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出城很顺利。
二郎伪造的身份文书根本无从检测真假,城门吏只看一眼就放行了。
后赵对京城出入采取宽出严进的政策,主要防止流民进城安家,其次才是防止奸细混进天子脚下搞破坏。对于出城的百姓很少管束,假惺惺地看一眼身份文书,从来不查出城路引。
谢青鹤与伏传在京城居住了小两年时间。
来的时候,这座城残破灰暗,走的时候,这座城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两代以前修葺的驰道路基坍塌下陷,积攒着雨水与马粪,二十年前皇帝出巡时垫起的黄土则化作了道边污糟的泥泞,城外候进的队列旁,茶摊顶棚铺着茅草,面色愁苦的摊主贩售着粗茶与素饼,还总有霸道的混子来来往往,索要锅里的鸡子与豆腐片。
伏传只匆匆看了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谢青鹤身边:“大师兄,我觉得你有些发热了。”
谢青鹤歪在斗篷里,只露出半张脸:“伤了根本,不要担心,吃些补益的药食就好了。”说着就让伏传把他早已准备好的药包拿出来,里面存着精炼过的药丸,熟练地含服一枚。
伏传认得出来,这是谢青鹤离开粱安侯府之后,最先炼制的一批药物。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失败,未雨绸缪。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失败。
原来大师兄也不是什么都行。原来大师兄也会常常在现实面前低头屈服。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谢青鹤从伏传心中供奉的神坛中跌落,反而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崇拜与敬仰。
神,生而有大造化。移山填海,威能万千。
可是,一步步从人修成神的凡夫俗子,历经千难万险,终究超脱世俗。
二者相比,谁更值得敬仰呢?
谢青鹤很快就出现了发热便血的症状,不管他吃了多少药丸,依然暴瘦十斤。
以他的年纪身量,原本就只有七十多斤重,突然瘦了十斤,整个人都凹陷了下去,憔悴得不成人形。伏传还能勉强稳得住,周家祖孙三人都吓坏了,日日愁眉苦脸,生怕要给谢青鹤办丧事。
“已经跟着我耽误太多行程,这样不行。”谢青鹤知道伏传的打算,找他来吩咐,“你带着三娘和二郎去追韩琳吧。让陈婆婆照顾我。她修为只比你差一些,你也可以放心。”
伏传沉默片刻,说:“此世无非虚幻。纵然天地塌陷,也不及照顾大师兄安好重要。”
谢青鹤病得奄奄一息,没什么力气跟他争辩。
“你叫我很失望。”谢青鹤说。
伏传是个很敏感的脾性,谢青鹤哪怕对他说一句重话,或是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他都会难受。
这会儿被劈头盖脸砸了一个“失望”,他也只是低头抿抿嘴,一言不发。
“当初是你听说草娘所受的不公,义愤填膺要来为她讨个公道。也是你说,你要去眉山南看一看。到最后,还是你站在漆黑的贫民窄巷里,对我说,你要留下。我很早就发现了,你啊,多情易感,又习惯游戏人间,动情时是真,抽身离开也从来不犹豫……”
谢青鹤说了长长一段话,有些气短喘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你若始终把这里的一切当作虚幻,当作游戏,当初又何必动怒生恨,义愤填膺?”
谢青鹤拉起伏传的手,将他的手杵在床上,墙上:“你摸摸这床板,你摸摸这面砖墙,你再摸摸你自己——”他把伏传的手推回胸膛上,紧按着心口,体会胸膛砰砰的跃动,“此世无非虚幻?你当真这么想么?”
伏传口中所说,并非心中所想。
他若真的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何必忙忙碌碌这么长时间?
只是看见大师兄暴瘦的憔悴身形,不管多重要的事情,都得旁站一步。
往日谢青鹤肯定能体谅理解他,也能好好地开解安慰他,坏就坏在谢青鹤身体不好,皮囊拖累了情志,将原本好好沟通就能圆滑解决的问题激烈化了。
习惯了被大师兄宽待安慰的伏传有些委屈,下意识就反驳:“大师兄不也这么想么?若大师兄不将一切视作虚幻,我就不信这么多次入魔,次次都能生在太平盛世,次次都能歌舞升平?大师兄不也是只管自家,不管人家?”
两句抢白出口,看着谢青鹤受了顶撞有些意外的脸色,伏传马上就后悔了。
“我……”伏传站了起来,自然就有两分低头赔罪的模样,“我又口不择言。”
谢青鹤是有些意外,却没有生气的情绪,解释说:“你说得对。我是没有次次都生在太平盛世,更没有几次心存济世之志去匡扶天下。因为我入魔是为了修法。小师弟,你入魔又是为了什么呢?”
伏传垂手站在床边,很老实驯服的模样,竖起耳朵听训。
若二人只是师兄弟的关系,谢青鹤也不觉得如何。
如今关系毕竟不一样了,再让伏传低头听训,谢青鹤有些别扭,更有几分舍不得。
谢青鹤将自己所有情绪都放下,先给伏传赔不是,柔声哄道:“是我说话太重,让你难过了。你来我这里坐下,我们慢慢说,好不好?”他慢慢地起身,想给伏传挪个位置。
伏传见他翻身都困难,连忙上前扶着他,小声说:“是我不该和大师兄顶嘴。”
谢青鹤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二人离得近,就不必那么大声说话。
“你随我入魔本是为了修行,为的是离开这个世界时,解除魔患时得到的那些好处。”
“单为这点好处,做起来很简单。”
“我曾告诉过你,魔类偏执,大多数魔类的念头都无从排遣。比如苏时景,他的执念是要杀死天底下所有‘淫|妇’,所有喜欢与男子做事的妇人,在他看来都该死,若不能杀光这些妇人,他的怨憎就不能平息。这类完全不讲道理的执念,自然不能满足他。”
“不能满足,就直接杀灭。杀灭之后,依然会有修为到手,不费吹灰之力。”
“早十多年前,为了尽量解决体内的魔患,减轻皮囊的负担,我就常常这么做。入魔,出魔,杀灭。这其实没什么问题,对自身也有绝对的好处。那我为什么要改变从前的做法呢?”
伏传很捧场,配合地答道:“大师兄要寻创新的修法?”
谢青鹤否认道:“那都是后面的事了。你我都是修士,修习道行神通谋取长生不死,种种刻苦都是手段,务本求真才是真正的目的。若日日苦练,只求打人更凶,杀人更快,更能威吓他人,何不如修帝王权术,修兵法战术?一人之力,何如万万人之力?”
伏传倒也不是敷衍他,每句话都听得很认真,也认同谢青鹤的说法:“我明白大师兄的意思。”
“此世虚幻,现世不虚幻?真人眼底,真伪不过一念之间。你在世间修行,你在乎的,都是真的。你不在乎的,都可以是假的。俗人束缚于阴阳五行,囿于三界六道之中,以天地为依托,以万物为滋养,乃是至道之显化,亦为至道之附庸。”
“你我既然是修士,不彰阴阳五行,脱离三界六道。你是何物?你在何地?可曾找到自我?”
接连三问,把伏传问入了一个极其玄妙的境界中。
谢青鹤的修性已经完全进入了无视皮囊无视世界的地步。儒家心学说,此心与花同寂。释家佛祖说,天上地下,唯吾独尊。道德说,有名天地之母。都是这个道理。
眼见伏传所有所思,谢青鹤又问了一句:“小师弟,你可知道世间什么最珍贵?”
伏传只差一点点就能进入了悟的状态,认真地听他说。
“人心至贵。”
谢青鹤握着他的手,轻声劝道。
“你对草娘遭遇的同情,对此世百姓的悲悯,在那条窄巷里行走一年,所听所闻的关切认真,给予的每一次关怀照顾……这是你与这个世界所发生的联系,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是真实的。”
“你只管守在我的身边,不去管计划中的事,不去在乎曾经关心过的一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坏处。对我来说,我的目的也只是完善修法,一开始,我也不曾发愿发心解脱这个世界的贫苦艰难,我也不会有任何触动。”
“唯有你。”
“小师弟,会心生遗憾,会自食前言,会错失那片真诚本心的,只有你自己。”
谢青鹤握着伏传的手微微用力,使伏传不得不低头,与他对视。
“不要为了我,失了你自己。”
伏传被这句话说得指尖一颤,仿佛过了电。
“我……”
过了片刻之后,伏传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大师兄,我好像……要突破了。”
不等谢青鹤说话,伏传有些焦躁:“不是这里。是在外面,我自己的皮囊修行。我好……这感觉好奇怪。我好像马上就要跨过去了,但是过不去……差些什么……”
“差个交代。”谢青鹤安抚他,轻轻抚摩他的手背,“去吧,去做你的事。”
“就像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我只管修行,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想到这里,谢青鹤又赶忙补充了一句:“小师弟,此事不求结果,只求无愧于心。你要知道,这世上或有无敌的修士,绝没有无敌的人生。你的志向太博大,师父不曾做到,我也不曾做到,你如今还年轻,只须尽心竭力去做就是了,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
这一瓢冷水浇下来,换了从前,伏传或许会认为大师兄不看好自己,不认同自己。
如今亲眼见到谢青鹤吐血卧床,说话都喘气,他就知道大师兄是经验之谈,绝不是看轻自己的能力。纷纭尘世之中,变数太多,阻力太大,连大师兄都不能百战百胜,何况初出茅庐的自己?
他起身踌躇片刻,还是坐了回来:“可是,大师兄,你这么难受,我怎么能离开你?”
道理是讲明白了,感情上还是割舍不下!
把谢青鹤弄得哭笑不得:“你……”
拉扯到最后,伏传仍是坚持又留了六天,在谢青鹤身边照顾。
直到谢青鹤不再便血,能勉强自理生活,至少不必伏传帮着擦洗身体之后,伏传才带着陈老太和三娘离开。二郎被伏传留下听用。伏传的意思是:“如今时局混乱,身边有个青壮,等闲人不敢来招惹。若是老妇少童,处处都不方便。”
谢青鹤也不挑剔,小师弟说什么就是什么,临走时只叮嘱一句:“爱重自己。”
只要不是糟糕得影响正常生活,谢青鹤一直都很无所谓皮囊的好坏。何况,他是习惯分别的。往日独自入魔,现世一日,入魔百年,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要对小师弟牵肠挂肚。
这是他与伏传定情之后,第一次分别。而且,是因为他行动不便,被迫与小师弟分离。
伏传才刚刚走了半天,谢青鹤就觉得不习惯。
原本是赁了个农家小院暂住休养,伏传在的时候,谢青鹤也不觉得很糟践。
一待伏传走了,谢青鹤和往日一样躺在床上休息,就觉得处处都不顺眼。那墙不曾漆过,砖缝都发黑了。木床也不知是被哪个顽童刻过图案,摸着凹凸不平。
想喝茶。
想喝小师弟沏的茶。
……
谢青鹤并不肯承认自己离不开伏传。
他将此时的难受,归罪于被迫沦落至此的挫败感,绝不是他对小师弟的依恋。如果他主动与小师弟分别,这会儿就绝不会这么难受。不就是跟从前入魔时分别一样么?
“此乃心魔。须收摄情志,端正心态。”
谢青鹤告诫自己,随后闭目数息,强行入定,用静功打消自己的种种杂念。
以他那样深厚坚毅的心修加持,任何欲念都会在瞬息间化为乌有。
奈何一念刚灭,一念又生。
这一夜才昏沉沉地睡去,次日鸡鸣日升,谢青鹤睁开眼,看见这黑洞洞的屋子,又开始想伏传。
想小师弟温热的身子挨着自己,想小师弟用微凉的小手服侍自己梳洗,想小师弟望着自己时,那一双充满了欢喜的黑眼珠子……
居然是一时半刻都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哪里来的臭毛病!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青鹤有些气急败坏。
看着自己孱弱的胳膊与手掌,他又镇定下来。是因为皮囊虚弱,才导致情志不坚。这是皮囊带来的遗患之一。所以,只要离开了这具皮囊,就能恢复正常了。
总这么无所事事也不行。
“二郎。”谢青鹤吩咐。
在门外劈柴的二郎马上解下袖子进门,施礼道:“大师父。”
“你将手里的事放一放,我今日教你一门秘法,名叫《窥星三诀》。”谢青鹤严肃地说。
“是。”
二郎又惊又喜,还有一点困惑。
怎么突然想起教我秘法?开小灶这等好事,不都是给大郎的么?
※
韩琳运气不坏。
粱安侯府对河阳党人的下一次暗杀,发生在四个月后。
这时候韩琳已经接到了正式调令,领兵前往万象郡,扎下营盘,还跟势力最大的逆贼张里嫣玟夫妇打过一仗了。粱安侯府训练有素的精兵对上只会锄草犁地的农民,结局毫无悬念。
韩琳吃亏在不熟悉地形,当地又有密林大山,逆贼打不过就跑,没能顺利拿到贼首。
饶是如此,最大的一股逆贼已经“奔逃四散”,这功劳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收入囊中。韩琳同情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老百姓,砍逆贼的脑袋也半点不手软,只等着再拖一拖,不让朝中觉得剿贼很轻易,这份功劳才能拿得更扎实些。
所以,韩琳就暂时没上请功的奏本,而是驻兵万象,先去办齐大监交代的“私事”。
京城。
阆泽莘出现了!
阆绘出现了!
萧亓出现了!
……
韩琳离京之后,负责替齐大监收拾河阳党人的,是韩琳的异母庶弟。
与韩琳年龄相近,资质相当,非常受粱安侯喜爱的,韩珲。
这人在粱安侯府的地位究竟到什么地步呢?如果让卫夫人回到二十四年前,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她就是拼着被粱安侯一碗药灌死,也会把韩珲摁死在襁褓中。
韩珲处处都想跟韩琳别苗头,但,这事他还真没使力,且直接被韩琳吓傻眼了。
众所周知,韩琳半公开地暗杀河阳党人,背后是齐大监的主意。
齐大监背后是谁?
皇帝。
结果满京城都以为死掉的人,突然之间蹦跶出来,这算怎么回事?
齐大监在宫中被皇帝狂踹屁股,粱安侯前往齐大监府上拜见时,齐大监却毫无怨怼愤怒之色,好声好气地将粱安侯宽慰了一番,拍胸脯保证自己信任粱安侯的忠心,只请粱安侯把残局收拾干净。
粱安侯回府之后,韩珲正要暗搓搓给大哥上眼药,就听见粱安侯吩咐:“披甲。”
“阿爹?”韩珲本能地感觉到一丝颤栗。
就算那群死而复生的河阳党人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也用不上披甲铁骑吧?
“老阉狗与我虚以委蛇,是疑我有不臣之心。若不当机立断,必有破门灭族之祸!”
阉党的打手,皇帝的走狗,凶名在外的粱安侯府,突然领兵冲向了皇城。
这急转直下的局面,谁都意料不到。
戍守皇城的禁军装备虽好,却都是没经过战阵的少爷兵,一触即溃。
皇帝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的禁军这么不禁打,粱安侯策马冲入安平门时,皇帝才想起向驻扎在城郊的黄衣军下旨求援。
黄衣军的军指挥是皇帝的母舅,承恩侯南宫宏德。
这位大人接到圣旨之后,马上传令升帐。
然而,前来求援的太监只看见升帐,看见一路路将军进帐听令,却总也不见大军开拔。
蹲在墙头看热闹的阆泽莘冷笑:“天子也是久居深宫,阉狗贱婢谄媚逢迎之下,就忘了两代之前的旧事。天下一统才几年?往上数两代,哪家不是东奉齐梁西朝魏姜?天子……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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