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信也是真的不等天大亮,玻璃花就叫死崔陪着,打药铺出来,到南门外去请打弹弓子的戴奎一。两人横穿出估衣街,到了北城门口,并没走”进北门出南门”那股近道,而是沿着城根儿往西,绕城半圈才到南门外。这因为玻璃花怕人瞧见他,一路还穿街走巷,专择僻静人稀的路走。混星子们在街上向来爱走街心,车轿驴马都得躲着他们;他们还拿眼东瞅西瞅,谁要是多瞧他们一眼,茬子就来了。今儿玻璃花却使劲低脑袋,恨不得把脑袋揣在怀里。死崔在一旁心想;我叫你小子打今儿甭想再露脸儿啦!
那时,南门外一片大开洼,净是些蚊子乱飞的死水坑,柳树秧子,横七八叉的土台子,没人添土的野坟,再有便是密不透气的芦苇荡。住在这儿的多是雁户。拿排枪打野雁、绿头鸭、草鹭和秧鸡,到墙子那边去卖。这是个常年热热闹闹的野市,俗叫”南市”,凡吃、穿、用的,随便买卖,应有尽有。鲜鱼新米、四时蔬果之外,还有些打八叉的小商小贩,倒腾各种日用的新旧杂货。江湖上的”金、瓶、彩、挂”,什么拆字的,算马前课的,拉骆驼或”黄雀叼帖”的,打把式卖艺的,变戏法的,耍滦州影儿的,唱包头落子、哈哈腔、西河大鼓的等等,都聚在这儿混吃糊口。天津这地方,有块地儿就是主儿。河有河霸,渔有渔霸,码头上有把头,地面上有脚行,商会有会长,行行有师祖,官场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个衙门里有一个说一不二的老爷。在这集市上,欺行霸市要数”三大块儿”——戴奎一,何老白,包万斤,都是”安座子”已久的老江湖。这三位”大块儿”能耐最大的便是戴奎一。他手里的一把弹弓可称天下奇绝。顶拿手的一招,是把一个薄瓷的小酒壶横放在桌上,瓶口放一颗泥弹儿,这泥弹儿与瓶口大小不离,他站在三十步远的地方一弹射去,把那泥弹儿打碎在壶中,绝不损伤瓶子。他用这手绝顶功夫招人观看,实是卖”化食丹”。只要演过几招弹弓,他就捧着一块血淋淋的鲜牛肉,生嚼生吃,再吞下几粒羊屎蛋似的丸药,口称这丸药到肚里,生冷俱消。他拿这种叫人目瞪口呆的法儿卖药,人们花钱买药,并非相信这药真能化食,而是害怕他这股恶劲。据说,光绪二十年,河南来个马班儿表演”小刀山”。河南的马班子大都会几手少林功,恃仗本领在身,没有先去拜会他,把他惹恼了。当一个年轻的女把式爬上三、四丈长的大杉篙拿大顶时,戴奎一站在远处大叫一声:”戴爷给你换个左眼!”开弓一打,”啪!”地把一个泥球射进那女把式的左眼窝,马班子的男男女女都要跟戴奎一动武,眼望着这把上了子儿的弹弓,谁敢靠前?从此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就是玻璃花那左眼放着没用,也不愿意换个泥球。
”戴爷,咱哥儿们麻烦您来了!”玻璃花拱拱手说。他此时气不壮,说话时精神也不足。
”您这是嘛话,三爷!哥儿们我在城南,您在城北,城隔着人,不隔着义气。前儿,崔四爷来,把您的话捎给我。我跟四爷说了,只要您三爷一句话,咱哥儿们掉脑袋也认!不过……我刚才用脑瓜又琢磨琢磨,那个卖炸豆腐的傻小子,值我戴奎一的一个泥球吗?啊?哈哈哈哈。”
戴奎一咧大嘴叉子,仰面狂笑。他光着膀子。这一笑满身疙瘩肉像活耗子那样上下直动。他长得人高面阔,猿背蜂腰,鹰鼻豹眼,宽宽一条桔黄色亮缎腰带上,别着一根柳木叉架、牛皮筋条的大弹弓子。当下,他正站在自家店门口,店内迎面墙上挂着两幅死人的骨头架子。这背景和打扮一衬一托,就愈发显得凶厉。本来戴奎一答应好今天为玻璃花去拔撞。虽说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个人就有脑子,这两天耳边经常听有关傻二的辫子的传言,传得神乎其神。在将信将疑之间,他开始掂量起来,为这个从来也没对自己出过力、眼下正走背字的混星子,去碰那个不知根底的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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