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 123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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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鹤一直知道伏传的守心功夫差,也知道伏传自有一套解决情绪的自洽方式。

但是,到了这个入魔世界之后,他才知道伏传的脾性会如此奇异。

打从初遇开始,伏传就是极其易感的性子,不管什么立场的人对他倾诉,他都能感同身受。当初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他就常常对羊妃动情,还喜欢去羊妃宫里蹲着,看羊妃的生活日常。

然而,对于伏传来说,理解感动和支持是两回事。

他完全理解羊妃的立场和感情,也会为羊妃的舐犊之情深为感动。但是,他不会支持羊妃去残害蒋妃的宫人奴婢,对伏蔚大加羞辱排挤,肆意欺凌折磨自己的宫女……

从这一点来说,伏传的守心功夫虽然很差,理智却从不缺席。

如今二人到了这个贫瘠混乱的时代,近距离地接触着底层贫民的生活,这群生活困苦的老百姓多半也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肯定不是羊妃那样兴风作浪的恶人,通常他们也没有很大的能力去作恶,相对而言,基本上都是活得很倒霉的可怜人。

谢青鹤就很担心以伏传的多情易感,见得多了,可能会伤到他的情志心骨,影响他的修行抱负。

——羊妃得恶报,伏传不会伤心,是因为羊妃是个恶人。这些每天都过得艰难困苦的老百姓可不是恶人,伏传又那么容易去跟人感同身受,若是出不来呢?

事实证明,他真的是想太多了。

伏传上街去转上一圈,听街边老叟瘦汉说说自己的往事与悲苦,他就会情绪低落,感慨万千,想着要怎么帮帮忙。不止是帮路边这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帮更多的人。

转头拉着谢青鹤去吃上一碗米糊,看看玉带河边的柳树,先前的抑郁就彻底消失了。

他还记得自己的难过与抱负,并不会因情潮退却就将从前的志向遗忘,但,这种感同身受的情绪进去得很快,抽离得更快,根本就不会让情绪影响他的心志,更不会扰乱他的判断,使他走入歧途。

这使得伏传成为一个极其真情实感的聆听者,又是一个极其理智冷静的决策者。

换言之,就是个搞迷信的天才。

伏传可以坐在门槛上,听挑剔的婆婆讨伐自己刁馋的儿媳妇,也可以坐在茶摊上,听摊主抱怨兄弟不孝父母难伺候,以至于后来有娼妇来哭诉老鸨苛烈同行排挤……他也能面露同情之色,认认真真地听着,且是真的认真去体会了对方的苦处与为难。

就这些破事情,谢青鹤是绝对做不到的。

谢青鹤虽不如上官时宜那样认为蠢货都活该倒霉,可他的眼光也很高,但凡有些道德瑕疵的人,他不会抨击惩戒,也会在心里看不起。自然做不到向伏传那样,不管是谁,他都能共情聆听。

原本伏传只是想从贫民街巷中寻找合适的传人,授以修行之法,哪晓得走街串巷的时候多了,莫名其妙就成了人人欢迎的“小菩萨”。

“我也不明白。分明就是正儿八经的择徒修行,怎么就弄成个误人迷信的邪教气象了?”伏传对此也很不忿,“我传的也不是释家的法门,偏要唤我菩萨。我哪里像菩萨了?”

大郎和二郎都在院中整理药材,闻言俱是偏头偷笑。

如今周家四口都在伏传门下修行,修行进度最快的不是被谢青鹤唤回魂的大郎,而是卧床五年的陈老太。根据谢青鹤的说法,是陈老太偏瘫沉朽了身骨,却意外地闲心养意,壮大了魂魄。一旦被谢青鹤妙手回春治好了皮囊的旧患,神魂上的强大就占了大便宜,修行自然一日千里。

如今陈老太就每天扫扫院子,除此之外,终日沉迷修行。

家里三个晚辈也都体谅她人老怕死,也不可能让老人家去做多少琐碎活,由得她自由修行。

三娘则基本上跟着伏传行动。伏传恢复了女装,这年月男女大防不如后世那么严重,可但凡有些身份的妇道人家都不会随意在市井行走,身边总有丫鬟仆妇随行,伏传年纪也不大,身边得有个妇人陪着,各种事情才方便。

大郎二郎就在谢青鹤跟前听差,帮着谢青鹤收拾药材,也会跟着谢青鹤学些医术药理。

谢青鹤就给伏传出馊主意:“明日换上道袍出门,就没人喊你小菩萨了。”

伏传就去找三娘:“三娘子,舒阿孃,阿孃孃……你会不会做道袍?”

大约是从来没有跟女性长辈相处的经验,突然有三娘伴在身边有求必应,伏传对着三娘时小嘴特别甜,张嘴就是孃孃,叫得三娘眉开眼笑。伏传出去没一会儿,三娘就匆匆忙忙走到廊下,吩咐二郎:“二郎,拿着银子,快去买五尺上好的棉纱布,就要素色的,不拘青色灰色……”

二郎听了全程,笑道:“知道阿娘,就买道袍那似的颜色。”

伏传美滋滋地回到堂屋,跟谢青鹤说:“三娘马上给我做,明日就得了。”

这小院儿虽是谢青鹤与伏传作主,可有了周家四口的操持,更像是谢青鹤与伏传寄居在周家。伏传常年居住在寒江剑派,从未有过家庭生活,这一切对他来说都非常新奇与温馨。

伏传每天都忙忙碌碌,开开心心,谢青鹤才能安下心来,做他自己的功课。

想要生造一门修法就不容易,何况是替不修者生造一条登天之路?当初创出内火炼真诀,谢青鹤就花费了上万年的时间,如今重新研究器修之道,终苏时景一生毫无寸进也不奇怪。

周家四口修炼的都是《大折不弯》心法,这也是门槛最低进展最快的修法。

伏传已经新物色了好几个人选,谢青鹤建议他慎重些,他就明白了。

最初的传授不能太过急切,必须可控。

一来伏传自己的修行根基也还不稳,对于修者而言,三五个月的差距根本不能算是差距。就算伏传天资聪颖,草娘资质奇高,在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一打十,一打二十……也是要吃亏的。

二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着老实不吭声的人,一旦修行有了实力,会变成什么样子?这都是很难说的。若不能率先建立起一支可靠的力量,护佑传承有序,胡乱传道更似授恶人以枪兵。

说到底,只有一条,想要传道,先得保证自己有清理门户的能力。

所以,这些日子伏传走街串巷物色人选,谢青鹤就帮着义诊施药,还没有正式传道。

次日。

伏传穿着三娘新缝制的道袍,出门去转悠。

三娘会提着药篮子,把谢青鹤准备好的药茶四处施舍。这些药茶效力都不强,主要是根据四时更迭,预防各类瘟病,肯定没有包治百病的功效。若有病得严重的贫民求救,伏传就会望闻问切,将症状都记下来,回家告诉谢青鹤,再由谢青鹤写方子抓药,次日再让三娘送出来。

一路上都有人叨叨小菩萨,小菩萨来啦,小菩萨来坐一坐,小菩萨来喝碗茶吃个饼。

伏传故意抖了抖自己的道袍,暗示自己并非释家。

哪晓得这些贫苦人家别的不会,迷信活动搞得精熟,马上就有人喊,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小菩萨好深的道行啊,不止会治病,是不是还会画符啊?

马上就有不少懒汉追着他不放,要求一道符水!

所谓符水,将灵符焚烧之后,化入水中喝下去就有效果,岂不比花钱买柴煎药吃方便?

伏传马上意识到自己被大师兄坑了!

大师兄久历尘俗岂会不知道这些道道?却要他穿着道袍出来晃荡!就是故意坑他的!

伏传在符咒上本就涉猎极少,他的修行还在内修本我的状态,尚且没有余力专注外物。但,画符念咒这个事,他多少也是懂一些的。只是这个皮囊还没有根基,画符念咒都耗费精力,他才不肯为了这群贪图方便的懒汉损伤自己。

反正都是搞迷信,谁还不会招摇撞骗了?伏传随手画符,根本不行炁注神,等于屁用没有。

他把这装模作样没有用的符纸撒出去,马上就有人烧了化水喝下——高温焚烧的纸张没什么害处,喝下去倒也不会生病,只是完全没效果罢了。哪晓得居然有不少久病沉疴的贫民喝完符水就坐了起来,精神百倍地说:“我好多了,小菩萨显灵了!”

伏传:“……”

只怕不是我显灵了,是你祖宗十八代显灵了!

伏传闷着头回了家,关上门就把一沓黄纸扔了满地,气怒交加:“愚夫愚妇!”

大郎二郎都不知道他为何生气,原本在院子里晒药材,闻言战战兢兢地跪下。

谢青鹤闻声出来,问道:“怎么了?”

“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发脾气你们不必多事。”伏传将大郎二郎唤起来,进门找谢青鹤说话,“我就是不懂,提起贫民就说辛苦勤恳的说法,究竟是哪里来的!一个个懒得烂泥扶不上墙,平白施药给他都不要,非要喝符水!还马上就坐起来说好了——我好他个鬼哦!”

突然意识到,听自己说粗话的是大师兄,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改口:“我说错了。”

三娘已经把他洒了一地的黄纸收了起来。

谢青鹤点点头,示意三娘自便,拉着伏传进屋坐下:“这世上自然有懒惰不自救的人,可你心里也清楚,他们想要符水,不想要药材,是因为煎药要柴火。这里是京城,不似乡野之中,满山都是枯草干柴,不少火源。要煎药就得买柴,这是一笔支出,自然能省则省。”

“可那符纸我并未行炁,哪来的疗效!”伏传最气的就是这一点。

若他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也罢了,他并不是。踏踏实实赠医施药的效果,居然跟招摇撞骗的效果一样,搅扰得真伪不辨,是非不分,岂不让人吐血三升。

“你自己行了哄骗事,却责怪信民是非不分。是你不信在先,岂能责怪他人愚蠢?”谢青鹤觉得小师弟气得完全没来由,“你生来聪明机灵,又得师门教养,见识广博,这不是你歧视愚夫愚妇的理由。你若如此高高在上,为何要传我的道?只挑拣资质极高的少年,送入外门培养十五年,再往内门挑选栽培就是了!”

被谢青鹤训斥了两句,伏传还有些不服气。等到吃了晚饭之后,伏传慢慢地就想通了。

大师兄为何要自创《大折不弯》修法?就是为了体恤资质不够的人。

这些人天生不够聪明,资质也不够好,或是没能受到足够的教养,没有太大的见识。他们就是会做蠢事,没有太好的分辨力,可,这一切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希望自己能言善辩耳聪目明思绪敏捷……

“大师兄说我高高在上,我本有几分不服气。我能坐在泥地上听他们说心中最偏执的抱怨,最无理的挑剔,大师兄能做得到么?岂不是大师兄高高在上,我平易近人?细想一想,我这边听他们的诉说,那边就为他们的愚蠢暴跳如雷,大师兄责怪我的话,我其实不能反驳。”伏传去找谢青鹤坦诚。

“见得多了,自然就不会这样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谢青鹤安慰他。

“我不该生气。我该将他们导入正信,而非迷信。”伏传说。

谢青鹤抱抱他,鼓励道:“这是正理。”

伏传就拿出笔墨纸砚,坐在谢青鹤身边,说:“大师兄给我补一补课么?我这符咒的功夫学得不够扎实……”

谢青鹤迟疑了片刻:“你要……”

“我明日就教他们如何辨别真假符咒!别让走街窜巷的骗子哄了去!”伏传说。

谢青鹤无语片刻,说:“你觉得他们能学会?”符咒这门功课,水分极大。多少天资聪颖的修士都会栽在上头。只是外人难以分辩符咒的质量,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懂行的修士也不会故意去拆穿别人家的符咒没什么用处——也算是同道之间的默契。

伏传毕竟经历得少,与他交朋友的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他是真没见过多少笨蛋。

连周家四口也是被谢青鹤精心挑选过的,修行天资都很不错。

所以,伏传是真的没有考虑过,他教了真本,别人能不能学会的问题。

被谢青鹤问了一句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可能不对。这些人八成学不会啊。想了想,他就把笔墨纸砚收了起来。

谢青鹤又看不懂了:“不学了?”

伏传摇头:“不学了。反正他们也学不会。明日我就去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的。”

谢青鹤:“?”

“不要钱的都是真的,要钱的都是假的。要大价钱的绝对是假的。”伏传斩钉截铁地说。

谢青鹤心想,你这样会砸同道饭碗的。转念又想,真正靠法金供养的同道也不会来贫民街巷打转,肯定是吃富贵人家的供养。来这地方搜刮贫家钱财的,多半都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这样一想,伏传的防骗法虽然简单粗暴,却也有效。

谢青鹤便点点头,没有阻止。

吃过晚饭之后,谢青鹤会在院子里讲一讲医书药理。

原本只有大郎二郎来听,三娘闲着没事,就抱着针线簸箩,一边听一边做绣活儿。

最开始讲得浅显的时候,伏传就自己去做晚课修行。渐渐地,谢青鹤讲得深了,伏传也有许多不大踏实的地方,也搬个椅子到院子里坐着听。

谢青鹤讲课从来不查问功课,听了多少,会了多少,他是不管的。

大郎二郎都很紧张,得亏大郎记性好,谢青鹤讲得也不多,每天只讲一点就结束。

哪晓得等伏传开始听讲之后,谢青鹤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每天讲课之前,先问昨天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啊?偶尔还要抽查一下——当然,只问伏传,从来没问过大郎和二郎。隔三差五的,还会布置功课,今日安排了本子,明日就得交。

伏传本来是打着随便听一点儿的主意,他对医术没什么兴趣,反正不是有大师兄在么?

结果大师兄居然要查堂!搞得伏传半点不敢懈怠,每天听讲都把耳朵竖起,只怕有一句话没听着,恰好就被大师兄抽考……那可太吓人了。

就这么强行教学了大半年,伏传本就有修行的底子,居然就能勉强出师给人开方子了。

他学得最好的就是针刺。

人全身的穴位是有数的,哪些穴位管哪些地方与什么病症相关,谢青鹤跟他讲一遍就记住了。何况他本身就是入了道的修士,既了解人体的气行状况,在施针的轻重上也无比精准娴熟。

被谢青鹤抓着填了大半年,这一手针刺的功夫,比许多几十年的老大夫还强悍。

“我这皮囊不行。若论施针的功夫,是我不及你。”谢青鹤也向他认输。

在京城住了大半年,过了一个中秋,又过了一个春节,苏时景十岁了,草娘十二岁。这大半年生活平静,吃喝不愁,营养跟上之后,正在发育中的伏传猛地蹿了个子,正经有了少女模样。

苏时景就不同了。不管谢青鹤怎么努力,这人资质巨差,身体还不怎么好。

伏传噌地长高长大,已经比谢青鹤高出了一个头。

谢青鹤从前都是独自入魔,挑选的皮囊再糟烂,他自己也没什么感觉,无非修行而已。

这回他是真的受了些冲击。

小师弟的皮囊资质奇高,长得高挑清秀,在小师弟跟前,自己就跟个矮豆角似的。

偏偏小师弟还喜欢搂着亲亲啃啃。刚开始两人差不多高,后来小师弟就要低头亲,再后来小师弟搂着自己的腰,差点把自己提起来亲……

不得已在小师弟跟前踮起脚的瞬间,谢青鹤心情特别复杂。

谢青鹤知道,这是苏时景还没到长个儿的时候。再过三五年,苏时景也会拉身条。

但是。

……在小师弟跟前,踮着脚,才能亲到小师弟。

谢青鹤自认心修沉稳,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半点都没有伤自尊。

出了正月之后,日渐健康年轻的陈老太居然长出了一颗新牙齿,周家上下都喜不自胜,阖家四口到堂前给谢青鹤与伏传磕头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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