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口齿软糯温柔,仿佛是在教训自家的顽皮弟弟,“天这么黑,你不怕鬼么?”
驴蛋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你才是鬼!”
啪地一声。
隔着六尺之外,三小姐挥了一巴掌,面黄肌瘦的驴蛋砰地倒在地上。
三小姐口吻依然轻柔软糯:“小孩子不能乱说话。姐姐这么漂亮,哪里像鬼了?”
“你不是鬼,你为什么会吃人?你吃了阿温叔叔,你还吃了我阿娘!你就是鬼!”驴蛋在地上瑟瑟许久,突然说,“你来吃了我吧,我不怕你!我做了鬼,我就可以打死你了!”
三小姐轻嘻一声,笑道:“小孩子的想法真有趣。不过呀,我可不会吃了你。”
她在月光下漫步,行走时脚下有星光泯灭,不带一丝鬼魅之气,更像是月下仙子。
谢青鹤已抓住了一片树叶,提气蕴于指尖。
哪晓得三小姐并未对驴蛋下杀手,一把拍在驴蛋的昏睡穴上,用两根手指将他提起来:“你可是天生的淬心之人,献给玉长老的宝贝。就这么吃了你,暴殄天物呢。”
见三小姐要提着驴蛋往回走,谢青鹤赶忙先一步回了营地,躺回了自己的位置。
过了没多久,三小姐就把驴蛋提了回来,直接扣在了自己的车上。
一夜过去。
商队吃了早饭,备下午间的热食之后,就准备启程。
廖四告诉谢青鹤:“咱们商队本就走得慢,每天扎营一回,吃两顿热饭。中午是不歇脚的,吃些半热的冷食。您老人家若是克化不了,中午我用热水给您温一碗粥。”
谢青鹤连连道谢,问道:“怎么不见驴蛋?”
廖四还带了两分怨气:“半夜去找娘,非要赖在他娘身边。这不,挤三小姐车上去了。不懂规矩的野孩子!咱们三小姐也太好性儿,这种不知好歹的孩子,训斥一顿扔出来就是了!”
谢青鹤心想,你要见了她昨夜的模样,只怕再不敢暗搓搓地仰慕她了。
没了躺在车上的驴蛋,谢青鹤这辆马车倒是松散了不少。只是车里还有个苦瓜脸,看着心情就沉郁,与其躺着休息,不如和昨天一样,坐在车边与廖四聊聊天,看看沿途的风景。
一日厮混过去。
晚上商队又挑了城镇附近扎营,举火热食吃了一遍。
这一夜谢青鹤就用上了热水。他跟廖四聊了一路,把廖四哄得晕头转向,别说烧水洗脸洗脚,若不是商队只有三小姐有个澡盆子,谢青鹤很可能连热水澡都洗上了。
热水有了,干净的褥子也有了,被子仍旧找不到,披风给了两件。
谢青鹤盘算着三小姐要把驴蛋送给什么长老,应该不会马上救下杀手。驴蛋一个小孩子,根本无法在三小姐手底下泛起浪来,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也很小。所以,他舒舒服服地铺了床,准备睡觉。
睡眠最是养人,再是勤恳修行,也不能天天都不睡觉。谢青鹤很自觉,他还是个病人。
哪晓得这一夜并不安静。
营地众人睡得鼾声四起,那叫冯唤的青年先走了出来,重点检查了谢青鹤。
谢青鹤连忙装出深眠的呼吸反应。
冯唤还用手推了他一下。谢青鹤都惊了,你推我是几个意思?我该醒还是不醒?
就听见冯唤说:“睡死了。你不是说,他没喝加料菜汤?”
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我见他没喝。可我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许是后来喝了吧?再说我在篝火里撒了料,他一个老头子怕冷,一直守在篝火边上,药倒了也不奇怪。”
谢青鹤就更震惊了。
他不喝菜汤,是因为他不想喝,并不是他发现了菜汤的不妥。
他坐在篝火边上许久,也始终没有闻出任何迷药的味道来。
这支商队究竟是什么来路?用药如此诡秘么?连我都察觉不出来!
谢青鹤迅速内视自查,发现自己没中毒受迷的症状才松了口气。药不起作用,应该是他修行多年的体质自动防御了。但,这支商队的用药流派一定很新颖刁钻,绝非中原主流,否认谢青鹤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
这甥舅俩把营地众人都检查了一遍,三小姐才款款下车,说:“人呢?”
冯唤把距离谢青鹤三个帐篷外的穷汉拖了出来,三小姐的小厮少年正要弯腰弄醒,被三小姐阻止了:“一路上竟弄些脏兮兮的腌臜贱男,又贫又蠢,没什么趣味。昨日不是捡了个老头儿么?把他弄过来,今日受用了。”
冯唤又把那穷汉拖了回去,随手给覆上一件脏衣服,再跨过人群,打算来拖谢青鹤。
谢青鹤心道,我倒是想看看你们搞什么名堂。但,你要想把我倒提着腿,一路拖过去……祖师爷在上,那可万万不能行。我梳得干干净净的发髻也不能答应。
冯唤已走近谢青鹤身边,正要弯腰,伸手——
“莫蔷薇,你的死期到了。”突然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冯唤立马退了回去,护在三小姐身边。那少年厉声道:“何方神圣?何不现身相见?”
谢青鹤已听出这是伏传的声音。
伏传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一言不合就开打,故意传声八方装神弄鬼,很可能是发现谢青鹤“昏睡”在营地中,不知道谢青鹤是真的中招了,还是假意伪装。
想起那小孩很可能小心翼翼投鼠忌器,不得不传声试探,谢青鹤便坐了起来。
他猛地坐起,身边人还在呼呼大睡,三小姐与冯唤、少年都吃了一惊,瞬间对谢青鹤所在的方向也做出了戒备之色。
就趁着这一瞬间的空挡,伏传从冯唤背后杀至,一枪捅穿了冯唤的咽喉。
“是你!”
三小姐一声娇叱,指尖寒芒闪烁,直取伏传咽喉。
伏传枪尖还透在冯唤脖颈上,顺势起身,飞起一脚踹上三小姐胸口。
三小姐横着飞出去三尺,胸口疼得欲要裂口,更是气得眼冒金星:“你还自夸名门子弟。你,还要不要脸?”
伏传已经不着痕迹地落在了谢青鹤身边,抖开枪花,甩去冯唤的残血,说:“都你死我活了还名门子弟。上回我处处君子,步步礼让,你把我骗得晕头转向,想踢我的蛋蛋,还抓地上的沙子砸我眼睛。我寻思着你连个人都算不上了,怎么还想让我记得你是个女人,要让着你?”
谢青鹤本也觉得伏传那一脚不太君子,毕竟对方是妇人,哪好意思踢人家胸口?
伏传反驳完三小姐之后,眼神放在谢青鹤身上。
谢青鹤马上就明白了。小师弟根本不必跟三小姐废话,他说这么多,是向我解释。
想来是上次在汤家村骂刁妇胸口塌的事让伏传比较后怕,只恐怕谢青鹤再训斥他没有君子之道。
“师叔,这女人是从杨柳河逃出来的。”伏传进一步向谢青鹤证明,这女人不是好人,“她吃人!她吃了她的胞兄、胞姐,以后还要吃她自己的孩子!”
吞星教。
上官邪修的后裔。
谢青鹤冷笑道:“她吃的可不止是她自己的血裔。”
这女人何等猖狂?
杨柳河庄园蓄奴为食的事曝光之后,整个江湖都闹得沸沸扬扬。
虽说重点都集中在被冤枉的伏传身上,可这么大的关注度,几乎所有江湖世家都知道了魔教邪修吃人祭祀之事。这位三小姐却依然故我。带着商队往龙城的途中,她都敢一路收捡老弱病残,半夜迷倒商队不知情的伙计保镖,直接在营地“受用”她捡来的“祭品”。
驴蛋说她吃了阿温叔叔,吃了他的娘亲,只怕都是真的。这位菩萨千金真的会吃人。
最猖狂的是,她敢在这样的风口浪尖,大张旗鼓,露天席地,继续作恶吃人!
三小姐懒笑一声,将谢青鹤上下打量一番:“你也是寒江剑派的人?”
“师叔,我太生气了。她太坏了。”伏传捏紧长|枪,“我先杀了她!”
调查吞星教的事,谢青鹤已经交给云朝去办。可见除了杨柳河庄园之外,吞星教还有别处巢穴。这三小姐既然不是独一的线索,又把小师弟得罪那么狠,谢青鹤便没有阻止。
杀就杀了吧。与恶人多费什么口舌?
三小姐使的是双剑,两支短剑藏在袖间,夜色中寒光四溢。
这样贴身缠斗的精巧功夫,用在偷袭暗杀上是很好用的,若是碰到只会使蛮力的外功高手,也很占便宜。很不幸的是,她遇见的是手持长|枪的伏传。
伏传的枪长有六尺二分,一旦挥舞起来,谢青鹤也不会试图近身缠斗,根本就进不去。
长|枪对短匕,打起来完全是单方面屠杀。
没多会儿,三小姐就被伏传刺了六个洞,鲜血汩汩而下。
——三小姐轻功极好,伏传没有手下留情,次次都照着要害刺了,总能被三小姐擦身而过。
谢青鹤微微皱眉。
伏传也有些怒了:“你这风飘絮身法,从何习来?!”
三小姐纱裙被鲜血沾污,长发在风中飞舞,笑容越发甜美:“你猜?”
当地一声。
三小姐突然就不笑了。
谢青鹤手里不知何时拿起了他那根拄地的树枝,抵在了残疾中年人的咽喉上。
就在火石电光之前。
沉睡着的中年人突然出手,一掌劈向谢青鹤的背心。
看似毫无防备的谢青鹤将手一点,不知何时,手里已多了一根树枝,树枝抽在了那只偷袭他的手腕上,极其精巧微妙的一个关节上。
咔嚓一声。
中年人的腕骨脱臼了,隐有骨裂的迹象。
拄过地的树枝带着泥沙,隐隐开花,就这么脏兮兮地抵住了中年人的咽喉。
伏传嘲笑道:“他就是你的杀手锏?他要是趁乱投我一把匕首,说不得杀伤力更强些。偷袭谁不好,偷袭我师叔?”为了开嘲讽技能,他还故意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哈,哈。”
那中年男子被抵住咽喉,半个字都说不出。
三小姐也不说话了。
惟有那似乎很害羞的少年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刚。”谢青鹤一直觉得这木讷的中年人有些奇怪,又想不出为何奇怪。
他一直也没有发现这中年人的不妥之处。包括昨夜驴蛋逃跑,三小姐去追回,他跟去看热闹。一路上都没发现中年人的异常。若他与三小姐是一伙的,为什么不告诉三小姐,昨夜谢青鹤追出去了?
直到伏传出现,说三小姐是杨柳河庄园逃出来的邪裔,他才突然想明白那中年人的怪异之处。
中年人的残疾了一条腿。
他的残疾是从大腿根处开始,下边整个没有,以至于他坐在马车上,车里都不怎么拥挤。
什么样的意外,能让一个人的腿断得那么整整齐齐?
若是邪修的祭品,这就说得通了。
“你昨夜就睡在我身边,应该知道我追着她出去了。为何不提醒她们?”谢青鹤稍微挪开自己的树枝。
那中年人仍旧是木讷寡淡的模样,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你轻功太高。”
三小姐眼泪流了出来,更咽道:“师父,我就知道您还是心疼我的。您是觉得他功夫太好,与其撕破脸,不如静观其变么?”
中年人淡淡地说:“没想到你个蠢货今夜要抓他消遣。”
三小姐被噎得无话可说。
“你不能杀我。”中年人说。
谢青鹤不解:“为何?”
“因为我姓上官。”
中年人慢慢卷起眼皮,看了谢青鹤一眼,“因为你们寒江剑派的掌门人,也姓上官。”
这才是他的杀手锏!
三小姐原本被训得有些低头丧气,这会儿听见中年人甩出这招杀手锏,亲眼看见伏传眼底浮现出一丝惶恐与愤怒,心底的得意瞬间绽放出来,两只眼睛也变得光华璀璨,得意极了。
你气势汹汹地追杀我。
可你知不知道,你心中敬畏如神明的上官掌门,很可能跟我们是同一脉!
伏传想起三小姐得自寒江剑派的轻功,又听这人说自己姓上官,心里确有几分动摇。正在困惑惶恐之时,就看见原本还笑吟吟似乎很好商量的谢青鹤,轻轻一点——
树枝点上了中年人的眉心。
下一秒,那中年人就死了!
“师叔?”
“嗯。”
“您就……”
“没事。”
莫说他知道这脉邪修的来龙去脉,就算不知道,就算师父真与他们同出一脉,他也能替师父做主,清理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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