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事伤心风号鹤唳人何处，哀情惨目月落乌啼霜满天……嘿！”
管子云双眼冒火，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那副挽联上的字句，痛苦的面庞不住抽搐着，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真想冲上前去大声质问。
殡仪馆前各种嘈杂声顷刻消失，一身孝服冷艳绝伦的白素心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一瞬间，人们的心头都涌现同一个念头：要想俏，先穿孝！
口哨声突兀地响起，一片鄙夷的目光齐刷刷地望过去，那个吹口哨的轻浮司机慌了手脚，脸皮再厚也架不住这么多大人物们的警告眼神，老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刚跟陈自利慰问了没两句的管平潮霍然转头，首先看到了儿子悲苦气恼的反应，顺着眼光一看，心头一震：这就是让儿子着迷的那个女学生？
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抓住儿子不停颤抖的手，一片冰凉。
心下一叹，管平潮在儿子耳畔低声说：“陈冠东已经没机会了！”
陈自利微微皱眉，略一沉吟，举步而下，目不斜视地与台阶上的大大小小人物们随口致谢，径自朝东山区高中师生代表走去。
主人家不同寻常的迎客礼仪终于将来宾们的视线解脱出来，诧异地注视着陈自利在一群“小人物们”面前站住，听得他高声说：“非常感谢东山区高中的老师和同学们前来悼念我儿子。东子在天有灵，一定很高兴你们的到来。今天，你们是我陈家最尊贵最欢迎地客人！”
某些人地脸色变得很尴尬。大家都听出来陈自利话语中的潜台词：绝大多数人都不是真心真意为我儿子来的----可没人敢在脸上流露出不满。陈百万有资格当众说出这样的话。
为首的李长河受宠若惊，急急忙忙地回答：“陈总，这是我们学校应该做得。冠东同学的离去我们也很难过，希望您……”
没等他说完，陈自利的脸已经扭到一旁了，欣慰地端详着上前一步地陈刚……和陈刚身后的周蒙蒙，良久不说话。
几朵雪花挂在他斑白的鬓角上。温和的目光中闪烁着晶莹的东西。
附近的人惊讶不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窃窃私语中，纷纷打听着陈百万一直注目地学生地名字。
陈刚深深地一鞠躬，抬头，望着老人。说：
“陈总。节哀顺变！同学们是来送别东子的，更希望您和东子的妈妈早日恢复平静，那也是东子希望的。”
随即，他开始介绍身后地同学：
“这是方豪。这是梁金生……这是周蒙蒙……”
高中生们挨次地上前来鞠躬，都按照陈刚的嘱咐低声慰问：“伯父，节哀顺变！”
陈自利完全忽略了周围还有那么多的“重要人物”，眼中只有面前的这些高中生，他感激地代替儿子回应着同学们的问候，不知不觉地，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滑落面庞，平素展现着固执、专横的唇部线条也扭曲了。蠕动着。“谢谢，谢谢……”
同来的几个女孩子再受不了这悲怆地氛围。忍不住地开始掉下泪水。
周蒙蒙将一束康乃馨递了过去，眼圈红红地哽咽：“伯父要保重身体！陈冠东心地很好，虽然他不喜欢说话，可了解他地人都知道他非常愿意帮助同学。高一时我有急事回家，天都黑了，自行车偏偏又坏掉，陈冠东知道后二话不说，骑摩托车送我。那天下雪比今天还要大，连续三十多里路，天又黑，多亏了他，我才来得及见到我***最后一面……”
陈刚在一旁心头一跳：这件事也是他第一次听说！
而陈自利却欣慰地笑了,举起手，似乎要拂去落到脸上地几颗雪花，袖子在面上一抹，顺势擦去了眼角的泪，他紧紧地抓着那束康乃馨，举在眼前，一眼不眨地端详着，深沉地说：“这件事我知道的。那天东子很晚才回家，浑身都是泥水，我还以为他出了车祸，原来他是去送女孩子了，哈----唉！”
本想打趣自己儿子的老人不小心说出了“车祸”这个字眼，面上的笑容一僵，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自责地说：“我不该同意他骑摩托的，早该给他买一辆轿车的。怨我啊，我应该更宠惯他一些的……”
陈百万的叹息消散在风雪中，附近的人顶多在心底升腾起同情和怜悯，少数的人甚至幸灾乐祸地暗暗冷笑。
管平潮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儿子，正巧管子云也若有所思地仰脸望向父亲。父子两个眼神碰撞到一起，都看懂了对方眼帘深处浓浓的的爱。
管子云小声嘀咕：“谢谢老爸！”这一刻他才明白父亲用生日礼物的名义送给他一辆高级轿车的良苦用心。
“伯父，东子妈妈还好吗？”
一身孝服的白素心怯怯地走过来，她嘴里的称呼叫师生们大吃一惊----白素心竟然跟陈家有渊源？
陈自利眉头一皱，眼光复杂的注视着莲花一般的女孩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目光在白素心红肿的眼眶上一扫，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手指向刚刚被周蒙蒙呵斥过的三个纨绔学生，直接问道：
“这几位也是东子的同学？”
那三个男生早就跃跃欲试地要上前说话，却又心虚地东张西望，入目所见周围都是认识的中高级官员，就畏畏缩缩地不敢开此时一见有了机会，其中一个急忙抢上一步。大声说：
“陈总。我叫黄金生，这是李瑞，这是赵子南，我们都是陈冠东的同班同学，一向跟东子很要好的……”
开口地是衣着打扮最正式，穿了一身黑西服，戴着一副文质彬彬地金丝眼镜的小白脸。挺胸凸肚，就像是在一场万众瞩目的宴会上出风头一般，引来同伴不满的白眼。
陈自利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一眼看出了这高中生眼中毫不掩饰的兴奋光芒----跟那些同样是虚情假意前来吊唁的官员和商人们相比，这三个不知道老子是什么地位地小年轻实在是太稚嫩了，他们忘记了这是一场死人的葬礼！
知子莫如父！陈自利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结交这么浮躁的朋友。就求证似的望向陈刚。
像一棵风雪中的小白杨般挺立地陈刚苦笑下。会意地摇摇头。于是，陈自利知道了：这三个富人家地孩子不是陈刚的同路人，某种程度来说，他们与在场那些官员和老板们更加接近。他们的来意更多是因为自己“陈百万”的光环，而不是奔着夭折地可怜儿子来得。
连表面上的敷衍也懒得说了。陈自利就当面前是三团空气，视若无睹地转过身，这才正式与李长河几个校方代表寒暄。低垂着眼皮，手指与他们轻轻一碰，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不等李长河当众坦承校方在陈冠东车祸死亡事件上的疏忽和责任，陈自利手一挥。调动着风雪中所有人的视线。大声说：“感谢各界友人冒雪前来！请大家进礼堂，最后一眼看看我那可怜的孩子吧！”
在寒风中深深地鞠了一躬。陈自利的话语声中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悲凉，最后一句已经带了几分鼻音，再次有力地在空中挥了一下手势，转身踏上台阶。
对于下面地不管是东山市地部长级干部，还是那些身价显赫的企业家同仁，他根本就没理会，摆出地架势给人强烈的暗示----值得他降阶相迎的只有东山区高中的师生代表----当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陈百万真正重视的是他儿子的同学，李长河几个老师反而是借了学生的光。
没人有受到轻视的感觉，大家都理解陈自利重视死去儿子友谊的心情，何况陈百万也绝对有这么强势的本钱！
在东山市，身为首富的陈自利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早已深入今日前来的各界人士的心中：据说陈百万中央有靠山，在东山市这小小的犄角旮旯，还有谁敢挑他的刺？
当众人仰视陈自利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殡仪馆的大门，陈刚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雪花飘飘，陈自利稳重如山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份外萧瑟！
另一个细节引起他的关注：被冷遇了的白素心脸色刹那间一片惨白，一颗颗泪滴从她那让人流连的绝美面庞上滑落。
除了陈刚，注意到这一点的只有管子云。
众人鱼贯而入，踏进了东山市殡仪馆的大门。
随着人群慢慢地踏进那道大门，风雪中的雪白世界丢在身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另样的雪白：白色的布幔布满了整个殡仪馆大厅，厅堂两侧墙壁下，摆满了洁白的花圈、花篮和挽联。
这凝重肃穆的白色世界，足以让任何踏足此间的人们屏息屏气。哀乐声不绝如缕，如泣如诉，是贝多芬的那首著名交响乐《悲怆》。
陈刚一眼就看到了“陈冠东”----巨幅遗像竖立在一张高台上，绿色盆栽和黄色菊花围绕，和遗像下方灵柩周围的鲜红玫瑰构成了厅堂内唯一的亮色。
从门口到灵柩前，用一束束绽放的菊花做路标，形成了一道井然有序的通道，供生者向死者致敬。而那副巨大照片上的冷傲少年，却用那双巨大的眼珠说不清道不明地迎接他的客人们，传神的眼眸流露着玩味的笑，一如生前的高傲，此时此景，却又给人以讥笑嘲讽的意味。
顺着那双似乎仍旧灵动的巨大眼珠向上看，陈刚看清了顶上挂着的一条巨大横幅，黑底白字：为吾儿陈冠东送行！
置身此间的高中生们都学着别人地样子，垂下眼帘。等待着追悼会地正式开始。人们的耳畔除了哀伤的乐曲。还有一声声泣血的哭嚎。
簇成了心型花环的红玫瑰环绕着那个永远不再苏醒的少年。一个一身黑衣的妇人正扶灵痛哭。
没有人忍心多看一眼那个可怜地母亲！
孩子的妈妈正在珍视这最后一刻的相聚！
哀乐声突然低沉下来，得到陈自利示意的司仪终于要开始主持这一场盛大的仪式。
这一刻，母亲的哭喊声突兀地变得高亢：“东子，我地儿啊……”
来宾们一震，都感受到了那股发自心灵地悲伤。只有那个可能是东山市经验最丰富的司仪仿若未觉，用一种久经历练的和缓语调慢慢地开口，扩音喇叭传出来的声音低沉而又富有磁性。落在陈刚地耳中，竟然会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赵忠祥那富有魅力的声音。
“各位来宾，同志们，朋友们！”
司仪一开口，陈冠东的妈妈终于压抑了哭声，肃穆在厅堂内渐渐凝重。
“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悼念一个年轻的生命……”
哀乐声重新放大，人们垂头默哀，履行着这一人生中唯一一次不可能是主角的程式，然后是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随后是东山市政协副主席致悼词，悼词不长，简要地回顾了陈冠东短暂而又令人惋惜的一生。当听到陈冠东一直坚持着用自己的零花钱资助偏远地区地一家小学师生时，在场地人们霍然动容：在这么严肃的场合，陈家人不可能弄虚作假，一个尚在上学地高中学生，还是一个以逐利为目的的商人子弟。竟然有这么博爱的心胸。实在是太难得了！
不知何时，陈氏的哭声再次响起。一声声地唤着他儿子的名字，不得不中断发言的政协副主席同情地叹了口气，陈家的另外女性亲属也随之抱头痛哭，就连陈刚也忍不住抬手擦拭眼角---至于周蒙蒙她们几个女生更是不堪，都掏出了手帕，哭成了泪人一般。
只有死者的父亲保持着镇定。他俯下身默默地摩挲妻子的脊背，眼睛却望着儿子的遗像，一眨不眨，一动不动。
这时，一个白衣女孩突然越众而出，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玫瑰花，踏着缓慢的步伐，一步步走向正在低声哭泣的陈氏。
来宾们眼前一亮，目光聚集在这个浑身缟素的女孩子脸上，都为之惊艳。
“白素心要干什么？”对于享誉校园内外，被称作东山校花的白素心，就连校长李长河都熟悉，不禁皱起眉头。
张凯华微微摇头，询问陈刚他们，也没人知道答案。遥遥望去，两个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匆忙拦住白素心，却不知白素心说了什么，那两个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会儿，放她过去了。
白素心一直走到那具菊花簇拥的棺木前，先低声跟陈自利行礼问候，随即蹲下身子附在陈冠东母亲耳边小声说了一些话。
回荡在厅堂内外的哭泣声渐渐低沉下来。
宽广开阔的殡仪馆因此而鸦雀无声。
人们面面相觑，都在猜想那一身孝服的女孩子是不是施展了什么魔法。
伤心欲绝几乎要昏厥过去的陈冠东母亲竟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跟白素心交谈了一阵，又在陈自利安抚下终于收敛了情绪，追悼会这才恢复正常程序。
终于，追悼会进入最后一个环节：遗体告别仪式。
哀乐声中，陈家亲属代表们站成一排，女眷们悲声大作。
人们慢慢地挪动脚步，环绕着菊花铺就的通道，按照社会地位的高低，按照行政级别的尊卑，按照亲疏的远近，一排排地，一行行地，走上前去，深深地看一眼那个玫瑰花丛中安息的少年，凝重地与亲属们一一握手，送去饱含感情的低声慰藉。
强打精神的陈氏在丈夫和白素心一左一右的搀扶下，竭力地维系着这仪式最后的完整。
陈刚站在张凯华地身后，随着人流。一步步朝前接近。当距离死者家属还有十多步远时。他看清了陈冠东母亲地模样，不由吃了一惊----
陈冠东的母亲竟然如此年轻！
尽管那张脸上泪水模糊，头发花白而又凌乱掩面，可没有任何化妆品装饰的那张苍白的脸却年轻得很，几乎没看到一丝皱纹，顶多四十岁的样子。
想不到陈冠东的父母年纪差距竟然这么大！
“陈冠东的母亲今年刚刚四十岁。”
一直缄默地张凯华突然侧过头在陈刚耳畔小声说了句，猝不及防的陈刚吓了一跳。没有想到自己的心理竟然被他猜得真又真。
自从进了殡仪馆的大门，张凯华就在留意着陈刚的反应。今天对于陈家人来说是个悲伤的日子，对于他这样前途未卜地局中人来说，则是一个难捱地时刻。
他需要找到一个进退之间的参照物。
正巧他回头，注意到陈刚惊讶的表情，稍一寻思。一口说出了陈氏的真实年龄。
前排轮到某位与陈家关系较近地一个老板模样的老年宾客。老泪纵横地安慰着陈家父母，却不想反过来需要陈自利劝他保重身体，这导致前行中的队伍短暂的停顿。
张凯华看了眼前后，音量稍稍放大了点。小声解释说：“当年陈总是下面乡镇的历史老师，而陈冠东的母亲则是他的一个学生。当年很轰动的……”
他地话没有说完，陈刚已经明白了。身后地周蒙蒙和方豪几个也都听到了，相互对视一眼，都惋惜地摇头。
一段令花季少男少女憧憬的师生恋却最终结出白发人送黑发人地悲剧，强烈的落差冲撞着他们年轻的心，同情之余，也在不知不觉间多少改变了年轻人们心中对幸福含义的一些理解。
当东山区高中师生代表们走到前面。为首的李长河心虚地不敢看陈氏的眼睛。
自从进了这间压抑沉闷的厅堂。他所特意关注的教育系统的那几个大佬就根本没正眼看过自己！
李长河一度以为对自己的罢免令会毫不留情地当众宣读出来，更担心有激动的陈家人当场质问校方的责任。
幸好。除了陈自利身侧的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恶狠狠地如同仇人一样瞪着他，并没有其他人刁难，一直让他担心的学生母亲也只是目光呆滞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眼前的这群人也算是儿子死亡的责任人。
看到陈刚他们走近，陈自利轻轻颔首招呼，转头在妻子耳畔小声说了几句。
陈氏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面前一张张年轻稚嫩的面孔。这显然引发了她对同样年轻却不幸夭折的爱子的追思，摇摇晃晃的身子如同池塘里的浮萍，又开始了抽泣，一颗颗泪珠掉下来。
“伯母，保重！东子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您哭坏了身体。”
陈刚无奈地说着只具有表面意义的话语，在这对可怜的人面前深深地鞠躬。
他不忍心细看陈氏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布满血丝的眸子释放着强烈的母爱，和蔼慈祥，跟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似乎此时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她自己的亲生孩子。
陈刚鼻子一酸，想起了另一个时空里十多年后年迈双亲的苍老模样。
重生后，直到现在仍旧没有回到家在父母面前尽孝，陈刚一思及此处不禁一阵自责，恨不得这追悼会马上结束。
站在一旁，他神思不属地介绍着身后的同学，机械地道：“这是方豪，这是梁金生……”
当胡子拉碴的屠洪良走上来时，陈刚闭上了嘴巴----可能屠洪良是与陈家人最熟悉的高中学生了。
“伯父伯母……我----”
屠洪良那么粗壮的一个汉子，此时哭得像个小孩子。作为陈冠东最亲近的好友，又是车祸现场的见证人，他可能是仅次于陈冠东父母的伤心人。更不用说陈家人不但没追究他在事故中的责任，还及时发话，让他顺利地从局子里走出来。
屠洪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在陈冠东父母面前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看到熟悉的面孔多了一分生机的陈氏无言地拍了拍佝偻着身子的高大男生，幽怨地叹了口气，首次开口说话：“良子，你来了啊。”
沙哑晦暗的嗓音，令人心酸。这个妇人可能把她一辈子的泪水积攒在这几天倾泻出来，喉咙早就哭坏了。
屠洪良泪流满面，憋着嘴只知道连连点头，就像是小鸡啄米，他浑身都在颤抖了，眼看就要失声痛哭，在她身侧的王小丫看不下去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屠洪良腰上使劲一拧----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长了一张胖胖圆脸的小丫眉毛一竖，声音虽小，手劲却不小，一下子惊醒了屠洪良，呲牙地吸着凉气揉着腰上的肉，哭丧着脸不敢顶撞，正好他随着人流走到下一位----一个白发苍苍的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面前，屠洪良总算分清了轻重，恢复了一点镇定，“奶奶，您要保重身体啊……”
原来这老人竟然是陈自利的老母亲，陈冠东的奶奶。
看着被人搀扶着，瘦巴巴轻飘飘颤巍巍地，一副随时要撒手而去模样的老太太，陈刚暗暗皱眉：这个老太太有点不对劲？
老人家风烛残年，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难道陈自利就不怕他的老母亲受不了刺激一命呜呼？而且，老太太布满老人斑的面皮上透着一股与年纪不相应的激动红晕，正瞪着一双干巴巴的眼皮，似乎在竭力地辨认着眼前宾客的模样，昏花的双眼流露着令人恐惧的怨毒光芒。
当周蒙蒙和王小丫走上来时，意外发生了----
“时事伤心风号鹤唳人何处，哀情惨目月落乌啼霜满天……嘿！”
管子云双眼冒火，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那副挽联上的字句，痛苦的面庞不住抽搐着，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真想冲上前去大声质问。
殡仪馆前各种嘈杂声顷刻消失，一身孝服冷艳绝伦的白素心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一瞬间，人们的心头都涌现同一个念头：要想俏，先穿孝！
口哨声突兀地响起，一片鄙夷的目光齐刷刷地望过去，那个吹口哨的轻浮司机慌了手脚，脸皮再厚也架不住这么多大人物们的警告眼神，老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刚跟陈自利慰问了没两句的管平潮霍然转头，首先看到了儿子悲苦气恼的反应，顺着眼光一看，心头一震：这就是让儿子着迷的那个女学生？
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抓住儿子不停颤抖的手，一片冰凉。
心下一叹，管平潮在儿子耳畔低声说：“陈冠东已经没机会了！”
陈自利微微皱眉，略一沉吟，举步而下，目不斜视地与台阶上的大大小小人物们随口致谢，径自朝东山区高中师生代表走去。
主人家不同寻常的迎客礼仪终于将来宾们的视线解脱出来，诧异地注视着陈自利在一群“小人物们”面前站住，听得他高声说：“非常感谢东山区高中的老师和同学们前来悼念我儿子。东子在天有灵，一定很高兴你们的到来。今天，你们是我陈家最尊贵最欢迎地客人！”
某些人地脸色变得很尴尬。大家都听出来陈自利话语中的潜台词：绝大多数人都不是真心真意为我儿子来的----可没人敢在脸上流露出不满。陈百万有资格当众说出这样的话。
为首的李长河受宠若惊，急急忙忙地回答：“陈总，这是我们学校应该做得。冠东同学的离去我们也很难过，希望您……”
没等他说完，陈自利的脸已经扭到一旁了，欣慰地端详着上前一步地陈刚……和陈刚身后的周蒙蒙，良久不说话。
几朵雪花挂在他斑白的鬓角上。温和的目光中闪烁着晶莹的东西。
附近的人惊讶不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窃窃私语中，纷纷打听着陈百万一直注目地学生地名字。
陈刚深深地一鞠躬，抬头，望着老人。说：
“陈总。节哀顺变！同学们是来送别东子的，更希望您和东子的妈妈早日恢复平静，那也是东子希望的。”
随即，他开始介绍身后地同学：
“这是方豪。这是梁金生……这是周蒙蒙……”
高中生们挨次地上前来鞠躬，都按照陈刚的嘱咐低声慰问：“伯父，节哀顺变！”
陈自利完全忽略了周围还有那么多的“重要人物”，眼中只有面前的这些高中生，他感激地代替儿子回应着同学们的问候，不知不觉地，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滑落面庞，平素展现着固执、专横的唇部线条也扭曲了。蠕动着。“谢谢，谢谢……”
同来的几个女孩子再受不了这悲怆地氛围。忍不住地开始掉下泪水。
周蒙蒙将一束康乃馨递了过去，眼圈红红地哽咽：“伯父要保重身体！陈冠东心地很好，虽然他不喜欢说话，可了解他地人都知道他非常愿意帮助同学。高一时我有急事回家，天都黑了，自行车偏偏又坏掉，陈冠东知道后二话不说，骑摩托车送我。那天下雪比今天还要大，连续三十多里路，天又黑，多亏了他，我才来得及见到我***最后一面……”
陈刚在一旁心头一跳：这件事也是他第一次听说！
而陈自利却欣慰地笑了,举起手，似乎要拂去落到脸上地几颗雪花，袖子在面上一抹，顺势擦去了眼角的泪，他紧紧地抓着那束康乃馨，举在眼前，一眼不眨地端详着，深沉地说：“这件事我知道的。那天东子很晚才回家，浑身都是泥水，我还以为他出了车祸，原来他是去送女孩子了，哈----唉！”
本想打趣自己儿子的老人不小心说出了“车祸”这个字眼，面上的笑容一僵，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自责地说：“我不该同意他骑摩托的，早该给他买一辆轿车的。怨我啊，我应该更宠惯他一些的……”
陈百万的叹息消散在风雪中，附近的人顶多在心底升腾起同情和怜悯，少数的人甚至幸灾乐祸地暗暗冷笑。
管平潮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儿子，正巧管子云也若有所思地仰脸望向父亲。父子两个眼神碰撞到一起，都看懂了对方眼帘深处浓浓的的爱。
管子云小声嘀咕：“谢谢老爸！”这一刻他才明白父亲用生日礼物的名义送给他一辆高级轿车的良苦用心。
“伯父，东子妈妈还好吗？”
一身孝服的白素心怯怯地走过来，她嘴里的称呼叫师生们大吃一惊----白素心竟然跟陈家有渊源？
陈自利眉头一皱，眼光复杂的注视着莲花一般的女孩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目光在白素心红肿的眼眶上一扫，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手指向刚刚被周蒙蒙呵斥过的三个纨绔学生，直接问道：
“这几位也是东子的同学？”
那三个男生早就跃跃欲试地要上前说话，却又心虚地东张西望，入目所见周围都是认识的中高级官员，就畏畏缩缩地不敢开此时一见有了机会，其中一个急忙抢上一步。大声说：
“陈总。我叫黄金生，这是李瑞，这是赵子南，我们都是陈冠东的同班同学，一向跟东子很要好的……”
开口地是衣着打扮最正式，穿了一身黑西服，戴着一副文质彬彬地金丝眼镜的小白脸。挺胸凸肚，就像是在一场万众瞩目的宴会上出风头一般，引来同伴不满的白眼。
陈自利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一眼看出了这高中生眼中毫不掩饰的兴奋光芒----跟那些同样是虚情假意前来吊唁的官员和商人们相比，这三个不知道老子是什么地位地小年轻实在是太稚嫩了，他们忘记了这是一场死人的葬礼！
知子莫如父！陈自利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结交这么浮躁的朋友。就求证似的望向陈刚。
像一棵风雪中的小白杨般挺立地陈刚苦笑下。会意地摇摇头。于是，陈自利知道了：这三个富人家地孩子不是陈刚的同路人，某种程度来说，他们与在场那些官员和老板们更加接近。他们的来意更多是因为自己“陈百万”的光环，而不是奔着夭折地可怜儿子来得。
连表面上的敷衍也懒得说了。陈自利就当面前是三团空气，视若无睹地转过身，这才正式与李长河几个校方代表寒暄。低垂着眼皮，手指与他们轻轻一碰，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不等李长河当众坦承校方在陈冠东车祸死亡事件上的疏忽和责任，陈自利手一挥。调动着风雪中所有人的视线。大声说：“感谢各界友人冒雪前来！请大家进礼堂，最后一眼看看我那可怜的孩子吧！”
在寒风中深深地鞠了一躬。陈自利的话语声中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悲凉，最后一句已经带了几分鼻音，再次有力地在空中挥了一下手势，转身踏上台阶。
对于下面地不管是东山市地部长级干部，还是那些身价显赫的企业家同仁，他根本就没理会，摆出地架势给人强烈的暗示----值得他降阶相迎的只有东山区高中的师生代表----当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陈百万真正重视的是他儿子的同学，李长河几个老师反而是借了学生的光。
没人有受到轻视的感觉，大家都理解陈自利重视死去儿子友谊的心情，何况陈百万也绝对有这么强势的本钱！
在东山市，身为首富的陈自利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早已深入今日前来的各界人士的心中：据说陈百万中央有靠山，在东山市这小小的犄角旮旯，还有谁敢挑他的刺？
当众人仰视陈自利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殡仪馆的大门，陈刚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雪花飘飘，陈自利稳重如山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份外萧瑟！
另一个细节引起他的关注：被冷遇了的白素心脸色刹那间一片惨白，一颗颗泪滴从她那让人流连的绝美面庞上滑落。
除了陈刚，注意到这一点的只有管子云。
众人鱼贯而入，踏进了东山市殡仪馆的大门。
随着人群慢慢地踏进那道大门，风雪中的雪白世界丢在身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另样的雪白：白色的布幔布满了整个殡仪馆大厅，厅堂两侧墙壁下，摆满了洁白的花圈、花篮和挽联。
这凝重肃穆的白色世界，足以让任何踏足此间的人们屏息屏气。哀乐声不绝如缕，如泣如诉，是贝多芬的那首著名交响乐《悲怆》。
陈刚一眼就看到了“陈冠东”----巨幅遗像竖立在一张高台上，绿色盆栽和黄色菊花围绕，和遗像下方灵柩周围的鲜红玫瑰构成了厅堂内唯一的亮色。
从门口到灵柩前，用一束束绽放的菊花做路标，形成了一道井然有序的通道，供生者向死者致敬。而那副巨大照片上的冷傲少年，却用那双巨大的眼珠说不清道不明地迎接他的客人们，传神的眼眸流露着玩味的笑，一如生前的高傲，此时此景，却又给人以讥笑嘲讽的意味。
顺着那双似乎仍旧灵动的巨大眼珠向上看，陈刚看清了顶上挂着的一条巨大横幅，黑底白字：为吾儿陈冠东送行！
置身此间的高中生们都学着别人地样子，垂下眼帘。等待着追悼会地正式开始。人们的耳畔除了哀伤的乐曲。还有一声声泣血的哭嚎。
簇成了心型花环的红玫瑰环绕着那个永远不再苏醒的少年。一个一身黑衣的妇人正扶灵痛哭。
没有人忍心多看一眼那个可怜地母亲！
孩子的妈妈正在珍视这最后一刻的相聚！
哀乐声突然低沉下来，得到陈自利示意的司仪终于要开始主持这一场盛大的仪式。
这一刻，母亲的哭喊声突兀地变得高亢：“东子，我地儿啊……”
来宾们一震，都感受到了那股发自心灵地悲伤。只有那个可能是东山市经验最丰富的司仪仿若未觉，用一种久经历练的和缓语调慢慢地开口，扩音喇叭传出来的声音低沉而又富有磁性。落在陈刚地耳中，竟然会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赵忠祥那富有魅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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