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么看着曾雪仪,目光灼灼。
江攸宁已经越过曾雪仪来到沈岁身侧,她的声音坚定:“给我。”
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漫漫竟睁开了眼睛。
他转过脸看,一见到是江攸宁,立马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伸手要江攸宁抱。
沈岁半弯下腰把孩子交给江攸宁。
她抱着孩子,不带半分留恋的往外走。
经过曾雪仪的时候,漫漫忽然出声道:“ne……ne……”
他还不会说话,但他是笑着的。
对着曾雪仪在笑。
得那么灿烂。
曾雪仪也看他,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
江攸宁回过头,跟曾雪仪勉强的对了个猝不及防。
她的目光下打量着曾雪仪。
曾雪仪比印象中老了许多,光是鬓边的白头发就多了不少,眼角的皱纹让她的整个脸看起来都很怪异。
一年多不见,她看着江攸宁的目光里没有了厌恶,戾气却丝毫不减。
“别来碰我的孩子。”江攸宁盯着她,声音不高,却足以把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这是我的,跟你——”
江攸宁顿了下,目光投沈岁,“跟他都没有关系。”
“你!”曾雪仪瞪他,“你凭什么不让我看他!”
“就凭他姓江,不姓沈!”
这掷地有声地在房间里响起,就像是热水瓶在地上炸裂。
一字一句、经久不息地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之。
说完之后,江攸宁没再看他们,抱着漫漫越过众人往外走。
慕曦紧随其后。
剩下留在这里的,都是曾家人,还有一个局外人裴旭天。
“姐。”曾寒山叹了口气,“你这是做什么啊?你想看漫漫,你可以跟我们说,宁宁又不是不讲理,她会让你看的,你这样……”
“你够了!”曾雪仪瞪着他,“你在这里跟我装什么姐弟情深?!你就是个叛徒!叛徒!你口口声声说为我是你姐姐,你才对我好,但是呢?你背地里把股权分出去,你参加她小孩的满月酒、百岁宴,你们告诉我了吗?!曾寒山,你就是个叛徒!”
曾寒山:“……”
一时间百口莫辩。
“我早说过了,在我跟江攸宁离婚的时候,那个孩子就不是我的。”沈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跟那个孩子没有关系!日后不要联络!你为什么还要去抢他?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好看的?”
“陌生人?呵。”曾雪仪嗤笑一声,“陌生人值得你这样跟我大喊大叫吗?你会每天去陌生人家里准时报到吗?你会带着一家人『操』办陌生人的满月酒百岁宴吗?!见鬼的陌生人,根本就是你拿来搪塞我的借口!”
沈岁紧紧盯着她看,越发陌生了。
“姑妈。”曾嘉柔弱弱开口,“我们没有那个意思,参加漫漫的满月酒跟百岁宴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提议去……”
“你闭嘴!”曾雪仪恶狠狠地盯着她,“我的好侄女柔柔,亏我平日里对你那么好,你呢?!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说什么一家人,你们根本没有把我当成过一家人!”
“姐!你看看你的样子,我们怎么叫你?!是喊你去了给人家难堪吗?你当初是怎么对宁宁的?你自己不记得吗?!”
曾雪仪错愕了两秒。
着曾寒山的声音太大了,几乎是带着位者的气势在严厉地斥责她。
她从未见过曾寒山如此。
“好啊你,曾寒山。”曾雪仪咬牙切齿道:“果然,爸妈死了以后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成你家里人,你硬是把江攸宁当成家人,也没把我放在眼里!”
“够了!”沈岁出声打断他们的争吵。
他淡淡地扫了眼众人,“都去楼下吧。”
他平和地说:“我想和她谈谈。”
“岁。”
“哥。”
“老沈。”
三人一同喊他,都看得出来曾雪仪的状态不太正常,怕他出事,但他只是摇头,“都出去吧,这些事总要解决。”
他越过曾雪仪走到门口,等三人出去后关上了门。
这里原来是曾雪仪沈立住的地方。
听曾雪仪讲,她那会儿刚跟沈立从曾家出来时就住在这里。
这里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客厅,卫生间跟厨房都特别小。
他们在这里住了许久,她也是在这里怀的沈岁。
所以有钱之后,她把这里买了下来。
不住,但会偶尔请人来打扫。
但这里毕竟久没住人,空气中都是令人厌恶的灰尘的味道。
他站在那儿跟曾雪仪眼神对峙了许久。
良久之后,他像是泄了气一般开口,“你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是要我跟乔夏结婚吗?”沈岁唇角微扬,猩红的眼睛里尽是嘲讽,“是要我完全不能反驳你的意思吗?”
“沈岁!”曾雪仪怒瞪着他,“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什么做法,我就是什么态度。”沈岁说。
“你这是在对我表达不满吗?”曾雪仪看着他,不怒自威。
换做以往的沈岁,要么选择沉默,要么皱眉摇头,但今天他着,笃定地点头,“是啊,我表现的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吗?”
“我就是——”他拉长了语调,“在对你不满,不满,非常不满。”
“你看看你做得,有哪点是能令人满意的?”
曾雪仪忽然愣怔,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两分钟后,她更咽着声音喊他的名字,“沈岁。”
“嗯?”
“你爸在你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你记得吗?”曾雪仪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着戾气,她只是很平静地叙述着:“你爷爷『奶』『奶』当初是怎么对你的,你记得吗?在那个家里,没有人看得起你。”
“在那个地方,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如今的样子。我为了你,一边打工一边陪读,是我带着你去朗州市,是我教着你考了华政,是我带着你一步步成为了现在令人艳羡的沈律师!你爸去世以后,没有人要你,你记得吗?你爷爷『奶』『奶』对你避之不及,你就跟一团垃圾一样被人扔在地上,没有人捡!”
“是我带着你一步步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的,我为了你,没日没夜的工作,让你读最好的初中、高中,从没让你洗过一次碗、拖过一次地。为了你,我回了这个让我伤心的北城,你就是……”
她话没说完,沈岁便打断道:“所以呢?!”
他略带讥讽地看曾雪仪,“我应该为这些负责吗?为你的付出负责吗?”
曾雪仪:“不需要!但是妈妈做那么多不是为了让你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更不是为了让你跟我站在这里对峙顶嘴的!”
“那我应该怎么样?”沈岁忽地拔高了声音,几乎是嘶吼一般地说:“我不是提线木偶,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
“但你不能做那些不好的事!”曾雪仪说。
沈岁:“哪些事是好的?哪些事是不好的?我生活中所有好跟不好的事都是你来定义的,你难道要这么管我一辈子吗?!”
“只要我活着。”曾雪仪一字一句道:“就不允许你这么做。”
“那你允许我做什么呢?都是些让我不高兴的事情。”沈岁说:“你从没问过我喜不喜欢,在我的人生里,你问得也都是你喜不喜欢。”
“妈妈都是为你好!”曾雪仪理直气壮道:“我自己省吃俭用,也要让你的吃穿用度不比别人差,在家里的时候,你爸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如此落魄。后来我孤身一人带着你,我在外遭受了多少冷眼,又……”
沈岁兀自打断她,“所以呢?难道我要为你做的赔一辈子吗?!”
“我不能成家,不能有自己的生活。甚至三十岁了,你都能朝脸上伸手打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念你的好,不是因为我记得在没有人要我们的日子里,是你带着我相依为命,不是因为我知道这一路走来你为我付出了多少,我会从不反抗,处处忍让吗?!”
沈岁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我三十岁了,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家都这么难吗?!我是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狭小的客厅里还有他的余声在回『荡』。
沈岁的眼泪大颗地落在地上。
他身形颀长,迎着初升的朝阳看曾雪仪,神情绝望。
他在尽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根本做不到。
一晚的提心吊胆,一晚的胡思『乱』想,如今还要面对这种局面。
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悲伤、压抑、难过,甚至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
他垂在身侧的手都在颤抖,腿也在跟着颤。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甚至,他看着曾雪仪想吐。
良久之后,曾雪仪忽然道:“那个女人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跟我这么针锋相对?”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沈岁点了头,他第一次如此笃定自己的感情,“她对我重要,为在她那里,我才像个人,像个有感情的人,而不是像你想让我一直成为的那样,是一只动物,一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她家里每天都是欢声笑语,但我们家里呢?无休止的争吵和鞭笞!”沈岁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那个家吗?我跟他们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快乐,但是跟你在一起呢?你只知道告诉我要变得优秀,要成为你的骄傲,只能听你的,我在家里只能感觉到压抑绝望!这些都是你带来的!”
一开口也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完全无法阻挡。
这些年来他忍耐的种种,怕说出来伤人的种种,如今都报复『性』似的说了出来。
他就是讨厌那个地方!讨厌那个阴暗、冷漠、没有人『性』的地方!
曾雪仪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她听出了沈岁中浓浓的嫌恶,他在嫌弃她。
她的表情错愕、震惊,甚至她无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沈岁只是总结道:“我人生中绝大多数的痛苦都是你带来的。”
“我一直没去怪你的原是——”他顿了顿,“我知道你人生中大多数痛苦也都是我带来的。”
“我没有那个权利去怪你。”
沈岁的声音更咽,有些已经说不清楚了。
他却仍旧顽强地在说:“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多,我知道你生我养我,在所有人把我当垃圾的时候你捡起了我,你把我培养成了现在这样。但我不快乐。我现在非常痛苦!痛苦到每天都想去死。”
最后一句话宛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在曾雪仪身上,看似很轻,但落上去之后便是千斤重。
原来她的儿子一直在嫌弃她,甚至在恨她。
她这么多年来付出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个。
她要她的儿子成长得更好,变得优秀,从那个烂泥沼里爬出来,跟那些烂人都不一样,为了这个目标,她什么都可以做。
她端过盘子、洗过碗,最穷的时候她一天打四份工。
她只是想让她的儿子别再被人看不起。
可如今她的儿子说,她让他感到痛苦。
他人生的所有痛苦都是她带来的。
痛苦吗?
但谁不痛苦?!
她不想在这样的痛苦中活着。
家人孤立,举目无亲。
她只想去找爱她的沈立。
曾雪仪退了几步,正好推在茶几旁,她余光处扫到了一把水果刀。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拿起了刀子落在自己的脖颈处,“如果你的人生都是因为我才痛苦,那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沈岁的瞳孔在瞬间微缩,他疾走了几步,曾雪仪却已经把锋利的刀刃比到了自己的脖颈间,血迹渗了出来。
鲜红的颜『色』让沈岁的眼睛感到疼痛。
“但你记得。”曾雪仪朝着他,“是你『逼』死我的。”
“沈岁,你『逼』死了你的母亲。”曾雪仪重复道:“为了那个女人,你『逼』死了生你养你的母亲。”
“你永远都不可能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你就是个不孝的罪人。”
刀刃『逼』近她的喉咙,她闭上眼睛感受那份冰凉。
不过瞬间,她感觉手腕一阵麻木,那把刀已经被沈岁夺走。
动作幅度太大,劣质茶几被一脚踢翻在地。
房门也被大推开,裴旭天等人站在门口,关切地问:“怎么了?”
沈岁跟曾雪仪却都没理会。
沈岁只是盯着曾雪仪,那把刀在他手中转了个花,沾了血的刀尖正好对准了他的身体,“罪人吗?”
“是。”沈岁说:“我是有罪。”
“我不应该感念你所有的付出就让你为所欲为。”
“我不应该一步退,步步退,让你觉得你一定可以掌控我的人生。”
音刚落,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稍一用力。
锋利的刀尖直接对准他的腹部扎了下去。
温热艳红粘稠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染红了他的白衬衫。
他眉眼清冽,并没察觉到丝毫痛苦,反而带着解脱了的意。
“如果我们之间必须死一个才能结束的。”沈岁着说:“那我去。”
曾雪仪想去碰他,但手已经抖得不像样。
沈岁朝着她摇头,他现在心态竟异常的平静。
那些暴躁的情绪好像随着这刀消失了。
人之将死,也就没了挣扎的痛苦。
他的语气平和,带着挣扎不出的绝望。
“如果我知道这一生必须为你活着,那你当初不如不生我。”
“这样的人生太痛苦了。”
“哥!”
“岁!”
“老沈!”
众人紧张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沈岁只别过脸看裴旭天,“老裴,遗嘱我已经立好了,在我办公室抽屉的最下边,我死后,所有财产都归江攸宁。”
“舅舅,如果以后江攸宁遇到困难,希望你能帮她一把。”
“如果她不需要,别再去打扰她。”
“谁都——别去。”
“沈岁!”曾雪仪忽然发疯似的尖叫,“你这是在『逼』我!”
“我没有。”沈岁平和地摇头,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往下降,身体开始耷拉下来,站直都有些费劲,他却仍旧尽量让自己站得笔直,“我不会用死来威胁任何人。”
客厅里透『露』着诡异的寂静。
沈岁盯着她,手又用了几分气,锋利的水果刀在他的身体里进了几寸,众人能够听到刀刃划过皮肉的声音,令人惊悚。
但只有当事人却笑着,他猩红的眼睛落下泪来,“妈。”
他着说:“我再喊你这最后一句。”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
“更不想——做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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