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岁和的喉咙忽然有些涩,颇为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朋友。”
气氛忽然凝固。
江攸宁正在抠着的桌角忽然被抠下一块木头屑,手指里扎了根刺。
鲜血泊泊地流出来,她眉头紧锁,手指含在嘴里。
舌尖能感受到血腥味,也能触到那根刺。
像是拔不出来。
几秒后,她声音忽地拔高,离婚后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喊他全名:“沈岁和。
“我们离婚了。”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离婚了!离婚了!你知不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你三岁吗?离婚后还可以做朋友?我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难道我缺朋友吗?我缺你这种想起我来就关心两句,想不起来就永不联系的朋友吗?你是有多幼稚多天真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还是说,我在你眼里就差到了这种地步?”江攸宁反问道:“所以你以权谋私给我开后门?我不应该跟这种案子扯上关系,不应该去接这种案子,那我应该去接什么?你给我案子吗?”
沈岁和愣怔了一会儿,声音略显木讷,“我给。”
江攸宁:“……”
傻『逼』。
江攸宁脑子里自然而然蹦出了这个词。
她一口气都差点没出上来。
完全搞不懂沈岁和在做什么。
她也不想搞懂。
所以她义正言辞地拒绝,“我不要。”
“为什么?”沈岁和问。
“我的事。”江攸宁说:“你少管。”
沈岁和:“……”
啪叽。
江攸宁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把号码拉入黑名单。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江攸宁坐在位置上气愤地想:赢不了?
——那我就给你演示一下逆风翻盘。
——还想让你什么叫骄兵必败!
气死她了。
臭男人。
然后,她的肚子忽然抽了下筋。
江攸宁立马安抚似的拍了拍肚子,尔后轻轻『揉』了『揉』。
她觉得,孩子估计也被沈岁和气到了。
“没事没事。”江攸宁低声道:“我不气。”
“都是他们自以为是。”
“我就不该跟男人讲道理。”
“以后懂了明白了,不会这么做了。”
肚子再也没动静。
江攸宁以为是胎动,然后上网查了下,一时间也握不准。
网上说宝宝4-5个月的时候会胎动,她这会儿刚四个月,应该不是吧。
正想着,肚子忽然又动了下。
江攸宁立马拿出手机在小群里发:啊啊啊啊!宝宝会动了!
辛语:???你讲什么灵异事件呢?
路童:……是胎动吧。
江攸宁:是的是的,刚刚他好像踢我了。
辛语:小破孩不乖。
路童:是小可爱,你能不能对它好点?
辛语:谁让我不喜欢他爹呢?
江攸宁:……
辛语:算了算了,在他妈是江攸宁的份上,我就勉强喜欢他一下。
江攸宁:不是。
——我忽然想到,刚刚小孩踢我是不是因为我骂了沈岁和?
路童&辛语:???
两个人的表情包一个接一个,立马刷了屏。
路童:有瓜,想听。
辛语:你被鬼附身了?还会骂沈岁和?
江攸宁:……
——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辛语:主要是这事儿魔幻现实主义。
路童:其实我也觉得。
江攸宁:……我在你们眼里这么包子吗?
辛语:呦,了不起,包子这词都学会了。
江攸宁:最近为了案子,我冲了不少浪。
路童:???冲浪?冲什么浪?你去海边了吗?
江攸宁:网上冲浪,我现在是5g了。
辛语:别岔开话题!快说!你怎么骂得沈岁和?
江攸宁:就是……他我气到了。
路童:因为啥???
江攸宁:宋舒的案子,他不让我接,说华峰危险。
路童:这是关心你?
辛语:迟来的关心猪狗不如!
江攸宁:这不是重点,我第一反应是他在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还有就是他对我们的关系没有清醒认知。
——我觉得我有点疯了。
——我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辛语:撒花.jpg
路童:你成长了。
江攸宁:此话怎讲?
辛语:还不是因为你从狗男人的陷阱里跳了出来,眼不瞎心不盲,就变正常人了呗。
路童:你——不爱他了。
江攸宁着定格在屏幕上的那句话,笑了。
懒得纠结。
她发消息约各位出来吃饭,但两位工作党都比较忙,只有这周调休的清明节才有空,所以约好了一起吃烤肉。
阖上手机屏幕后,江攸宁往后一仰,正好靠在椅子上。
太阳一照,格外舒适。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沈岁和生日要到了。
往年的这会儿她早已买好了礼物,但今年她好像很少想起来。
不过,今年不需要买礼物,也不需要准备惊喜。
打开的淘宝又关掉。
心灵忽然自由。
隔了会儿,江攸宁给江闻发消息:闻哥,你查查华峰呗。
江闻:???
江攸宁:找狗仔跟他,私密点的地方,尤其注意酒吧,我怀疑华峰嗑/『药』。
江闻:……成。
-
清明节这天早上六点,沈岁和就已经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尔后遥控打开窗帘,天刚蒙蒙亮。
他划开手机,也收到了几条祝福。
各类银行发来的“生日快乐”。
裴旭天:兄弟!晚上喝酒烤肉走起!
曾嘉煦:哥!生日快乐!红包.jpg
曾嘉柔:亲亲爱爱的表哥,生日快乐啦!恭喜你冲破三十大关,开始冲刺四啦!红包.jpg
曾寒山:岁和,恭喜你又长大一岁,明天到舅舅这来吃饭。转账8888
舅妈:恭喜啊大帅哥!转账6666。
沈岁和一一回过。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好像是少一个人。
他翻遍了微信聊天记录,所有的小红点都点完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少了江攸宁。
他不爱过生日。
因为他的生日是他爸的忌日。
那年,就是因为他过生日,所以他爸从另一个城市往回赶,最后跟车撞了,抢救无效死亡。
他爸的尸体血肉模糊,他妈哭得撕心裂肺,在医院的长廊里骂了一圈。
先骂的就是爷『奶』,因为那天是爷『奶』时隔几年之后又来给他庆祝生日了。
第一次给他庆祝生日,『奶』『奶』损他损得厉害,说他是扫把星,没生好日子,丧门星,甚至那年家里的一头牛死了都要怪到他这个几乎从没回过家的孙子身上。
他不是沈家的长孙。
沈岁和有个大伯,比他爸大三岁,但结婚比他爸早很多,所以他大伯那的儿子要比沈岁和大八岁,二儿子都比沈岁和大五岁。
那两个哥哥是他爷『奶』的心头肉。
甚至于,二哥都不算最亲的。
大哥被爷『奶』宠到吃饭时可以坐在盘子里,爷『奶』都会笑着说:我家孙子真会坐。
沈岁和见过一次,也是那天,他不小心掉了一团饭粒在地上,被『奶』『奶』看到说是败家玩意儿,蠢东西、丧门星。
很难听的词用在他身上,他妈听到了以后跟『奶』『奶』打了一架,直接薅头发的那种,那是沈岁和第一次见曾雪仪像个泼『妇』一样,但她坚定地站在他身前,一步都没让,沈岁和那天毫发无伤,而他妈扭到了一条胳膊。
他爸那天匆匆吃过饭后就被爷爷喊着去地里割草了,所以没到。
等他割草回来,家里已经闹成了一锅粥。
但他坚定的站在曾雪仪身前,那天的父母对沈岁和来说,都是巍峨大山,遮风挡雨。
后来,沈立就再没带他们回过沈家。
那一年,沈岁和四岁。
他清楚记得,是因为第一次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为什么爷『奶』那么不喜欢他?
他是不是不该生下来?
他是个丧门星吗?
但沈立告诉他:你不是,你是爸妈的宝贝,是上天赐予我们最好的礼物。
他永远记得父亲,那个如山一般巍峨,如水一样温柔的男人。
爷『奶』第一次给他庆祝生日是他五岁的时候。
因为父亲跟家里关系闹得太僵,所以爷『奶』亲自登门,可他还是怕,躲在房间里不出来,结果惹气了『奶』『奶』,趁曾雪仪不注意的时候,他『奶』在他身上一直掐,而且捂着他的嘴,他爷还给关上了房门。
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女人力道要比五岁的沈岁和大得多。
他根本不是对手。
所以他那天被掐了一大腿的青紫。
曾雪仪买菜回来后,他哭着告状,爷『奶』最后是被曾雪仪拿扫把赶走的,可爷『奶』在家门口大闹,尤其是『奶』『奶』,她坐在地上,一边拍大腿一边大哭:“我怎么就养了这么多不肖子啊,我们家是造了什么孽娶的这种媳『妇』啊,竟然把公公婆婆赶出家门,亏我还拎了这么多东西上门来看他们!简直就是狗咬吕洞宾!”
很多人都对曾雪仪指指点点。
曾雪仪站在那儿,被众人戳着脊梁骨的骂。
后来,还是他爸回来把爷『奶』送走的。
他爸很怕爷『奶』来搅『乱』他们平静的生活。
在他七岁生日那天,他爸在外地跑运输,按照正常的点是晚上十点回来,一家人正好能过个生日,但那天傍晚,他知道爷『奶』去了家里,心急,车速自然快,在山路上出了车祸。
知道这个消息的曾雪仪爷『奶』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刀刃指向了他。
在医院的长廊里,曾雪仪骂他:
“你就是个扫把星!”
“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过生日?!”
“清明节生日,你爸忌日!你高兴了吗?!”
“为什么你要在这一天出生?”
她甚至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
那天晚上,沈岁和在医院的长廊里有了从未有过的感受。
所有的恶意、恐惧都向他袭来。
而他,避无可避。
他七岁以前的生日蛋糕是曾雪仪亲手做的。
七岁以前,他每年都能收到一父亲亲手做得弓箭。
沈立的手特别巧,他在去曾家当司机之前跟村里的木匠学过几年手艺,所以他用木头做出来的东西都栩栩如生。
沈岁和的玩具几乎都是沈立亲手做的。
但七岁之后,他什么都没了。
他再也没有正儿八经的过过生日。
因为他是清明节生的。
因为这是父亲的忌日。
甚至因为,他是丧门星。
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沈岁和躺在床上,百无赖聊的划拉手机。
微信页面反反复复地看了几分钟,也没看出什么新鲜劲来,最后又关掉。
从三年前开始,他每年的生日都会收到一封长信。
写在漂亮的纸上。
而在三年里,他收到过00:27,00:28,00:29的微信祝福。
因为跟江攸宁结婚的那一年,是他26岁的尾端。
而在他29岁的尾端,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在他生日那天,江攸宁都会刻意等零点。
哪怕她假装睡着,但在零点都会醒,她会开始编辑消息,在她想要的时间点送达。
而沈岁和会假装睡着,悄悄她。
开车去<骏亚>的路上,沈岁和脑子里杂『乱』繁复。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反正他觉得自己像只孤魂野鬼。
甚至在回忆起曾雪仪那句话的时候,他也觉得:死得不如是他。
所有人的生活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
家里一如既往。
沈岁和回家换了鞋,然后在七点整的时候跟曾雪仪一起去那个阴森的房间里祭拜了沈立,两人跪在沈立的牌位前,曾雪仪给他烧了很多纸,房间里乌烟瘴气的。
正好沈岁和最近有些不舒服,闻到这个味呛得咳嗽了几声,被曾雪仪听到后立刻皱起了眉,“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沈岁和问。
“给你爸烧纸你都忍不了。”曾雪仪厉声道:“你还能做什么?”
沈岁和抿唇,强忍着咳嗽,不想跟她起冲突。
他低下头继续跪着烧纸。
曾雪仪当初买的是很大一个瓷盆,专门用来给沈立烧纸的。
听闻是她专程起了个大早去城郊的批发市场买的。
因为城里买不到。
她对沈立的事,永远上心。
烧纸的工作进行了半个小时,沈岁和膝盖都跪的有些麻了,但曾雪仪却开始诵读佛经,而在这个过程里,沈岁和也必须在旁边跪着。
而且,必须挺胸抬头挺直脊背。
这是曾雪仪的要求,以示对沈立的尊敬。
一直跪到八点,沈岁和的任务才算结束。
曾雪仪这里有两个保姆,他们从房间里出来时,饭已经做好了。
沈岁和坐在餐桌前,发现今天摆了四个碗。
没有江攸宁的时候是三个。
有了江攸宁以后是四个。
但今天,江攸宁没来。
他疑『惑』道:“赵姨,你拿错了吧。”
“是太太要求的。”赵姨说:“今天有客人来。”
“哦。”沈岁和在最东侧落座。
曾雪仪刚洗完手从卫生间出来,她坐在了沈岁和的斜对面。
“谁要来?”沈岁和问。
曾雪仪说:“我请的客人。”
沈岁眉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应了声:“哦。”
隔了几分钟,门铃响了。
曾雪仪喊赵姨去开门,轻巧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阿姨,岁和哥哥。”
沈岁和刚夹了一口菜,瞬间吐了出来。
他僵硬地转过身子,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乔夏。
他的表情顿时变了。
椅子被他往后一拖,跟地面碰撞发出刺啦的响声。
“你到底……”他向曾雪仪,咬牙切齿道:“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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