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默认了谢青鹤的推测。
连二郎都觉得这整件事荒谬至极。韩珲带着三千黑甲骑士,完全可以阻止叛军入城,他却跟大郎坐在文庙的棋亭里喝茶,一直到叛军杀进城来烧杀抢掠一番,黑甲骑士才出面杀死叛军恢复秩序?
“你这是要收买人心么?”这是二郎唯一能想得出来的理由。
韩珲并不肯抢先攻讦大郎,反而是梗着脖子低着头,一副惭愧得要自杀谢罪的模样。
他既然敢这么演,理亏的必然不是他。
谢青鹤站在棋亭一侧,看着亭子下边碧青的深潭,说:“说吧。闫欢是王寡妇后嫁丈夫的兄弟,与今天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这六年间,发生了许多事。
伏传带着周家另外三口去了万象,留在贫民街区的王寡妇李瘸腿等人,就是自生自灭。
诸如皇帝驾崩,幼帝登基之事,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说是国丧缟素禁荤腥舞乐,除了每人头上都缠上丧布之外,那荤腥舞乐之事,就算没有国丧也沾不上。
对于王寡妇等人来说,修行更像是一种宗教仪式,每天打打拳打打坐,就是向小菩萨祈福了。
最开始的效果也没有很明显,一年后,两年后,李瘸腿的腿不怎么瘸了,温瞎子能看着点儿光了,王寡妇发现自己因贫病断了好些年天葵水也重新来了,最重要的是,力气变得更大,手上活儿越发的精细,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使不完的精力……
李瘸腿脑子比较灵活,早早地“开宗立派”,带着几个儿子搞迷信事业去了。
温瞎子等几个男人也都各自找了新的营生,或是给人当保镖打手,或是收人供养专门传授“健体术”,也还有专门去劫富济贫当侠士的……
唯独王寡妇没什么搞事业的心气,就挑了个丈夫嫁了。这人就是闫欢的哥哥,闫欩。
王寡妇与三娘关系好,三娘教她最是用心,所以,她这一份修法也算是完美得奇货可居,不少妇人小姐都愿意花钱来买,特别是有各种妇人病的女子,极其抬举推崇她。
王寡妇因此就收了不少女子做徒弟,其中颇有几个读过书有见识的女诸葛。
没多久,幼帝渐长,阆泽莘等河阳党人又居中生乱,南宫家和粱安侯府干了起来,蔺百事临机反水,把幼帝从宫中抱走不知所踪,南宫家与粱安侯府都傻眼了。这时候京中大乱,河阳党人又在别郡搞事情,一副天下汹汹的架势。
李瘸腿温瞎子等势力就在混乱中崛起,仗着修士能飞檐走壁,很是犯了些案子。
有趁火打劫的,自然也有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的。修士犯案,普通衙差根本查不出来龙去脉,查到了也很难围捕。何况那时间京中大乱,各衙署都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京中治安?
王寡妇原本不想多事,是她的女徒弟们劝她为受难的姑娘们复仇,要保护被侵犯的闺中弱质。
王寡妇回家一想,当初小菩萨也是寻声救苦,我接了她传下的衣钵,岂能对受苦妇孺坐视不理?这才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极其勉强且胆怯地去主持公道。
哪晓得跟李瘸腿那群徒子徒孙过了几招,王寡妇发现,那群汉子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
李瘸腿和温瞎子联手打不过王寡妇一人,李瘸腿和温瞎子的徒弟,很多也打不过王寡妇教导过的那一帮子闺中弱质。李瘸腿和温瞎子直接就被打出了京城,带着徒子徒孙四散而去。
——天下那么大,我躲着你王寡妇还不行么?你还能撵着我不放?
到后来,王寡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打成了京中赫赫有名的王娘娘。
只是,等王寡妇打出了声势和地盘之后,内部矛盾也越来越多。
本身王寡妇不想搞事业,稀里糊涂干到了业界顶流,全靠女徒弟们从旁协助。
然而,她是有夫家的。丈夫闫欩忠厚老实不多事,也从来不拖后腿,架不住闫欩有兄弟有儿子,这批人难免想从王寡妇身上牟利吸血。且这群人完全没把王寡妇的女徒弟们放在眼里,见面没有礼数,色胆包天的还敢上手捏一捏掐一掐,惹来无数怨言。
王寡妇的功夫只能教给女人,她这班势力里有战力的也都是女人,某次与京中势力争抢地盘时,几个女徒弟心存默契,直接就把闫欩给牺牲了——闫欩没有自保之力,只要女徒弟们故意不施救,死在混战之中太正常了。
闫欩死后,闫家人失去了依仗,全家上下都老实了起来,别说牟利吸血,伸手揩油,见了女徒弟们的面都要退避三舍,只怕被抓去打死。
此后伏传运作韩琳进京,召见故人,王寡妇直接就去投了诚,算是伏传的心腹。
她担心女徒弟们容不下亡夫的家人,也对闫欩的死心怀愧疚,央求三娘给闫欢等人谋个出路。
伏传认为闫欢心术不端,不许传他修行之法,恰好伏传与韩琳为搜寻谢青鹤之事生出龃龉,三娘也不好去找韩琳帮忙,就转头去找了阆泽莘。阆泽莘满口答应,要把闫家几口子都安排到老家去当庄头,也算是吃喝不愁的好营生了。然而,见惯了王寡妇威风赫赫的日常,闫家人哪里能甘于平凡?
这边接了阆泽莘的书信,假装要去投奔阆家,那边刚刚奔出京城,闫家人就去找李瘸腿了。
都是贫民街巷出身,闫欩生前跟李瘸腿关系也不错,闫欢也给李瘸腿买过酒肉,这关系不比李瘸腿在外乡收的徒弟亲近么?后来李瘸腿尝到了揭竿起义的甜头,开始带着叛军到处攻打城池杀人夺粮之后,闫家人也始终跟在李瘸腿身边,充当马前卒。
大郎将前事说得清楚,二郎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大哥,照你这么说,这闫欢也不是什么好人。阿娘跟王孃有交情,跟王孃的丈夫又没有交情,至于这么因私废公祸害百姓么?”
谢青鹤却已经明白了其中的艰深晦涩。
三娘帮王寡妇安置闫家人,就算不方便找韩琳帮忙,她为什么转身就找到了阆泽莘?
阆家作为河阳党的中坚家族,与韩琳是个互相制衡的关系。倘若没有伏传点头,三娘敢这么大咧咧地去找阆泽莘帮忙吗?就算她不懂事去找了阆泽莘,只要伏传反对,这件事就做不成。
伏传跟韩琳的关系不好了,转而对河阳党人释放了善意。
今日在富安县城,韩珲代表着韩琳的势力,大郎代表着伏传的势力。
韩琳有重兵在手,有批量培养修士的财力和势力,韩琳笼络的势力都是成建制的。伏传这边就散漫了许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似天下修士都出自他的门下,其实没几个真正听他的。
伏传与韩琳关系好的时候,这种状况当然无所谓。
但是,一旦伏传和韩琳要翻脸了,这种散漫就会形成压力,逼得伏传不得不尽量去收拢每一分势力——韩琳那边的修士就是韩琳的,河阳党人各有立场只能引为助力,唯独无主的,就是出身贫民街区的这一批修士。
所以,大郎会怀着一线希望,想要保全闫欢这批人。
韩珲应该也是摄于伏传的压力与权威,不得不给大郎这个面子,静静等着叛军入城。
事实证明,这批人完全不值得保全。大郎立场尽失,韩珲引兵全歼。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被闫欢等人杀死的守城士兵被欺凌残害的无辜百姓。
“你来富安县,是你的主意,还是伏传的主意?”谢青鹤静静地问道。
分明只是很简单的一句,都没带上多少情绪,还是让所有人都觉得脊背发毛。
韩珲自问生在侯府,见了无数大场面,许多时候都是命悬一线。那种使人几乎无法喘气的压迫感,居然在谢青鹤问话的瞬间又出现了!那是真的会死掉的恐怖!
大郎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冷汗也顺着脖子淌了下来:“大师父,我奉命在莽山附近驻守,是为了搜寻等候您的消息。小师父推测您应该是在莽山深处修行,故而命我带着人在莽山附近城池周游,今日到富安县是恰逢其会……不,也不是恰逢其会,我收到闫欢要带人攻打富安县的消息,也知道韩将军会带兵来剿贼,就马上赶过来了……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小师父无关。”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我初见你时,你还痴傻无知,是个贫民区里走丢了魂的年轻人。待我替你找回魂魄之后,你每日随我研习医术,也曾对我说过,想要成为名医悬壶济世的志向。我想,你这志向何其慷慨有益?既全自身修行功德,又能助益他人。所以,你在我跟前殷勤讨好时,我就会多传你一些小法术,小把戏,想让你未来的路走得更稳健一些。”
“六年不见,你就长成了这副样子?”
“守城而死的士兵是不是命?被无辜破门砍杀的百姓是不是命?被撕了裙子的妇人是不是命?你坐在文庙之中,喝着茶,与贵人谈笑风生,以为自己握得了些许权柄,就可以肆意摆弄下民性命?”
“你是听不见他们的哀嚎哭喊,还是不知道也不记得什么是痛,什么是死了?”
大郎不敢辩白,冷汗涔涔而下。
韩珲看得心头暗爽,忍不住要落井下石:“珲以为此事也不能完全怪罪周郎。闫欢本是王娘娘夫家故人,若不能拿到他残害百姓的实证,周郎也不敢对他妄施极刑。否则,如何向王娘娘交代?”
谢青鹤正在清问大郎,原本不想搭理他,哪晓得他非要往枪口上撞。
“你是觉得你姓韩,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谢青鹤问道。
韩珲一愣。抓紧时机给王寡妇上了一回眼药,怎么效果不大对头?
这时候谢青鹤转过身来,韩珲只怕他当真下杀手,连忙俯身磕头服软:“没有的事,绝对没有的事!我大兄对先生执弟子礼,我自然也是先生的子侄后辈,先生,阿父,儿有哪里不对,您只管教训,儿都一一记下!”
不说大郎二郎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谢青鹤也很久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玩意儿了。
韩琳对谢青鹤是有感激之心,可与谢青鹤相遇之时,韩琳就二十好几了,哪可能对十岁左右长得跟个矮豆角的谢青鹤执弟子礼?这会儿谢青鹤也还不到二十岁的模样,年近三十的韩珲就敢腆着脸从父辈直接喊到“阿父”上边,一口一个“儿”自称,半点磕巴都没打。
难怪史上是他接走了韩琳的世子之位,这么个不要脸的玩意儿,把粱安侯哄得神魂颠倒也不难。
“他有他的罪过。你手握三千骑士,分明掌控着富安县的局面,却非要坐在这里与他虚以委蛇,故意等着闫欢进城杀人之后,再出手收拾残局——他不吝惜守城士卒与百姓的性命,你就很爱护百姓下民么?”谢青鹤问道。
但凡韩珲与大郎之中,有一个人把人命放在心间,富安县都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荒唐事。
韩珲别的不会,装孙子一流,连连磕头:“儿知错,儿改过!”
谢青鹤嘴上说得严厉,只要韩珲没有过分顶撞,他并没有处置韩珲的想法。
一来韩珲不是谢青鹤的后辈子侄,谢青鹤压根儿就没有教养他的义务,二来韩珲是带甲之人,领兵在外最重权威,谢青鹤无职无权就不能损害他的威严,以免军中生乱。
——富安县之事,谢青鹤跟韩珲说不着,自然会去找韩琳问罪。
把韩珲吓得闭嘴之后,谢青鹤又考虑了片刻,对大郎说:“今日守城而死的兵卒,受逆贼祸害的百姓,皆由你亲自殓葬,不得假手他人分毫。此事做好之后,我要废去你的修为。从此以后,不必修行,好好做个大夫,再重新想一想你六年前的志向。”
这处置不可谓不严厉。
大郎脸色倏地苍白,浑身颤抖,许久之后,才小声恳求:“大师父,往京城路上舟车辛苦,可否请您开恩,弟子服侍您进京之后,再做处置。”
这又是很不可言说的一次求情。
在大郎看来,伏传这边的修士已经非常少了,若是再废了他这个心腹,无疑自废长城。
如果大师父和小师父意见一致,都认为他在富安县做的事罪大恶极,不可原谅,必须要废掉他的修为以示惩戒,他才肯听从谢青鹤的吩咐,任凭谢青鹤废了自己的修为。
谢青鹤不置可否:“去埋人吧。”
韩珲被谢青鹤的处置吓住了,都顾不上跟上去嘲讽大郎,反而是马上安排士兵跟上去,帮着大郎协调办理殓葬之事。守城士卒与遭了兵灾的百姓都有家人,若没有韩珲的人跟着去说明(恐吓),人家怎么肯把家人的殓葬之事交给陌生人来做?
二郎才小声问道:“大师父,你真要废了大哥的修为?你就是吓唬他的吧?”
“你觉得他今日的罪过,不足以受此惩戒?”谢青鹤反问。
二郎叹了口气:“大师父,你跟我大哥说了半天,我都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杀人的是闫欢那群人,跟我大哥有什么关系?他顾念旧情没有马上出来救人,这罪也不至于……就要废了吧?”
“他不是顾念旧情没有马上出来救人。”谢青鹤在棋亭的茶桌边坐下。
二郎得了示意,也在棋亭茶桌的另一边坐下,二人相对而坐。
“韩珲领兵来剿贼,大郎想要保全闫欢这一批修士,不许韩珲动手。”
谢青鹤平视着二郎的双眼:“他们俩就坐在这里,等闫欢攻进城来。若闫欢秋毫无犯,大郎出面劝降招安。很不幸的是,闫欢进城就杀了人,他的部属去抢掠,杀人,奸|淫。所以,由韩珲出面去将闫欢部全歼。”
二郎被他冰冷的双眼盯着,听着他点出大郎的罪名,胳膊上就有鸡皮疙瘩鼓了起来。
“若要知道闫欢的品行,可以询问旧人口碑,为何要以富安县做赌?”二郎想不通这一点。
谢青鹤看着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茶具,想起伏传坐在身边为他沏茶的模样,最终也没有说话。
为什么?
因为这是韩琳与伏传之间的角力。
闫欢的品性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韩珲必须接受大郎的无理要求。
大郎的蛮横并非伏传所指示,大郎来富安县也不是伏传的命令,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若非伏传建立与韩琳争锋相对的局面,大郎身为他的心腹,怎么可能会走出这么一步昏棋?
何况,六年以来,大郎都跟在伏传身边。他既然喊伏传一声小师父,伏传不该教养他么?
若伏传是个不相干的人,比如韩琳。
韩琳管教不好韩珲,谢青鹤压根儿就没当一回事,也不可能去怪罪韩琳没家教。
伏传没有把大郎教好,谢青鹤就有些上火。
……以后怎么养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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