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伏传之后, 谢青鹤让秀娘与孩子再睡一会儿,他自己则驱车赶往安阳城。
龙帮主的马与大爷套在一起,基本上靠大爷指引,谢青鹤坐在车辕上,连续结印镇定住心神,一连烧死了体内数千个趁机造反的魔类,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适才释出修为助伏传杀敌,谢青鹤体内的魔类即刻造反。
哪怕他一手捏诀镇压, 记忆依然被混淆了一部分。他不愿被伏传看出破绽,方才要分头行事。
马车晃晃悠悠地回到官道上,往安阳城驶去,谢青鹤只有三分意识在外边看着路。这年月修路艰难, 官道也就那么一条, 往安阳城的大路鲜少有大分叉,倒也不必太花费心思。
谢青鹤剩下的七分意识,全都用在分离自己被魔类混淆的记忆与情绪上。
这些年来他但凡有闲暇时间,一直都在解决体内的魔患。被他处理过的魔类何止千万。以入魔十之一二的概率计算,他走近魔类的人生也有近百次。不啻于凡人轮回转世一百次。
经历得多了, 待在他人的人生中太长了,现实与入魔的界限也会渐渐模糊,连时间都变得恍惚。
谢青鹤震慑住体内的魔类之后,熟练地析出属于自己的记忆, 逐渐镇定。
此时, 天色已渐渐亮起, 安阳城也近在眼前。
早已有准备进城的商队与百姓在不同的门洞排队,一切井然有序,城门卫也很平静。
如此看来,安阳城府衙应该不知道昨夜在十里外发生了一场战斗,龙鳞卫也很可能不通过地方处理此事。否则,这么多天过去了,骡马市的消息也早就应该传到各地,张贴出缉拿伏传的画影图形。
谢青鹤虽有马车却不是贩货的商人,排在百姓进城的队列中,很快就被放行了。
安阳是座古城,这些年也未经过大的变动,谢青鹤凭着早年的记忆,顺利找到了城南的仙居客栈,赁了间屋子,把秀娘与两个孩子放下,又在柜上放了些银子,叫照顾秀娘汤药与饮食。
安置好秀娘之后,他将马车上一些重要的物件收回空间里,比如正在录写的秘本之类。
出门本想直接去四海钱庄,这才发现自己一宿没睡还顾着打架杀人,这负荷极重的身体累得慌。恰好门口就是车马行,他想去找个滑竿坐,只有围得四面不透气的轿子——想要更宽大、更舒适些,那就得看身份爵位了,平民百姓是没资格坐的。
行吧,小轿子也是轿子。谢青鹤先付了一半的银钱,叫人抬去四海钱庄。
这密不透气的小轿子,晃得又厉害。谢青鹤坐在里面东倒西歪,只好安慰自己比步行、骑马强。
他又有些想念云朝。若是云朝在,坐车也好……想到这里,谢青鹤突然觉得自己犯了蠢。为何要雇轿子?雇个车夫,坐上自己的马车,一路慢慢悠悠过去,它不滋润舒坦吗?!
好在安阳城也不很大,小轿子很快就停在了四海钱庄门口,谢青鹤付了钱下来。
轿夫殷勤地询问:“可要候着老爷?”
“不必了。”谢青鹤再也不想坐轿子了。
四海钱庄还不到开门营业的时候。此时天才刚刚亮了不久,城市里最先醒来的是贩售早点的摊档店铺,再有一些卖花卖菜的小贩。诸如钱庄、布料这样的铺子,都不会这么早开门。
谢青鹤也不需要钱庄开门。
他在门前看了一眼,长袖微撇,一枚上符剑倏地钉在四海钱庄的门楣下。
符剑与飞鸢一样,是寒江剑派祖上传下来的秘宝,共有五把,与寒江剑派护山大阵相连。
伏传认为使用符剑会惊动上官时宜,那是小孩没见识。符剑的作用是把划定的区域纳为寒江剑派的一部分,默认成为护山大阵的保护区域内。
谢青鹤将上符剑钉在门楣上,用作阵眼,随后绕着四海钱庄走了一圈,怕保护的方位不够宽敞,他连四海钱庄附近的古玩铺子与当铺都圈了进去。
外人只看见谢青鹤负手在街上闲逛,并不知道他在布置防护阵。
四海钱庄附近弄好了,谢青鹤还得照着小师弟给的地址,去锦绣布庄、绣箴坊、瀚墨堂这几个铺子一一布置。这几家店铺都位于安阳城不同的坊市,谢青鹤不想再去轿子里憋着,一路步行。
等他把锦绣布庄、绣箴坊也画圈连入上符剑的范围之后,整个安阳城也渐渐地苏醒来。
瀚墨堂已经在拆门板,准备开门营业了。
谢青鹤在门口转一圈,就有伙计出门打招呼:“老爷可要看看笔墨纸砚?新进的春刀纸。”
春刀纸么?谢青鹤有些心动。
他这些年都在密林隐居,采买必然就近。镇上能有什么好物?
偶尔让云朝去远一些的大城挑些好物,云朝就真不是伺候人的材料,不带清单出门,买回来的玩意儿大部分都张冠李戴。带着清单出门,好家伙,东西是没错了,全是次品——你要不会挑,人不坑你坑谁?
反正都走到门口了,照顾照顾小师弟的生意,也挺好的么。谢青鹤抱着这种心态进门。
这伙计连忙招呼里边还在吃饭的伙计乙出来拆门板,自己则跟在谢青鹤身边听差伺候,带着谢青鹤在自己铺子里转了一圈。谢青鹤的感觉就特别奇妙:“固蜀花笺,翡翠纸……这东西在北地不时兴吧?做法也小众。你们铺子里倒是铺得齐全。”
伙计甲点头哈腰地介绍:“好叫尊客知悉,这边的花笺纸张,都是东家一位尊长的心爱之物。东家说,既是尊长心爱,想必都是好东西,家里作坊每年都要做上一批,分送到各地瀚墨堂,有缘者自可分享。”
一位尊长的心爱之物。
谢青鹤放下手里带着淡淡香气的茉莉纸,将面前花样繁杂的纸张扫了一眼。
……应该不是我自作多情吧?
伏传在寒山修行,山下的产业都由李钱一手打理。
伏传肯定不会知道谢青鹤的翰墨习惯,李钱就不一样了,他曾见过谢青鹤入魔的人生,谢青鹤喜欢用什么笔,什么墨,做过哪些附庸风雅的花笺……李钱全都知道。
但,要做主让纸作坊每年都弄这么多复杂的花笺和奢侈的纸张,那就肯定得伏传点头才行。
小师弟的心意,笑纳了吧。谢青鹤将那一排都指了指:“都包起来吧。”
这仅是纸。
谢青鹤往前一步,又看见了自己喜欢的墨与砚。
“也包起来吧。”
伙计甲刚开始挺高兴,见谢青鹤随手指了一堆砚台与墨锭,就有些忐忑了。
纸么,再贵也是有数的,加了金丝也贵得有限。墨锭就珍贵了,砚台还有上千两的……全都包起来,这买卖大得有点吓人啊?伙计甲连忙说:“尊客稍等,小的这就请掌柜来奉茶!”
“不必了,我这就要走。”谢青鹤从袖中(实际是空间)掏出几张金票,“验一验吧。”
那伙计不敢接手,赔笑道:“掌柜的这就来了。”
这么大笔的生意,真金白银交易也罢了,甩手几张金票买货,这要是假的,伙计可赔不起。谢青鹤想起这一点,便点点头:“也好。”
不管掌柜来不来,谢青鹤的心情非常好,伏传的这家瀚墨堂简直是专门给他开的铺子。
因生产力所限,这年月想弄到合意的东西非常难,要么是家中富贵能自己有作坊,基本上还得受限于匠人的水平。单纯想要买,那就是别人卖什么,你就买什么,选择非常有限。类似于我有一个想法,你去给我做出来,能完美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皇室贵族——朝廷专门养着匠人。
如今谢青鹤走进了伏传的铺子,闭着眼睛随便点,绝对出不了错。全都是他喜欢的东西。
等掌柜匆匆忙忙出来待客时,谢青鹤已经挑好了几盒笔,软硬皆有,尤其是铺子里的小楷笔,做得雅致又漂亮,深得谢青鹤欢心。
伙计甲、伙计乙忙着打包东西,掌柜的则奉茶来说话。
谢青鹤笑道:“我不是本地人,路过而已。”维持关系就不必了,以后不会再来买。
谢青鹤疯狂采买一番,给瀚墨堂带来近二千两的大生意。
过路的旅人突然带来一单大生意再用金票付账,看上去就像个大骗局。掌柜的小心翼翼验了谢青鹤递来的金票,自己拿不定主意,还专门请四海钱庄的掌柜来掌眼,总算把生意做成了。
因验票的事耽误了时间,瀚墨堂的掌柜非常抱歉,又是茶又是点心,连连赔罪。
谢青鹤正在想怎么把这些东西都扔进空间,有四海钱庄的伙计冲进来:“陆掌柜!您快回去看看吧!道安堂那帮人又来了!”
四海钱庄的陆掌柜皱眉,瀚墨堂的于掌柜则问道:“可要带上伙计?”
陆掌柜摇头说:“那伙人都是练家子。咱们这几个伙计带上也是白饶。老于,你让人去仙居客栈看看,寒山来的齐爷还在不在?若是还没有走,请他来四海钱庄坐一坐。”
“我亲自去!”于掌柜转身向谢青鹤赔罪,“尊客恕罪,老夫失礼了,铺子里有些急事……”
谢青鹤与他二人就隔着一扇门,前因后果听得清清楚楚,说:“不知是什么急事?我或许能帮得上忙。”
于掌柜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抱拳摇头:“多谢尊客援手。此事内因复杂,倒不好麻烦尊客。”
两个掌柜都匆匆忙忙离开,谢青鹤就看着两个伙计给自己打包东西。
每一样东西都要谢青鹤看过之后才封起来,且全都放在谢青鹤目之所及的地方。尤其是价值比较奢昂的砚台,得让谢青鹤再三确认之后,才放进锦盒里。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小半车。
伙计甲问道:“尊客下榻何处?可要小的给您送回去?店里有辆马车,坐着还算舒坦。”
谢青鹤摇头道:“那倒也是不急。我晚些时候带车来取。”
钱已经付了,东西先放在店里,这就很信任店家了。伙计甲打包票:“给您收好了。”
谢青鹤喝了最后一口茶,还吃了一口湿润的豆糕,心想,你们店里待客的糕点都要照着我喜欢的口味做,难道是指望我哪天逛到安阳城,还来这里坐一坐?喝茶吃个点心?
等他走出瀚墨堂时,又忍不住好笑。我这不是来坐了么?也喝了茶,吃了点心。
东家一位尊长的心爱之物。
谢青鹤觉得那茶似有回甜,莫不是这附近的井水好?
心情很好的谢青鹤脚步轻快地溜达回了四海钱庄,先把外边三间铺子的灵性纳入四海钱庄门楣下的上符剑中,如此,安阳城内所有伏传的铺子都被纳入了寒江剑派的护山大阵保护。
圈好范围之后,还得激活。
谢青鹤口中轻念咒文,将灵性灌入,上符剑流溢出一缕神光,随即消失。
“哎哟!”钱庄的待客室里,突然传来惊呼。
陆掌柜眼睁睁地看着前来找茬的大汉平地摔,耳边响起恐怖的骨折声。
屋子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皮景可不是街头的烂汉二流子,他是道安堂的三堂主,威风八面地掌管着安阳城一百多口子道上兄弟。今日带着三十个兄弟来四海钱庄,是为了跟四海钱庄谈一笔大生意——
往日道安堂不敢来招惹四海钱庄,那是因为四海钱庄的背后站着寒江剑派。
现在江湖传闻伏传已经自身难保了,道安堂背后的大佬也已经发了话,可以跟四海钱庄“做生意”了,皮景才会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进来谈判。
一开始都进行得挺好。
四海钱庄里都是本分人,没什么护院打手。
——原本也不需要。江湖上的飞贼悍匪,又有谁敢惹寒江剑派的伏小公子?
所以,皮景带人进来时,伙计们都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反抗,掌柜也很客气,没跟他顶嘴放狠话。只是有点不见黄河心不死,一直不肯答应跟道安堂做那笔关于交保护费的生意而已。
哪晓得……正在亲切友好地商谈时,皮景来了个平地摔……
腿摔断了。
陆掌柜第一个反应就是,糟糕,被讹了!
“我离着你四尺远,你身边方圆三尺全都是你们道安堂的人,跟我们没关系!”陆掌柜说。
道安堂的打手也不知道三堂主为什么会摔跤,只是本能地反驳:“就算你不在我们三堂主身边,难道你就脱得了干系?不得是你这地风水不好?地板太滑?说不定就是你那群伙计暗中咒骂,害我们三堂主摔了!”
皮景腿疼得要死,被自家打手气得也不轻:“闭嘴!你还在街头当混混呢?!”
那打手被训了一回,嘴里嘟囔,突然被自己口水呛了,猛咳几声,转身去端身边的茶想要压一压。哪晓得四海钱庄上的乃是红枣茶。一口气把红枣咽下,堵在嗓子眼,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不住拍自己胸膛:“咳咳……呜呜……呼…………”
陆掌柜目瞪口呆:“快,他呛住了,给他拍出来,千万别死人啊!”
旁边几个道安堂的打手连忙七手八脚地给他拍背心,还有人拨开他的嘴,试图给他把喉咙里的红枣弄出来。四海钱庄的伙计也没闲着,跑厨房拿了双筷子出来,还没递上去,那一片混乱中又发出了惨叫声——
陆掌柜浑身冷汗与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还得上前问:“又怎么了?!”
一个打手满手是血跑了出来,边跑边骂:“郭二郎你他娘个棒槌肋下带刀你不带鞘!我日你亲娘二大爷活该你憋死我的手啊……”原来是给那窒息的打手拍背,混乱中被窒息打手的裸刀刺伤了。
“快快拿不出来……哎呀,筷子拿来!”正在捏郭二郎嘴巴的打手向伙计伸手。
伙计看了陆掌柜一眼:“掌柜的,我,我这是……”
这双筷子递进去,再出点什么意外,四海钱庄就更加洗不干净了。
陆掌柜只犹豫了一秒:“给他!救命要紧。”
就在此时,一道冷峻的声音阻止道:“都别动。”
皮景摔断了腿站不起来,气得拍地板:“你们敢见死不救,老子带兄弟来烧了你这个破钱庄!”
陆掌柜却已经松弛了下来,连带着附近紧张的伙计也都似找到了主心骨,拿着筷子站到了一边。没多会儿,有两道人影擦过窗影,从廊下进门。身穿青色道袍、肩垂慧剑的年轻道士在前边,于掌柜跟在背后。
陆掌柜上前打招呼:“齐爷慈悲。您还在安阳城可太好了。”
这年轻道人正是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齐欣然。他也不管发怒的皮景,径直走近围拢郭二郎的人群,把郭二郎提溜出来,猛地在背心一拍。郭二郎噗地吐出喉间红枣,大口大口吸气。
齐欣然才回头来看皮景,冷笑道:“我此来安阳城,就是防着有人作妖。安生了几日没动静,我还以为这地界的人有些脑子……你们也是有幸,正撞枪口上了。”
皮景看他衣着打扮,马上认出他是寒江剑派的人,本就有些心虚:“我……是来存银子的。”
齐欣然冷嗤一声:“你若不带恶意,能在这里摔断腿?”
他已认出此地被符剑保护,也懒得跟这波人多说。皮景仅是摔断腿,没有摔断脖子,就证明皮景的来意并不带杀机。反倒是差点被呛死的郭二郎,大约是真的想在四海钱庄大开杀戒。
“还不快滚?”齐欣然指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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