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非池被他这惊人的自信震得怔了片刻, 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这不过是戏谑玩笑之言。
一时反倒觉得,这位看上去颇为高不可攀的白衣公子, 突然变得可亲起来。
他正欲上前几步与之攀谈, 突然想起之前被扔出去的事情,脸色便微微一黑。
他本是个很讲究的人。
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 出门时衣服上连一丝褶皱也没有, 身上的佩刀更是每日都要擦拭得干净锃亮。
哪怕是三日三夜来的亡命奔逃让他现在看上去比乞丐还要狼狈, 但燕非池终究不是真正的乞丐。危险过去了,他身为江南镖局少镖头的骄傲便回来了。
燕非池将那三名紫衣人整整齐齐拖到一边, 便背对着原不为二人俯下身去,似乎是想从他们身上找到线索, 但最终他却是站了起来, 失望地长叹一声。
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似乎彻底放弃了这个打算, 便撇下三人, 自去了神庙后院的井边,将自己周身上下拾掇整齐,擦去了面上血污, 终于现出他的本来面目。
一张俊秀端丽的脸,飞扬的眉峰还残余着往日里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养出来的,自信骄傲到极致的痕迹。
“在下燕非池,本是江南镖局总镖头之子。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是何来历?今日救命之恩,燕某绝不敢忘。”
燕非池上前坐到原不为对面。
火光摇曳,映出一双疏淡如墨的眸子。衬得那黑发白衣,都淡如水墨。
“迟见雪。”
原不为吐出了一个在燕非池听来全然陌生,没有半分印象的名字。
这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遍寻记忆中诸多高门大派, 都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周身上下的气度,又绝非小门小户,乡野出身所能及。
莫非是哪位隐士高人的门徒?
心中揣测着原不为的身份,并不妨碍燕非池继续与之攀谈。
能以江南为名,可见燕家镖局之不凡,总镖头燕行人脉知交遍布江南,燕非池身为少镖头,也是和形形色色的人打惯了交道,见过各种性格怪癖的高手。他虽然生性高傲,但也知道适时低头。
他先是将自家遭遇徐徐道来。
“说来这也是一桩无妄之灾……”
“半年前,刀狂赫连峰欲挑战正一道掌门陆寒阳,委托我江南镖局押一趟镖——若他不幸战败身死,将他的遗物悄悄送回上京,交还其独女手中。”
“此事早已过去半年,刀狂遗物我江南镖局已如期奉还其孤女,谁知那位赫连小姐却突然无故失踪,不知死活……可这又干我家何事!”
“平白无故,竟有人怀疑我江南镖局手中藏有刀狂年轻时赖以成名的神功绝技,趁夜杀上门来……”
说到此处,他已是神色黯然,目呲欲裂,额角青筋根根乱绽,又是悔恨,又是怨愤,又是不甘,仿佛胸中堆积着一口郁气,直欲喷薄而出。
照燕非池所说,因对方选的时机太过突然,又请出了天一阁最顶尖的杀手,除却当时在外走镖的镖师,留在江南镖局中的一百零三口人,竟是全都惨遭横死。
燕非池身为唯一的生还者,也是被见机不妙的父亲拼死掩护,才从密道中逃出来的。
饶是如此,他也很快被紫衣人追上,到今天已经亡命奔逃了三日三夜。
他又郑重起身,再次感谢原不为。
“……若非迟兄仗义出手,在下必然不能幸免。”
至于真正出手的安彦,此时正充当仆人,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烤兔子。尽管这位是个大高手,但终究不过是仆从一名,燕非池自是一个字也不曾提。
原不为淡淡道:“不必谢我,我看这只兔子最当得起一声谢。”说着,他抬手指向那只散发出烤肉香味的兔子。
燕非池:“???”
“若非这兔子拉足了仇恨,堂堂天一阁紫衣杀手也不至于平白丢了性命……如此一算,这只兔子至少价值三百两黄金啊。”
原不为一本正经地感叹道,再次为三个工具人惋惜,竟让人听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
“活了十六年,今日这一顿倒是最奢侈的一回!”
燕非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安彦已经笑着开口:“以公子的身份,再奢侈也当得。只恨属下学艺不精,白白糟蹋了这三百两黄金的兔子……”
他深深叹息,深刻反省自己,字字句句都发自真心,简直是发自灵魂的懊悔:
“实是让公子受委屈了!”
这一开口,就是老舔狗的味道了。
三位紫衣人死不瞑目的尸体还倒在那里呢!好歹是一位江湖一流的顶尖高手,竟然能舔到如此地步,生生将舔狗的合格门槛都拉高了。简直让燕非池怀疑之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比不过,比不过!
燕非池好不容易在这短短时间里想出来的捧场的话,一下子又咽了回去。
他另辟蹊径,微笑着提议道:“既是如此,不妨交给我吧。于吃食之道,在下自诩还有一些小小心得。”
原不为带着疑问的目光投向了他。
仿佛怕他拒绝,燕非池连忙继续说道:“迟兄千万不要客气。救命之恩,在下尚不知该如何报答,区区庖厨之技,不过举手之劳而……”话才说到一半,一只散发着烤肉香气的兔子已经被·干脆利落递到了他面前。燕非池愣了一愣,下意识接过,并倔强地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已?”
……还真是非常不客气呢。
燕非池接手后,果然显露出远胜于安彦的烤肉技巧,引得香味愈发浓郁了。
他的动作赏心悦目,不疾不徐,一边抖手撒下调料,一边继续与原不为交谈。
燕非池不愧是曾经交游广阔的少镖头,江湖大事,南来北往,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还说了不少走镖的趣事,听着倒是颇为博闻强识,见多识广。
说了一大通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仿佛想到什么,一张俊秀端丽的脸上显出了淡淡的懊恼,带着几分尴尬地说道:
“险些忘了。看迟兄一身气派,是我生平仅见,想来定然师承不凡。这些江湖秘闻,于你而言恐怕算不得什么。反倒是我一番卖弄,迟兄不曾发笑便好。”
“不。”原不为摇了摇头。
他仿佛回忆着什么:“燕兄误会了。我并无师承,不过与家母相依为命而已。家母患有脑疾,不时便要发作。好在家中产业尚算富足,还有长辈留下的一二忠仆可供驱使。我虽年幼,不得已操持家业,勉强养活一家老小而已。”
听到这里,燕非池已是愣住,却见这位从始至终都带着几分冷淡疏离的迟见雪迟公子轻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怅惘。
他像是在一瞬间由神变成了人。
这一声叹息一下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饶是另怀试探心思的燕非池都忍不住被其感染,对他的话再无怀疑。
“至于家父,听说他当年昏头昏脑被一位女子哄了去,为那女子放弃前途,抛妻弃子,一无所有,如今却不知在江湖哪个角落里,只身单剑漂泊着。”
感慨起生活不易的艰辛,原不为真情实感,仿佛小小年纪就已承担了太多。
燕非池听得不由点头。抛妻弃子不负责任的父亲,受了情伤患上疯病的母亲,还有一群仆从需要养活,实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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