢了,这乌夫人的名声却太不好听,寡妇再嫁不说,还将前头的孩子带来了,还是个小儿郎。叫元儿去侍奉这样的婆母,我打心里觉着委屈了孩子。”
李夫人心里撇嘴,后脑勺挂镜子,光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你贾家长房宗妇尤氏的娘就不是寡妇再醮了,她还带着前头男人的两个女儿都随后夫姓“尤”呢!人家乌夫人的儿子可没把亲爹的姓给丢了,只这一点就知道那也是个不慕权贵的硬气儿郎。看谢爵爷对乌夫人宠爱的那劲儿,给前头的儿子改姓上族谱很难吗,要知道除了原配生的长子,其余所有孩子都是乌夫人所出。
“那姑太太的意思,是看不中谢鲸?”李夫人放下茶盅,看着王夫人问。
在南安太妃那里没正经传来准信儿之前,王夫人也不舍得就放过谢鲸这样的人选,她倒是一腔为女儿打算的慈母心肠,因此笑道:“但凡为儿女亲事,做娘的,这多好的人家都能给挑出不足来。我不过是在嫂子跟前说一嘴,其实谢鲸很好,我需得再打听打听他家里——这女孩儿嫁过去,一半儿是要女婿人品才干好,一小半儿还得和婆母性情投契才好。元儿受了这几年的苦,我心疼的厉害,不得不替她多打算着些儿,嫂子勿怪。”
李夫人听她这话,十分有道理,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为云安百般思量将来的心事,也经不住心下一软。遂笑道:“妹妹这话不假,元儿的亲事自然由你和妹夫做主,你回去好好与你家老爷商量商量。过几日你哥哥请妹丈吃酒……”这便是叫她们夫妻商量了,若是觉得合适,贾政自可吃酒的时候向王子腾露出意思来。
李夫人的话本是表示外甥女元春的亲事,她夫妇二人愿尽力操心的意思,可王夫人听了却心头一跳。
这却为何呢,原来李夫人先前告诉王夫人元春入皇子府无望,王子腾正想法子把甥女捞回来的话,被王夫人捂得严严实实,到此时还未叫贾政知道。其实最早的时候王夫人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她要跟贾政、跟贾母商量的时机几次被耽误,期间王夫人独自思量许多后便掩了实话先试探过一二,这两人的反应俱叫王夫人异常失望。王夫人不肯甘愿,心一横便打着贾母的招牌自己活动起来,不吝惜用银子开道儿,倒真让她摸到了真佛的脚趾头。
“请哥哥等我的信儿罢。”王夫人作为难状说:“嫂子,我家老爷的性子你也知道,若是他来做主元儿的事,一准是往那些进士文生里寻摸,只怕一时不大得意如谢鲸这样行伍里的孩子,还需我慢慢劝说劝说。”
李夫人觉着贾政糊涂,他们贾家的根基在军中,子孙后代可以改武为文不假,但在文臣这一边没站稳脚跟之前,却还不能一气把武将中的底子全丢了,此时,将女儿嫁给武将是最好的法子。更何况谢鲸还是勋贵出身,就更合适匹配了。
到底是十分看好谢鲸,李夫人不免多说了一句:“我与乌夫人打过交道,性情也还好。况且我听说谢鲸与他那位兄弟还挺亲厚,那孩子恍惚是姓宋,并不曾在谢家里,早就出去立门户了。”谢鲸和他外家对乌夫人从不曾有半句不好的话,人家带过来的儿子也并未赖在谢家,谢家内宅还算清明,不比这都中大多数勋戚乌七八糟的内宅好多了去?
这话就告一段落,王熙凤后头正兀自震惊,大姑娘要出宫了?她真真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是为何?姑妈先前不是说大妹妹日后要做娘娘的吗?听她那话音儿,不止要做王妃娘娘,更有皇宫里娘娘的意思呢。
其实元春比凤姐还大几岁,只是堪堪比贾琏小些儿,因此凤姐从前叫大姐姐,如今只好改称呼大妹妹——她算算元春的年纪,又想一想谢鲸此人,对比贾琏,纵然凤姐与贾琏青梅竹马长起来的感情非比寻常,却也含着一口酸,不能昧着良心说谢鲸不如贾琏。
熙凤正自出身,忽听那边她太太说:“多谢嫂子为元儿辛苦,我的心和嫂子的一样,也替侄女儿看中了一门好亲事。”
两厢李夫人和王熙凤都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杜云安,李夫人挑挑眉,安安的亲事她确实打算了起来,只是这些天看过一遭来,也只有一个谢鲸入了眼,却可惜年岁上差的大了点儿,恐怕谢鲸等不到她认回云安。
这时王夫人已笑着告诉:“是我家近支的一个好孩子,他爷爷是国公爷的亲弟弟,如今还健在呢,老太爷此时掌管家塾,管教孙子极严,那孩子日后必然会有出息。”
李夫人脸上就淡了两分,乃问道:“哦,我却没听说过?”
王夫人含笑道:“老太爷名讳贾代儒,是最有学问的一个人,那孩子叫贾瑞。家塾中老太爷有事不能在的时候,都是这孩子管着子弟们读书,那些小孩子们竟都极服他的话,这可极难得。他父母早亡,这一点虽是不足,但好在人口简单,我私心里为安姐儿打算,她到底不是从咱们这样的家里长大的,唯恐人多事杂的那样人家她应付不来……况且等瑞哥儿过两年考过了功名,又有老爷们在外照应着,这家业很快也就起来了,并不会委屈了安姐儿。嫂子想想,是不是门好亲事?”
李夫人脸上的神色收了又收,当日她还不知道云安是亲甥女的时候,替她打算的王家庶支的出息孩子也比这贾瑞好了不止一筹,听听王若毓这口吻,居然有脸皮捧得这样高——谁不知道他贾家的家塾这些年连个秀才都没教出来,况且什么有学问的贾代儒,贾家除了一个贾敬是考中的进士,其他最有学问的竟是十四岁考上秀才的贾珠,可这贾珠从未进过他家书塾一日。
老国公确实有个庶弟,李夫人也听说过,隐约记得是个久试不第的腐儒,这会听说他这么大年纪竟还把着贾家家塾不放手,就知家计必然算不得好。这么个人家的子弟到如今还是白身,能是多刻苦上进的孩子?
“那孩子多大年纪?”李夫人似笑非笑,垂着眼睛打断王夫人吹嘘贾瑞的好话。
“二十岁。”王夫人道。
装作抬手的样子,帕子后面,李夫人的脸子刷拉一下掉下来:自小读书的人,到二十岁依旧是个白身,连个童子试都考不过,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合着她给王若毓的女儿百般相中了个最出类拔萃的女婿,王若毓反倒给她的安安矬子里挑矬子,安得是什么心!
直把个李夫人气的喘不上气来,若不是顾虑着安安还得放在她家些时日才安全,现在只恨不得撕破脸皮撵她出去!
“安姐儿还小,我有意留她两年,那个叫贾瑞的孩子只怕等不得,这事就作罢吧。”李夫人生怕这大姑姐会错意,特地把话说明白了:“我有意将安姐儿留在身边,说不得要在家里的子弟中挑选良配。”
李夫人说的这话也正是她这些日子思量出的——若得不着谢鲸那样门第、人才样样都好的儿郎,那就不如在王家子弟挑一个好的出来,到时有王子腾照拂,不怕不能出息。如果真把安安给了王家的子弟,李夫人心底里还藏着一重心思,只待几年,就要促成王子腾将人过继来作儿子,这样一来,她就能长长久久的护着看着安安了。
“嫂子是打算将安姐儿给族里的孩子?”王夫人大吃一惊,她先前料想的那些竟都错了吗?
王夫人想一想二嫂一贯疼杜家丫头疼的紧,除夕元日祭祖竟没接她回来,王夫人原本还奇怪呢,这会儿也明白了,若果然有把杜丫头嫁给王家的孩子,的确不能叫杜丫头上族谱。
李夫人点点头:“安安这孩子与我投缘,我是这样打算的。”
只要二哥二嫂没有拿杜丫头取代元儿的意思,那给不给贾瑞有什么要紧呢,王夫人并不是诚心给贾瑞操心,因此急忙附和道:“嫂子认云安那孩子作干女儿的事本也只有咱们两家里知道,况且没上族谱,日后给她在族里挑个出息的孩子——这侄媳儿进门,与女儿也不差仿佛了。”
又叙了几句闲话,李夫人才将人送走了。等方从内仪门回到花厅,李夫人就把方才王夫人喝茶用过的盖碗砸了,气得直骂:“这个混账东西!多早晚看我唾到她脸上!”
而另一边,王夫人回去荣府,才下了车就打发周瑞家的去告诉代儒老妻:“你去告诉儒老太太一声儿,说她先前托我的事不成了。舅太太那边已看好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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