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过了不知多久,兰刑的手指动了动。
他终于有了力气控制自己的行动,却只是弯腰跪下去,浑身颤抖地,发疯似的用手指去掰箱子的开口。因为力度太大,位置不对,他掰了几次都没有掰开,指尖反而绽出几道鲜红刺目的血痕。
那已经不是在掰开,而是在用指尖去撞,用骨和血抵死去撬。
但这点疼痛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他呼吸急促,任由雨水冲刷自己,另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前胸,那股钻心的疼痛和缺损依然牢牢地掌控着他。
“救我。”
“快出来……救我,你要什么,我换给你。”
这种疼痛还没有要过他的命,但他也清楚,这种痛苦每来一次,都是一次无限逼近死亡的过程。
他不能再在这里多呆了。
“咔哒”一声,血沾上锁孔的那一刹那,箱子破开,里边却空无一物。
过了很久之后,里边却升腾起一个雾蒙蒙的黑影。
那黑影一动不动,雨水穿过它,它也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死物。
而兰刑胸口那股疼痛却在逐渐消失,片刻后,他终于脱了力似的,浑身紧绷到酸疼起来的筋肉松懈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黑影的声音飘了出来:“此次你无需换我什么东西。你天生心脉不全,五行有损,你可知刚刚来的人是谁?”
“明行。”兰刑低低地喘着气,声音沙哑。
那袭粉白衣衫再度飘回他脑海,带着疼痛的余韵,“天运所在。他现在跟凡人在一起。”
“生在泥污里的蝼蚁,无法想象天运为何,这很正常,不是你的错。”那黑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和倾向,甚至听不出男女,但就是这样的声音,似乎蕴藏着无限蛊惑的力量。
它说,“喂养明行一事,不要说你,是更多人都求不来的机缘。明行吃你一个果子,你也跟着受天运庇佑。”
“是么?”兰刑沙哑地回应道。
黑影说:“是。”它并没有听出兰刑这句话并不是在询问他,只是一个用尽力气的回复。
毕竟泥水中的肮脏的蝼蚁,根本不会有力气仰望天空。
天空中,明行星照在玄武壁水貐上方,光芒渐渐强盛,而青月镇雨势不停。
兰刑直起身,重新拖着那沉重的铁箱,挺直脊背,慢慢地,继续在雨里前行。
*
容仪的手指仍然在隐隐作痛。
这颗练实并不是很新鲜了,有点发干,皮也并不是薄而轻软的紧贴在果肉上,而是变厚、变硬,他本来想等着相里飞卢回来,喊他给自己剥,但是忍不住口水滴答,自己剥了起来。
越剥,他的手骨节越隐隐作痛起来。
他也慢慢想了起来,军荼利大明王拿来敲他爪子的小锤子不是别的,正是修罗界捶打灵魂的九阴锤,他势必要再疼上那么多天的。
他又有点眼泪汪汪的。
练实终于剥好了,容仪自己接了一碗水——青月镇没有他要的神泉水,只有普通的滚开后放凉的凉水,带着地底岩石的味道,除此以外,还要尽快喝下去,以免空气中的潮菌落进去,长出蘑菇来。
他把练实泡在水碗里,耐心等待了片刻,泡完后擦了擦,用青月镇人送来的其他果子佐餐,自己捧起来一点一点地吃掉了。
吃饱了,他心情大好,不眼泪汪汪了,也不惦记等相里飞卢回来喂他了,而是摸出几本小传,爬上床看了起来。
上次他在青月镇拿走的几本情劫故事,他还没有看完。
他仍在等相里飞卢回来。
*
大雨中,火光明灭,神官们站在冶炼处中央地位置,注视着上边供奉阴火与真火的位置,雨水落下,照得地上的积水也明晃晃的,透着人影。
今日没有任何人死去,但却比有人死了更加沉默。近半年以来,他们从察觉到天象异常开始,以相里鸿为首,倾尽心力制作以两火为核心的法阵,来保护姜国这一方水脉。
而如今,阵法被毁,阴火与真火熄灭了。
更不知道那妖物用了什么办法,能够越过缚妖的阻拦。
“这是九天与黄泉的火,是青月镇炼化铁合玉的核心,火断了,青月镇再也打不出护国神兵,青月剑,只能是最后一把了。”
这次因为没有人死,更多的乡民也闻讯赶来,一个大半辈子打铁的匠人声音低沉,没有绝望,只有近乎麻木的痛心,“以后我们能做什么?那么多年的,那么好的铁合玉,都炼不了呀……”
“以后我们拿什么去杀妖精?水脉必须有铁合玉镇守……”
“大家都安静一下,听我说。”相里鸿扶着轮椅走出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身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态,但挺拔的姿态依然不改,如同他在青月镇的威信一样。
“大师已经查明作乱杀人的是妖,我们已经在做除妖的阵法,请大家少安勿躁。两火虽然已经断了,但水脉还在,只要水脉还在,我们姜国就还有希望,我们青月镇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算白费。”相里鸿注视着人群,“我相里鸿在一日,神泪泉就定然安然无恙,大家也都会安然无恙!”
这些话他已经说过很多次,其他人也听过很多次。相里飞卢握紧手中的青月剑,哑声说:“师父。”
相里鸿挥手让其他人退下,转过身来凝望着他。
“师父,两火被毁,这是一个挑衅,青月镇不能再死人了。”相里飞卢说,“现在阵法未成,抓妖一事遥遥无期,让大家走吧。”
他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走吧,师父,包括您在内。走吧。”
相里鸿愣了一瞬间,紧跟着暴怒起来:“不可能!青月镇人一个都不可能走,我们生来就是守护青月镇神泪泉的。神泪泉离开青月镇就会枯亡,水是什么,是整个姜国的国运所在!”
“早在孔雀死时,神泪泉已经该有干枯迹象了。”相里飞卢平静地说,“我是国师,相里大人,让所有的村民撤离神官坞,由其他地方接收,我留下来守神泪泉。”
“不行!”相里鸿断然拒绝,他双手因为愤怒颤抖起来,而那双已经残废的腿却拖延了他的这种愤怒,让他用力挥舞双手的姿态也变得笨拙可笑,“我不可能走,是,你是佛子,师父现在老了,但是我绝不会逃避,神泪泉在我这里,那妖精要去就要去,我等着它!人在泉在,泉毁人亡!”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双面血红,忽而抬头死死盯住相里飞卢,“神泪泉在我这,在我这……你是谁?”
他忽而厉声问道,“你是谁?莫不是妖物,前来套话?!”
相里飞卢仍然只是握剑看着他,片刻后,他动了动,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四指并拢,手掌前段轻轻贴了贴他的肩膀。
是他小时候,相里鸿安抚他的动作。
当年他第一次杀妖鬼,那是一个伥鬼,化成孩童模样,惊恐地看着他往后退,他握剑的手不断地发着抖,他说:“师父,那是人。”
而相里鸿就这样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告诉他:“他不是。想想我们的姜国,今早为我们布施,前来讨药的,他们才是人,是我们要保护的人。”
他的手掌贴上去时,温热透入,相里鸿整个人仿佛垮了下去。
他忽而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低声说:“……是为师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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