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尽头。昏暗的塔楼和从高处漏下来的阳光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此刻深入地下,正沿着矿坑往上攀爬。
“你知道《埃格尼斯的风筝》最开始是作为儿童读物出版的吗?”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有评论家认为《永恒夏天》才是卢瓦索的第一部成功作品,对他们来说,《风筝》不够‘严肃’,但我还是投《风筝》一票。想想飞行员的鬼魂和埃格尼斯在墓地里追风筝的那一段,如果我是小孩的话,会做一个星期噩梦的。”
“我倒是觉得这段很美,也非常伤心。”
“确实,但还是毛骨悚然。”
“他们还用‘西尔斯’这个名字吗?我的意思是,近几年再版的《埃格尼斯的风筝》,封面上印的名字是哪个?”
“统一用‘亚历山大·卢瓦索’。去年兰登书屋推出的盒装收藏版就是这样的,收录了《风筝》和另外两本描写战后生活的小说,出版社认为同一系列的书不应该用两个名字,读者们会搞不清楚的,而且‘卢瓦索’显然比‘西尔斯’更有辨识度。”
“辨识度。”普鲁登斯咀嚼着这个名词,摇摇头,“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呢?灯塔悄悄学舌。
“亚历克斯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
“西尔斯?”
“‘亚历山大’。从来没有人这么叫他,他即使在正式场合也自称‘亚历克斯’,签名也是。他说‘亚历山大’这个名字‘太重了’,‘像个沙包一样’,他不乐意扛着这么一个沙包。”
“有趣的说法。”
灯火室正下方就是废弃的守塔人卧室,一个半圆形空间,通往塔顶的梯子架在光秃秃的床垫旁边。这里曾经有过别的访客,墙上布满涂鸦,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条从沸腾的海水里出现的双头蛇,周围零散地分布着用油漆喷枪写的脏话和死亡威胁,因为无孔不入的海雾侵蚀,都已经褪成一种类似陈旧血迹的棕色。一盏翻倒的老式提灯扔在床垫上,旁边还有些用过的针头和香烟烧出来的焦痕。尘埃像肮脏的雪一样铺在地上,普鲁登斯踩到了一本受潮的旧日历,图案已经看不清楚了,勉强能辨认出船帆的轮廓,下面一行暗淡的花体字写着“布列塔尼帆船协会,1979”。
梯子是用铆钉固定的,焊接处仔细刷漆,防止锈蚀,看起来仍然坚实。记者先爬了上去,然后帮普鲁登斯上来。灯火室的玻璃所剩无几,四面漏风,灯座是空的,但巨大的透镜还没拆除,对着西边的广袤海面,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海水变成藻绿色的绉纱,每一道皱褶都像是精心画出来似的。
“亚历克斯有很多奇妙的想法。”普鲁登斯用鞋尖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拨到一边,“他说故事是一种病原体,依靠在不同的大脑之间传播而生存,听众是携带者,作家是宿主,故事在他们脑海里尖叫,要求被表达出来,得以复制,在别的灵魂里继续存活。有些故事被遗忘了,就此灭绝。另一些故事互相接触,争斗,融合,有朝一日孵化出全新的孢子,变得更令人狂喜,更悲伤,或者更吓人,这样才能继续在人们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
记者在透镜旁边停住脚步,“听起来令人不安。”
“但你同意这个比喻?”
“我爱这个比喻。”
“我亲眼看着。”普鲁登斯走到破裂的玻璃旁边,俯视着荒凉的海湾,斟酌措辞,“我的意思是,这就像亲眼看着一株常春藤慢慢爬满整面外墙,学生时期的亚历克斯和他的故事还在摸索自己的声音和形态,所以我们有了声色犬马的‘彼得森’,着迷于血腥恐怖的‘比索普’和想象一只白色风筝的‘西尔斯’,亚历克斯先把自己打碎,再拼起来,才最终诞生了亚历克斯。他很幸运,他就是故事,而我有幸充当他的配角。但是书中的哈利并不是我,是亚历克斯塑造的一个以我为原型的木偶,这个木偶终究还是属于他的。他们会在舞台上永远活着,至于你和我,里弗斯先生,我们在台下,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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