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之泼辣归泼辣,却不是个无礼之人,更不是个眼力不佳的蠢人。不过小半日,曾缇作为长辈,便亲自出面且带着嫡夫人来,却又是轻车简从的作派,她明白,对方起码面上又重视又收敛,并未表现出官威压人的意图。
沈馥之引曾氏夫妇进了厅堂,将主位让着坐了,又逊着嗓子吩咐美团去点茶,方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望向这两尊不请自来的菩萨。
曾缇道:“孩子如何了?老夫带了郎中来,在车中坐着听候。”
沈馥之道:“曾公,曾夫人,先头在汴河畔遇到章老帅时,欢姐儿就已清醒了的,能认人,更能认得我。方才又进了些汤饼,现下睡了。多谢公与夫人细心,但此刻也不必劳动贵府的郎中了。”
曾缇仍一脸沉稳宽和,“章老帅”三个字却怎地不教他暗自冷笑。
也是见了鬼,今日此事,本已不小,偏偏还撞在了父亲曾布的政敌手里。咳,章捷哪有资格算父亲的政敌,不过是真正的政敌、章惇门下哼哈二将之一罢了。但此人在战场上不容小觑,在官场上更是敏锐又狡黠,说不得这会就已经坐在章惇府里头,编排曾家的这桩倒霉事了。
同时,曾缇也不得不承认,莫看这姓沈的妇人已沦为市井小商,做着下等饭铺的买卖,举手投足和出言应酬倒既不俗气也不蠢气,果如官媒娘子所言,那姚欢的外祖家,不算小门小户。
婢女美团手脚麻利,片刻间已将煎茶端了上来。
曾缇饮一口,放下茶盏,闷闷地“唔”了一声。
曾夫人得了信号,忙将笑容又搓捏得真挚了些,慢声慢气道:“她姨母,曾、姚两家这桩亲事,本也是官媒出面、六礼齐全的。恪哥儿虽是庶出,到底也是曾府长孙,打小便是家公的掌上明珠,此前听闻竟能与沈经略使的族人联姻,家公还亲临我夫妇二人的院里头,夸赞这门姻亲寻得好。曾家是耕读世家,吾夫妇若真晓得孩子原是心里有人、又一心守节的,又怎会做出逼婚之举呢。”
她说到此处,“嗨”了一声,口气镶上了一丝无奈,继续道:“欢姐儿若有什么委屈,尽可在府里头说,哪知这孩子性子这么硬,怎地银瓶乍裂一般,生生就将曾姚两家的事,闹得轰传京城,连路过的章老帅,都来作主。”
沈馥之闻言,面色一沉,盯着曾氏道:“夫人这话,是说欢姐儿忒也不懂事,自己丢了性命是小,教贵府面上挂不住才是大过?曾公,曾夫人,不瞒两位贵人,此事原本是能避免,但闹到这般田地,绝非孩子的错。欢姐儿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心肠,平日里遭了继母的苛待,我这个嫡亲姨母每每问起,她也支吾过去。但她不呆不傻,早已觉察继母违逆她父亲临终时的交待、擅作主张为她定了亲,数日前偷偷遣了邻家小儿来给俺报信。姚府已教恶妇当家,俺左右是敲不开门,此事开封府亦不会管,故而,俺只得拜了帖子送到府上,请求见一见曾公,言明实情。今日听曾公与夫人自言毫不知情的一番话,怪道那帖子竟无后文。俺更未料到,亲迎之日来得这样快,比攻城拔寨还急。欢姐儿必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才有河边触柱之举。二位亦是为人父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怎忍心还来斥责这苦命的好孩子。”
曾缇眉峰一拧,冷冷地瞥向妻子。
曾氏眼神一凛,惶然自语道:“什么帖子,莫非教芸娘捂下了?阿郎,芸娘也是爱子心切……”
“混账,”曾缇喝斥着妻子,低着嗓子道,“看你管的什么家,半分规矩也没有。”
曾氏低下头,不敢出声,噙起的嘴角分明又委屈又不甘。
沈馥之暗暗冷笑,你们就演吧,演一出嫡妻颟顸无能、宠妾在宅子里为所欲为的戏。明明是寻个无依无靠的良家孤女给家中的病秧子冲冲喜,此刻倒道貌岸然地撇个干净,纵有十分的不体面,也尽可往那个叫芸娘的妾身上推去。
俗话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曾缇认为,自己当着沈馥之的面,如此训斥嫡室,已足够显示出谈判的诚意。
他默了默,转向沈馥之,终于开始说正题:“沈阿嫂,老夫和内子确有大疏之处,险些误了这样好的一个孩子,这心里头,实在有愧。当局者迷,吾夫妇二人正不知如何补救,倒是家父训示,令吾二人速速登门,一是致歉,二是,来认姚娘子为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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