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寒云情急之下掉了眼泪, 一直显得极其冷漠的谢青鹤便愣住了。
毕竟是师弟。
上官时宜择徒严苛,轻易不收嫡传弟子,寒江剑派内门中历来人员精简。
谢青鹤与束寒云都是幼年上山即入内门,很长时间里,上官时宜名下仅有这两个徒弟,他俩相处的时间最长,关系也最为单纯。谢青鹤喜欢带着束寒云到处玩,束寒云也喜欢做大师兄的小跟班。
类似于大孩子欺负小孩子的事, 从没有过。多年来,二人也从没吵过架、红过脸。
——这也代表着,谢青鹤与束寒云都没有处理内部分歧的经验。
谢青鹤从没想过师弟会哭。
何况,束寒云此前才自惩了一掌, 嘴角还带着残血, 脸色苍白如纸。
他嘴里说着不服,人却依旧跪在谢青鹤跟前。
束寒云跪着,谢青鹤站着。四目相对,谢青鹤俯视束寒云屈膝仰望的模样,就让束寒云所谓的“不服”失去了所有的对抗与戾气, 有几分乖乖的乞怜。
谢青鹤难免有了一丝恍惚与心软,想替他擦去眼泪,哄他不哭。
情人间的角力何其细致敏锐,谢青鹤眼神稍微温和了一丁点儿, 束寒云即刻反扑。
他膝行上前一步想抱谢青鹤, 伸手似才想起谢青鹤浑身是伤, 自己已经碰不得了。
这让束寒云又痛又急,伸出的手狠狠捶向地面,两片打磨得光滑的石砖瞬间被砸得粉碎开裂。
他将额头埋在自己的手里,带着身无以寄的窘迫,哭诉道:“师哥若以心志不坚、御敌不力罪我,我认罪领死,不敢有怨。师哥说我对师父早存不轨之心?这事我不能认!”
若他不开口,谢青鹤回忆从前,还有几分心软。两声哭诉就把谢青鹤彻底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现实容不得抵赖。
不管束寒云如何哭诉自己无法自辩,他对上官时宜所做的一切不仅无理,且使人后怕。
“你非要我一句一句慢慢问你么?”谢青鹤以为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不必说得太赤|裸残忍。可束寒云抵死不认,太过犟嘴,“在我抵达盘谷山庄之前,你不知道我吞了整个魔穴。”
束寒云的哭声渐渐小了。
“你倒是向我解释一下,恢复意识之后,你不向师父承情求助,打的什么主意?”谢青鹤问。
这才是束寒云真正无法解释的一件事。
“不平魔尊偷袭了师父,折了师父脊柱,使师父修为大减。以我近日看来,盘谷山庄与云荒所有高手也几乎都死在了魔门侵袭之中。如此一来,整个盘谷山庄就数你修为最高,功夫最好。”
“你不向师父坦承求助,反而假惺惺地假装不知道师父为何受伤,将重伤师父的罪名推给了未知的魔门高手。师父受你威逼胁迫,更怕你一怒之下杀了盘谷山庄所有人灭口,所以,你要假装不知此事,师父也不能说破。”
“可是,那时候你不知道我吞了魔穴。”
“你既然不知道我会在未来身负重伤,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你就应该怕我!”
“束寒云,你告诉我,你一面知道不是我的对手,一面又要撒谎隐瞒被不平魔尊抢夺皮囊弑杀恩师一事,你要怎么才能把秘密彻底掩盖下去?”谢青鹤厉声质问。
束寒云瞒得过一时,难道还能瞒过一世?一旦谢青鹤见了上官时宜,他的谎言还怎么继续?
想要让这个秘密永远保持下去,只有一个办法。
杀上官时宜灭口。
“可我没有啊!”束寒云也知道这事狡辩不了,他只能伏地哭泣,“我承认,我动过这个念头,可现在师父不是好端端地活着么?我终究也不曾下手。我明知道师哥回来了,师父就要清理门户,我也没有对师父再有一丝不敬……”
至于归来的谢青鹤奄奄一息,根本没有清理门户的能力,则完全是意外之喜。
谢青鹤一时之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束寒云只顾趴在他膝下哭,谢青鹤沉默了许久,才问:“你少年上山,得恩师抚养教诲,予你衣食本领,给你立身处世的身份地位。你被不平魔尊强夺了皮囊,与师父一起死里逃生,你分明见了师父脊骨断折痛苦不堪,心里想的……竟然是要杀师父灭口。”
说到这里,谢青鹤眼角也有一行清泪滑落,被他默默抹去,低声道:“如今却对我狡辩,‘师父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么?’——你饶了师父不死,好大的情分。我该谢谢你宽仁。”
这回轮到束寒云愣住了。
大师兄哭了。
束寒云流泪是有卖惨哭求的意思,越哭泪越多,还故意将泪眼给谢青鹤看。
谢青鹤的眼泪倒是刚落下来就被擦干,不多的泪水却似一把把小刀在束寒云心尖上挫,挫得他满心焦虑,在地上跪着都不安稳:“师哥,我不敢狡辩了。我都认了。不该有的念头,我有过。不该做的事,我也做了。你不要伤心生气,要如何处置我都听你的……”
他上前轻轻拉住谢青鹤的手,看着那只手上裂开的皮肉,更咽道:“你不要哭。我都认。”
曾经关系好到约定携手白头的情侣,哪有可能说翻脸就翻脸?束寒云对上官时宜再是不轨不敬,在谢青鹤跟前始终恭顺柔和不带一丝戾气,谢青鹤纵然想对他凶狠一些,也很难下手。
正如束寒云所说,他动过弑师之念,可师父现在不还好端端地活着么?
如今束寒云一句不辩径直认罪,又说任凭处置,两人之间的角力才渐渐平息,生出了几分平和。
谢青鹤替束寒云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听着师弟呼哧呼哧的声息,知道先前束寒云自惩的一掌震伤伤了心肺。他这里调理五脏六腑的伤药都齐全,起身在药柜里找了调治心肺的伤药,又给束寒云倒了一杯温水:“吃药吧。”
束寒云跪在地上接了药与水,谢青鹤见他模样可怜,心中也疼:“别跪着了。”
“我在师父榻前跪了四天。”束寒云将药粉掺在温水中,仰头服下,收拾杯盏时顺势站起,“服侍师父饮食起居时才站起来一会儿,其他时候,我就跪在师父跟前。我求他……原谅我。”
既然谢青鹤在事后都能察觉到束寒云的杀意,上官时宜身在其中,岂能不知道处境凶险?从束寒云对盘谷山庄众人隐瞒真相开始,上官时宜就知道自己随时会被灭口。
“师父说,这是为何?”束寒云笑容中带着一丝自嘲。
束寒云放弃了弑师灭口的念头,转而去求上官时宜悲悯,想求上官时宜饶了他。
可惜,上官时宜已经不能再信任他了。
不管束寒云做出何等姿态,上官时宜也分不清他是真的求饶还是纯粹试探,作为弱势一方,上官时宜为了保命,唯一的反应只能是:有什么事发生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责怪师父不肯给你回头的机会?”谢青鹤皱眉。
这事说起来就是鬼打墙。
如果束寒云一开始就对上官时宜坦诚一切,上官时宜未必深信他,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提防他。
有了险被灭口的经历,哪怕束寒云没有真的下手,也不管束寒云如何表态,上官时宜都不可能再把他当自己人。如此心腹之患,若有余力,必要除之而后快。
“我在求师哥可怜啊。”
“那日师哥见我挨了师父赐的鞭子,就很心疼我……我若说那些日子跪得久了,膝盖肿得这么高,卡得衬裤都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刀剪开才能换洗,师哥心疼我了,是不是就能开恩饶了我?”
束寒云转身,走到谢青鹤跟前,看着谢青鹤寸裂的面容,半晌又叹了口气。
“现在看来,师哥的伤,倒是更可怜些。”
“师哥,咱们总得商量个妥善的处置。我知道,师父不肯信我了,师哥你还信我的,对不对?”束寒云扶谢青鹤坐下,分明对面就有椅子,他不肯坐,故意挨在谢青鹤身边席地而坐,给谢青鹤一个俯视的角度,让自己显得越发温顺无害,“你的伤还是得吃师父的汤药才好调养,你得回山上。”
“至于我么。师父忌惮我。我不想死,师哥也舍不得杀了我,对么?”束寒云仰头问。
谢青鹤沉默不语。
“那就废了我。”束寒云这句话说得轻而肯定,“师哥在观星台养伤,教养弟子,我虽没了功夫,照顾师哥起居还是能行的。以后我就给师哥做做饭,洗洗衣裳……好不好,师哥?”
束寒云自认为十拿九稳的主意,见谢青鹤始终不答话,他就有些慌了。
“我知道我犯了大错,我去给师父赔罪,回了寒山,任凭师父处置。师父可以将我逐出门墙,贬我做役奴,”他看着谢青鹤的脸色,仓惶地给自己的罪责加码,“我愿受鞭挞,门内公开挞刑,内外门弟子皆可观刑……师哥,师哥我每天都领鞭子,直到师父再也不想惩戒我了才停下,好不好?”
“我知道,我犯了这样的错,也……不配和师哥……”束寒云更咽了一下,“我不要新的床,也不要师哥许给我的写字桌子。只求师哥在观星台给我一个容身之地,准许我服侍师哥起居。”
他将所有能许的,都许了出来,谢青鹤仍旧不点头。
束寒云禁不住哭道:“这也不行吗?”他连最爱的师兄都赔了出来,都不敢要了啊!
谢青鹤见他哭得悲辛,忍不住捧住他的脸,说道:“不要哭。”
“那师哥要我如何赔罪呢?!”
束寒云闭眼不肯看他,只怕一睁眼看见师哥的双眼,就会想起师哥默默擦泪的模样。
“师哥怪我不曾马上向师父承情……我敢么?我替师父疗伤的时候,发现伤了师父的内力出于我手,我替自己疗伤的时候,发现那一掌是师父劈下来的,师哥知道我的心情么?!”
“师哥敢对师父直言相告,是因为师哥心里清楚,无论师哥做错了什么,有心无心,有意无意,只要师哥愿意认错悔改,师父必然不会怪罪!纵使怪罪,也不过是将手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我呢?我在师父跟前,是什么样的地位,是什么样的情分,我清楚,师父清楚,师哥难道不清楚么?就算师父知道我被不平魔尊强夺了皮囊,他若有余力,一掌拍死我难道会有一丝疑虑?!前一次封魔谷之役,六位师兄一个不留,他们难道都是自行堕魔?难道不是被魔尊们夺去了皮囊?”
“我也是人,我也怕死。”
束寒云紧闭的双眼不住有泪水滑落,“我才与师哥说好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师哥说了,给我弹一床新的棉被,给我置办写字画画的桌子……师哥说了,要亲我抱我,与我过长久的日子……”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就罪大恶极了?我动了弑师之念,我也没有真的下手啊!”
“功夫不要了,体面不要了,连……师哥的疼宠,我也不要了……”
“这样都不能赎罪么?”他突然握住谢青鹤的手腕,稍微使力:“一定要杀了我才行么?!”
谢青鹤所有皮肤肌肉都处于寸裂状态,起居坐卧都得再三小心,否则必然弄出血肉模糊的惨状。
束寒云情急之下又闭着眼睛,这么伸手一捏,不等谢青鹤反应,他自己就感觉到手底下的皮肉在“挪动”,吓得瞬间睁眼,谢青鹤手腕上的皮肉果然被他捏翻了几块,豁开了狰狞的口子。
谢青鹤这些日子已经疼得有点麻木了。
不过,就这么被师弟搓开好大两片皮肉,他也不是木头人,禁不住微微抽气。
束寒云那样子都吓傻了。他知道束寒云不是有心的。就像他心中再是痛恨,也舍不得看见束寒云的泪眼,他也不信束寒云舍得伤害自己。
正要安慰一句,束寒云就似放弃了一切希望,颓然低头道:“我不争了。师哥,我去死。”
说话间,谢青鹤怔怔地看着师弟将脑袋靠在自己膝上,声息渐低:“您再陪我最后一夜。明早我去山庄外的密林,我会在师父遇袭的地方自裁,伪造出被魔门袭击的模样。到时候您交代盘谷山庄的弟子出去寻我,也免得外人议论……师哥,你一定要好好养伤,师父能治好你的……”
上官时宜修为大减,谢青鹤身负重伤。束寒云完全掌握着局势,本该是如今的主宰。
然而,仅仅是为了请谢青鹤安心回寒江剑派养伤,束寒云宁可选择自裁。不管他对上官时宜有多么不孝不敬,至少他对谢青鹤一片赤诚,绝无一丝虚伪自私。
若说谢青鹤毫不动容,那必然是假的。再是道心无暇,束寒云也是他心爱之人。
束寒云能够为了他的健康舍弃性命,这样一番深情厚谊,十世难觅。
“我叫你不要哭,也从没想过叫你去死,更不曾想过让你废了一身功夫。”谢青鹤说。
束寒云霍地抬头,看着他满眼不解。什么处置都不给么?就这样抬手饶了我么?
“你掰起指头数一数。师父断了脊柱,如今还得坐轮椅。我又是这样的情况。燕师叔说是去云游天下,谁都联系不上他。你若是再出意外,咱们寒江剑派还能指望谁?李南风,还是陈一味?”谢青鹤说着话,还是觉得手腕疼,示意束寒云别挨着撒赖,自己起身去药柜里找药。
“我是给宗门寻回一个传人,那孩子还没满月,且被他亲妈灌了好几碗安神汤,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痴傻……你问我信不信你,我自然是信的。我还指望你扶持小师弟一把,至少在他长成之前,守着师门,不使外人相欺,更不至于堕了门庭威风。”
谢青鹤找准了此次谈话的基调,束寒云也被他的口风语气说服,逐渐镇定了下来。
这边谢青鹤说着话,找出止疼药准备服食,束寒云跟着起身帮他倒水。情绪平静之后,束寒云的脑子也开始转了,还知道去药柜里拿药箱,准备替谢青鹤处理一下翻开的皮肉。
于是,师兄弟二人就坐了下来,一边卿卿我我地疗伤,一边商讨师门的未来。
“师父天资过人,年轻时便登上天下第一的宝座,主宰武林正道百余年。倒也不是说这样不好,不过,你也该知道咱们宗门的弱点,便是太倚仗掌门一人。若咱们前面几位师兄还活着,如今局势倒也不坏,这不是……”谢青鹤摇了摇头。
见束寒云似懂非懂,有些摸不清他的意图,谢青鹤将小河庄的事说了一遍。
“师哥所言,我也略有所觉。自从师父常年坐关之后,各派年节礼物帖子都简薄了不少。”束寒云负责山门庶务,门派间的走礼拜望等琐事,他比谢青鹤更清楚一些。
“师父让我留在外边的养伤,也不独是防备你。”谢青鹤声音更温柔一些。
上官时宜已经活过了三个甲子,随时都要死去的人,江湖各派已经对他失去了敬畏之心。他原本指望谢青鹤继续扛住“天下第一”的招牌,震慑住整个武林,哪晓得谢青鹤跑去吞了魔穴,生生把这竿招牌自己砍倒了——伏传再是天生剑骨,现在也是个喝奶的娃娃,这中间二十年空档怎么办?
束寒云知道谢青鹤撒谎,不过,他也没有拆穿谢青鹤。
上官时宜让谢青鹤留在外边养伤,确实就是提防束寒云。否则,在确认谢青鹤能活下来之后,他不会动念让谢青鹤回观星台养伤。正如束寒云所想,有上官时宜照顾汤药,谢青鹤能恢复得更好,生活质量更高。上官时宜是真的心疼大弟子,他愿意照顾谢青鹤。
谢青鹤的想法更深远一些。
如今寒江剑派全仗着上官时宜的声威镇压诸派,且已经有了压制不住的迹象。
他如今倒也有了身吞群魔的名声,可是,若他住在寒山观星台,是个人都知道他伤得骨肉支离的倒霉样子,所谓的名声,也无非是有敬而无畏,一旦利益当前,那就什么都不算数了。
所以,谢青鹤要在外边“隐修”。
这样一来,全天下都知道寒江剑派的大弟子在外休养。
他的情况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但是,任何人在想着挑衅寒江剑派之前,都得想一想那个“隐修”的前掌门大弟子。
你敢把寒江剑派得罪得狠了,就得小心是不是有一天会被那个身吞群魔的猛人寻上门来,用剑教你做人。
“可师哥身体要紧……”束寒云不管什么宗门声威,最在乎的只有大师兄的身体。
“你乖一些,好好替师哥守着山门。待师哥身子大好了,自有相见之日。”谢青鹤看着师弟替自己敷好的伤药,口吻中就带了一丝轻哄,“要对师父恭敬些。如今我身子不好,师父不会说你一个字错处,等我身上好了,师父再说你不好……”
束寒云顿时有了一丝紧张,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我已见恶于师父,师哥……”
“你便乖一些吧。”谢青鹤也知道师父偏心,“师父那里,我替你求情担待。可若是以后师父再说你哪里不好,”谢青鹤略一停顿,束寒云的呼吸都似要停了,紧张地望着他。
“写字的桌子便没有了。”谢青鹤说。
束寒云耳根有些红:“这可……罚得太狠。我一定乖乖的,不敢再惹师父不喜。”
过了一会儿,束寒云又忍不住问:“师哥,真的不能回山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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