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静姝与高斌交代完大阿哥之事,就像终于考完试的学生,立刻把这门功课扔到了脑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先命木槿端上来解暑的药草茶,这才问高斌有何事嘱咐。
高斌见贵妃一脸轻松悠哉,就把话重新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才开口。
“前些日子,皇上痛骂尹继善好名用巧,居心不诚。”
高静姝想了好几想,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尹继善?是咱们家的亲戚吗?”
高斌对长女一贯是报以十二万分的耐心,解释道:“并不是。他是先帝爷时的江南总督,皇上继位后,我就是从他手里接过了江南的事务。”
“先帝爷对他圣宠优渥,他做江苏巡抚的时候才三十出头,年轻太过,以至于南边人都私下呼他‘小尹’。”
高静姝对比了下人家和自家阿玛做总督年纪,不由肃然起敬:“是个比阿玛还厉害的人啊?”
高斌:……不知怎的,心里不太快活。
但还是抛开女儿夸别人这一点不痛快,继续道:“在先帝爷那里尹继善自然是八面玲珑。可是在当今这里,就灰头土脸起来。”
“不单如此,皇上还提起了先帝爷当年看重的李卫和田文镜,说一个非纯臣,一个更是酷吏,也就是死的早,若是落在他手里,必治以罪名。”
见贵妃一双眼睛只清凌凌望着他,高斌就道:“这两年朝事必有大变,我提前把你弟弟送出京城也是怕他性子单纯,在京中被人利用了惹出祸事。”他接着道:“娘娘性子同样单纯,在后宫也万事要当心,不管是谁,以什么样的方式挑唆,娘娘断不能开口涉及一句前朝大事。”
高静姝点头,回道:“阿玛也要小心呀,事关皇权,皇上肯定会跟疯犬一样,谁碰咬谁。”
高斌此时刚说完话,正喝了一口解暑的凉茶,此时差点喷出来,然后立刻严肃道:“贵妃!慎言!”
再看旁边的紫藤和木槿也惊呆了,高斌就立眉道:“你们两个一定要看顾好贵妃!这等言语,难道要高氏一族都去死吗!”
高静姝也觉得失言,连忙为自己辩解:“阿玛别恼,我又不会当着皇上的面说。”
高斌难得黑色幽默了一把:“是,娘娘先留着这句话别说,等哪天我想跟高麟等人同归于尽,你再去当面对着皇上说,这样我们一家子就能在刑场集合一并去死了。”
高静姝低头认错。
在亲近的人跟前有些口无遮拦这一点,她确实要改改。
在宫里这半年多,她几乎一点儿亏没吃着,真的是有点飘了。
高斌见她诚心认错,这才缓了语气:“姝儿,你既然知道皇上的脾气,就更该外宽内紧——皇上放纵你,喜欢你在他跟前真情实意的说话,可你要守住自己心底那根线,永远不要再出现违抗圣旨,去挑衅皇权那样的举动!”
见高静姝认真答应了,高斌又继续强调:“我将朝事说与你,你更要在心里捂死了。若非恐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挑唆害了去,我是绝不会告诉你这些外头的话。”
“你要记得,皇上极厌恶后宫干政。别说你了,甚至连太后娘娘都不能碰这道线。前两年钮祜禄氏曾跟太后娘娘提起过外头有人私占民田之事,太后觉得百姓可怜,就为此进言。皇上当面没有驳回太后,也处置了此事,但转头却把钮祜禄氏子弟的荫官削了五个。”
言下之意,皇上亲娘都要被削,何况你这个贵妃。
高静姝点头:“阿玛放心吧,这种长孙皇后干的事儿,我可做不来。”
她忽然想起,似乎皇后也从不开口言及一句朝政,哪怕是傅恒大人的事儿。大约也是了解皇上这个秉性。
那她就跟着皇后走,总不会错的。
想起傅恒,高静姝又问道:“阿玛,您没有真的贪污受贿吧,毕竟大阿哥不行,傅恒大人却是很能干的,您不要小看他现在年轻啊。”
将来傅恒的成就和皇上的信重,在史书上简直是乾隆朝第一人,那可是远超高斌的。
她生怕父亲轻视这时候二十四岁的傅恒,吃了大亏。
只见高斌摇头:“你放心。”
高静姝头点到一半,就听父亲说:“我虽然确实贪了许多钱财。”
高静姝:……那我放哪门子心啊!
高斌见女儿急的脸色都红了,这才道:“我弄了许多钱来,但并不是为了自己。”
“姝儿,你瞧瞧你的吃穿用度,每年花销的银子,是后妃那点可怜的份例能撑住的吗?皇上私下里赏了你多少?再想想整个六宫的用度,皇上本人的用度——除了老祖宗手里的份例,整个后宫的花销可不是走国库,而是走皇上的私库。”
“皇家是有隶属皇上的园林产业,可这些纵有产出,能顶得住当今这个花法吗?”
高静姝有点明白了:“阿玛是在替皇上贪污?”
高斌点头:“正因为傅恒是个聪明人,所以他不会查我。户部的账目我做的也很干净,这钱动的不是漕运、修河道、赈灾等民生之钱,另有来路罢了。”
高静姝忍不住奇怪:还有哪里有这样大笔的银子?
高斌随口道:“比如江南各大盐商、皇商等人的主动乐捐,每年都有二三百万两银子。这也只是其一罢了。”
乐捐?高静姝心道:我觉得商户应该不是很乐。
也就是说,高斌在江南,一手往国库里扒拉税款,一手剥削资本家填补皇上的荷包。
这是够累的。
等等,高静姝想着:这干的不就是未来和珅的活吗?只是阿玛相较和珅有一个好处,就是比皇上老,他可等不到嘉庆来清算他。
只要高斌一直不失圣心,这个账就不会被人翻出来。
高静姝又觉得一阵寒意:可若是高斌失了圣心呢?那么这个巨贪之罪就会扣在高家身上。大约也就是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她因不太了解高家历史,并不知道,历史上的高斌与长子高恒,都是以贪污罪而死,死的十分凄凉。
因高静姝不知道,此时不知者不畏,就抛开了那点子寒意,还对高斌笑道:“那如果大阿哥非要扒这个账目,皇上会不会很生气?”
高斌也笑了:“自然。只看大阿哥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若大阿哥真有联合朝臣扒出高斌私账的能耐,皇上只怕会更恼。
因高斌又问起高欣,高静姝便将高欣的举动说了几句给阿玛听。
高斌点头:“你妹妹亲去看过各房的姑娘,三房四房下作刻毒的女孩子断不行,倒是这位高常在,在他们家学了个四不像,又没有远见又没有手腕,也罢了。”
高斌说完正事,声音便缓和下来:“娘娘最近身子如何呢?我还是那个意思,娘娘先不要强求子嗣,一味喝药求子作践自己的身子,自己养好了才是最要紧的。臣也寻了许多调养之方,娘娘养的底子好了,自然会遇喜的。咱们高家往上数几代女子都多子,娘娘自然也不会例外。”
皇上往上数就不用说了,看看康熙爷那乌央乌央的儿子孙子们。
高静姝点头:“阿玛放心。”
高斌一一交代完,目光终于止不住流露温情与担忧:“咱们父女不能常见,今年有两回已经是天恩浩荡,以后不要为此常求皇上的恩典。只需你自己好好保重,哪怕不见,一家子在外头也都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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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围场之行,并没有高静姝想的那样天天纵马奔驰的快活。
实在是太热了。
深知防晒才是抗衰老的第一要素,高静姝看着外面的骄阳似火,就不肯白日出门。
而皇后不知怎的,这回根本对骑马不感兴趣,说是年轻时候喜欢,如今都腻歪了,反倒喜欢静些。
娴妃照例忙着宫务。
愉嫔不太会骑马,而平常在又没来。于是高静姝仅有的这几个能说上话的小伙伴都没法陪她,她也就只有在每天黄昏才出门独自上马溜达一会儿,很快也就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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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到了木兰后,却是忙的陀螺一般,大阅之后,就开始带着侍卫围猎。
皇上第一日就不出意外的打到了老虎,蒙古各部纷纷热烈表示敬畏天子伏虎之威。皇上则将虎皮敬献给了太后。
太后欢喜道:“圣祖爷骑射功夫精绝,在位六十年,在木兰秋狝打死老虎足有上百只,皇帝还年轻,总能赶上祖宗们的。”
高静姝掐指算着,这个数目,在现代足够枪毙的呀。
之后皇上又陆续打了黄羊、鹿、獐子狍子等物,尤其是鹿,因有逐鹿天下的名头,所以每年鹿们都是最惨的,要首先被皇上射到。
等皇上打完了第一只标志性的鹿,其余臣子们才开始各自奔驰,年长的大阿哥跟在皇上身边也有所获。
三阿哥四阿哥都被允许骑着小马出去跑一跑,唯有永琪年幼,只能留在帐中。
愉嫔几乎天天一早醒来就来高静姝这里报道。
无怪妃嫔们都盼着来木兰,这里没有阿哥所,能多看几眼儿子。皇上一般都是白日结束了围猎,晚上才会把诸位阿哥拎过来考较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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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皇上赏了鹿腿给贵妃。
永琪正在旁边摇头晃脑的背书呢,听了太监回话就跑过来仰着脸道:“等我长大了,打鹿给额娘和高额娘。”
高静姝摸摸他的头:“好啊,我等着吃永琪打的鹿。”
然后又道:“你再去背会书,咱们就洗手用膳了,等午膳后,我带你去看望你皇额娘。”
大约是忙完了大选,又接着安排往木兰围场之事,皇后颇为劳碌。
到木兰围场几日后,皇后竟就有些咳嗽,发起了病。
因患的是咳疾,虽然太医说皇后娘娘只是火气旺盛,并不是染了风寒,不会过人。但皇后谨慎,每回皇上去探望,皇后也都会将皇上请出来,怕病气过了皇上。
皇后既不肯多见皇上,自然也不多见阿哥,永琪在寝殿外头磕了个头,就被葡萄带去找和敬和婉公主玩去了。
高静姝则自己坐在皇后床前,见她倚在靠枕上,脂粉不施,脸色颇有些苍白,就担忧道:“这都七八日了,娘娘怎么还不见好?”
皇后微笑:“病去如抽丝,自然好的慢些。本该听你的,前些日子歇歇的。”
虽这样说着,却又开始盘算宫务:“如今进了七月,七月底就要预备着回宫,毕竟八月里有万寿节和中秋节,下旬又是先帝爷的忌辰,不知今年皇上是要大办还是如何……”
高静姝打断:“娘娘这会儿还记挂着这些宫务做什么?难道不是自己身子最重要吗?”
皇后接过葡萄递的汤药慢慢喝着。
高静姝看这一勺勺啜饮都替她苦,连忙道:“娘娘别抿着喝了,您闭着眼灌下去”
皇后笑起来:“可见你是喝药喝怕了。”似乎不觉得苦似的,依旧一勺勺近乎品尝的喝完了一碗药,又慢慢擦了擦嘴角,然后陷入了某种怔忪。
高静姝轻轻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最重要的是自己身子吗?”皇后忽然重复了一遍她刚才的话,然后看着高静姝:“贵妃心里最重要的不是皇上的情意吗?”
皇后从来温厚宽和,这样一针见血似的话实在是极为少数,甚至失态了。
高静姝愣了一下,不明白皇后为何这么问。
但想了想还是坦然道:“这么多年来,在臣妾心里,最重要的一直是对皇上的情意。”
这话她一点也不心虚,贵妃正是这样真情至上的女子,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对皇上的真爱超对自己命的珍惜。
“可直到去年臣妾快要病死的时候,才忽然发现,没有什么比自己活着,好好活着,痛快活着更重要。”
她这些日子不知如何跟皇后说起保养一事,今日见皇后提起,高静姝便索性借此道:“娘娘,您被皇后的责任压得太紧了。我听林太医说,人这一辈子,荣华、富贵、子女、情意、抱负全都像是账册后面的零,若是没有身子骨这个一,后面零再多也就是零啊。”
这样的心灵鸡汤,当然不是林太医说的,高静姝只是把他搬出来用用。
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皇后看了她片刻,莞尔道:“在你眼里,那个‘一’或许是身子,但在我眼里,那个‘一’是皇后之位。”
高静姝骤然一惊,不赞同道:“娘娘不是这种贪恋荣华的人,何必说这种话!”
“不,贵妃,我不是在意荣华富贵,而是我这一生,从入宫起,就是为了做一个好皇后。如史书工笔上诸多贤后一般留下传文,才是我毕生所愿。人固有一死,又能如何呢?”
富察皇后眼睛里带着一种高静姝从未见过的神采,像是一把火,烧穿了她贤惠文雅的躯壳,在眼睛里灼灼燃烧。
“虽然我是女人,可却素来与男人一般觉得,大丈夫在名不在身,人生一世,苟活实在没什么意思。”
“做个无可挑剔的皇后,这就是我的‘一’。”
高静姝说不出话了。
人这一生,最不可扭转的,就是信仰。
而做一个名留史册的贤后,就是皇后的信仰。是她为了信仰而活,并不会摧折信仰仅仅为了活着。
因而,只要她还在一天,她就会做个无可挑剔的皇后。
疲倦、痛苦、取舍,都不能阻止她。
皇后见贵妃黯然神伤,居然还开起了玩笑:“妹妹如今最看重的是自己身子,将来必会长寿,那本宫托付给你一件事。若来日本宫走在你前头,记得告诉皇上,本宫一生所愿,就是死后以贤字为号,亦终身以此自勉,请皇上一定要成全。”
高静姝只觉得喉咙酸涩,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不,她不认这个命。‘贤’这个后宫女子们都垂涎的谥号,她只觉得是烫手山芋。
“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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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要再说,却听外面太监回禀夏院正进来请脉。
皇后见贵妃神色大异,双目含泪,便是一叹:方才的话说深了。也是人一病容易颓丧,她一不舒服,还真的想起了生前身后事。所以提前嘱托给贵妃。
结果将贵妃吓得这个样子,竟是伤心的不得了。
皇后都难免感喟,贵妃真是个实心人,不过是一个假设就哭成这个样子。
两人如今还正当盛年,皇后自然只是论及生死之事,没想过自己会早逝。见贵妃这样伤感,还觉意外喟叹。
皇后便转头道:“嬷嬷带贵妃进去梳洗一下吧。”
否则夏院正看着贵妃坐在皇后榻前眼泪长流,只怕要吓死。
高静姝起身的时候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然后跟着乌嬷嬷去了内间。
谁知一贯对她态度很官方甚至有点冷淡的乌嬷嬷,一进门就跪下来。高静姝一时来不及扶着,这位老嬷嬷已经磕了三个响头。
“老奴糊涂油蒙了心。从前只觉得贵妃娘娘对皇后不甚恭敬,对贵妃娘娘也就颇有微词。可今日听贵妃劝我们主子这些话,才知道您是心里真的为了主子好,不是那等口蜜腹剑的人。”
“奴才们劝不住主子,以后还请贵妃娘娘多多劝我们娘娘,让她多加保养。”
高静姝伸手扶乌嬷嬷:“我会的。”
乌嬷嬷这才起身上前和紫藤一起伺候贵妃洗脸匀面,高静姝第一次这么认真的打量皇后的妆台。
固然都是好东西,但放在皇后身上,却显得太过简素。
比如妆台上的胭脂,虽也是上好的官用胭脂,但如今宫中时兴的却是内务府私下供给的一种胭脂:每年五月,京城里妙峰山的玫瑰专门运进宫,上百宫人挑拣出颜色最红最娇嫩的玫瑰,炼成玫瑰油,再加白芷珍珠粉等珍贵养颜之物,制成小小一盒子红色冻玉一般的胭脂膏子。
一盒之费,便要数百两。
甚至皇后这里的粉竟然也只是寻常的茉莉花籽粉,不过是润泽粉白而已,并没有后宫女子都爱添加的各色名贵香料。粉盒也是普通的银粉描边的葵瓣盒。
要是之前,高静姝见了,还觉得皇后有些太过简朴,根本是自苦。
有时候还想劝劝皇后娘娘,何必这么简素,皇上都爱享受呢,想必不会苛责皇后的用度精细些。
现在她明白了,皇后不会用。
在皇后看来,做一个皇后,有简朴的美名,要比这些普通的享受重要许多。
她不爱金珠玉石,不爱奢靡享受。
终生所愿所行,都为了当得起史书工笔一个“贤”字。
高静姝目光转动,看到皇后内室还挂着一幅字:一肴一馔当思物之维艰,微金毫银恒念来之不易。
乌嬷嬷见贵妃看这幅字,就道:“这是当年圣祖爷的圣口金言,先帝爷也奉为圭臬,娘娘便常年写了挂在自己内室以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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