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洵白又望着她，眼睛不动的望，望了许久，又把头微微低下了。他的脚便下意识地在积雪上轻轻地扫着。

素裳也沉思了。她的脸已经发烧起来。她的心动摇着。并且，她幻觉着她的灵魂闪着光，如同十五夜的明月样。她经过几次情感的大波动之后便开口了，似乎是切热情组成了这样发颤的声音：

“询白。”

洵白很艰难似的转过脸，看了她眼又低下头，现着压制着情感的样子。

“或者在你的眼中已经看出来，我近来的生活”

这时在她的耳朵忽然响起了她意外的声音：

“呀你们在这里！”夏克英面喊着面跑上来。沈晓芝也跟着走上来说：

“怎么，你说点钟之后到第三个亭子去相会，你自己倒忘记了？现在已经快到四点了。”

蔡吟冰也夹着说：

“躲在这里，害我们找得好苦！”

叶平也走到了，他说他急着回去编讲义，并且问洵白：

“你呢，你回去不回去？你的朋友不是要我来找你么？”

洵白踌躇了会回答说：

“就回去。”同时他看了素裳眼，很重的眼，似乎从这眼光中给了她些什么。

素裳默着不作声，她好象非常疲倦的样子，和她们路走出去了。走到大门口，各人要分别的时候，她难过的握了洵白的手，并且低声向他说：

“早点来。”

她忽然觉得她的心是曾经次爆裂了。

二

化装溜冰大会开始了。

月光蚊洁地平铺着。冰上映着鳞片的光。红红绿绿的灯在夜风中飘荡。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纷飞着，幌来幌去，长长短短的射在月光中，射在放光的冰上面。游人是多极了，多到几乎是人挨人。大家都伸直颈项，昂着头，向着冰场上。溜冰的人正在勇敢地跑着。没有个溜冰者不做出特别的姿态。许多女人都化装做男人了：有的化装做个将军，有的化装做个乞丐，有的又化装做个英国的绅士。男人呢，却又女性化了：有的化装做个老太婆，有的化装做个舞女，有的化装做个法国式的时髦女士，有的化装做旧式的中年太太。还有许多人对于别种动物和植物也感到趣味的，所以有纸糊的株柳树，个老虎，只鸽子，匹牝鹿，也混合在人们中飞跑着。

这时在层层的游人中，洵白也夹在里面。他是吃过晚饭便来到北海的，但至今还没有遇见素裳。他希望从人群中会看见到她，但切女人都不是她的模样。他以为她也许溜冰去了，但所有化装的样子，又使他觉得都不是素裳，因为他认为素裳的化装定是不凡的，至少要带点艺术的或美术的意味，而这些冰场上的化装者都是鄙俗的。他曾想她或者不在这热闹的地方，但他走到别处去，却除了片静寂之外，连个人影也没有。终于他又跑到这人群里面来，是希望着在溜冰会场停止之后，会看见到她的。所以他直忍耐着喝彩和掌声，以及那完全为浅薄的娱乐而现着得意的那许多脸。

然而溜冰大会却不即散。并且越溜越有劲了。那化装的男男女女，有种遮掩了真面目的情景中，便渐渐地浪漫起来，至于成心放荡地抱着吻着，好象藉这个机会来达到彼此倾向肉感的嗜好。这疯狂，却引起了更宏大的掌声和喝彩了，而这些也由于肉感的声音，却增加了局中人的趣味，于是更加有劲起来，大家乱跑着，好象永远不停止的样子。

对于如此的溜冰，洵白本来是无须乎看的，何况这游戏，还只属于少数人的浪漫和快乐，这使他有了强烈的反感而觉得厌恶的。所以他慢慢的便心焦起来。

这直到了十二点多钟，洵白觉得在这人群中，实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便挤了出来，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徐大齐和他的许多朋友，高高地坐在漪澜堂最好的楼沿上，在灿烂的灯光中谈笑着。他没有看见到素裳。于是他疑心了，想着素裳也许没有来，本来她并没有告诉他说她会来的，他来这里只是他自己的想念和希望罢了。他便决定她是在家里的。接着他便为她感想起来了，他觉得她这时个人在那座大洋楼上该是怎样的寂寞，而且，她该是怎样的在怀念他。他只想去——因为他自己也需要和她见面和谈话的，但想，觉得时候太晚了，便怅惘着走回西城去。

在路上，他的情绪是复杂的，想着——他的工作和他最近所发生的事，最后他认为爱情有帮助他工作的可能，他觉得幸福了。

回到了大明公寓，叶平还在低着头极其辛苦地编他的讲义，在字都不许其苟且的写着，显得这是个好教授。他看见洵白便惊奇的问：

“怎么，到什么地方去？”

洵白想了想才回答：

“到北海去。”接着便问他：“你怎么还不睡？”

“快了，这几个字写完就完了。”便又动着笔。

洵白从桌头上拿了本哈代诗集，坐在火炉旁，翻着，却并不看，他的心里只想念着素裳，并且盘旋着这个几个音波：“或者我近来的生活”

编完了“最近的英国诗坛”这节讲义之后，叶平便打了个呵欠，同对向他说：

“别看了，睡去吧。”

“你先睡。”

“火也快灭了。”

于是叶平便先上床去了。当他第二天起来时候，洵白还没有睡醒，火炉中还燃着很红的火，显见他的朋友昨夜是很晚才睡去的，并且在火炉旁边，散着些扯碎的纸条子，其中有小条现着这几个字：

“我是个沉静的人，但是因为你，我的理智完全——”

叶平便猛然惊讶地觉得洵白有个爱情的秘密了。

三

徐大齐嘘着雪茄烟的烟丝，面叙述而且描写着化装溜冰的情景，并且对于素裳的不参加——甚至于连看也不去看，深深地觉得是个遗憾，因为他认为如果她昨夜是化装溜冰者的个，今天的各报上将发现了赞扬她而同时于他有光荣的文字。他知道那些记者是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和设想着去投他的嗜好的，至少他们对于素裳的化装溜冰比得了中央第几次会议的专电还要重要！所以他这时带点可惜的意思说：

“只要你愿意，我就用我的名义再组织个化装溜冰大会，恐怕比这次更要热闹呢。那时我装个拿破化；你可装个英国的公主”

素裳在沉思里便忽然回答他：

“说点别的好了。”

徐大齐皱下眉，心里暗暗的奇怪——为什么她今天忽然变成这样性躁？却又说：

“你不喜欢就算了。其实你从前对于溜冰很感到兴味的。”

素裳横了他眼便问：

“未必对于种游戏非始终觉得有兴味不可么？”

“我不是这种意思，”徐大齐觉得她的话有点可气的回答说：“如果你现在不喜欢溜冰，自然我也不希望，并且我也没有和你溜冰的需要”

素裳便只想立刻告诉他：“我早已不爱你了！”但她没有说，这因为她正在沉思着个幻景，个可能的——或者不久就要实现的事实，她不愿和徐大齐口角而扰乱了这些想象，所以她默着。

徐大齐也不说话了，他觉得无须乎和她辩白，并且他还关心于清室的档案，其中有张经过雍正皇帝御笔圈点的历代状元的名册，据说这就是全世界万世不朽的古董。所以他很自在的斜躺着，时时嘘着烟丝，而且看着这烟丝慢慢的在空间袅着，又慢慢地飘散了。

素裳也不去管他，似乎这房子中并没有他这样个人似的。她只沉思着她所愿望的种种了。她并且又非常分明地看见了北海的雪景，她和洵白站在那积雪的山坡上，许多鸟儿都围绕她高鸣着，好象唱着些恋爱的歌曲。接着她的心便经过那种波浪，而且，这回想中的情感，仿佛更使她觉得感到的。她时时都记着“早点来！”这句，她觉得这三个字使她的生活又添上些意义了。随后她接连的想：

“他快来了，他总会来的！”

最后他果然来了，单单脚步声就使她心动着。

徐大齐便站起来和他照例握了手，说：

“昨天你没有来，到北海看化装溜冰去么？”

“没有去，”洵白回答说，面拿下帽子来和素裳点了头。

徐大齐又问：叶平呢？他这几天老不来有什么事？”

“课很忙。”

素裳便不能忍耐的走过来握了他的手，脸上充满着情感激动的表情，笑着说：

“你为什么不去看化装溜冰？”

洵白惊讶的望了她，反问：

“你呢，你们去看么？”

“我没有去。”素裳带点嘲讽的说：“我尤其不喜欢看那些把怪样子供男人娱乐的女人！”

徐大齐便又向洵白说起话来了。

“你呢，你对于溜冰感到兴味么？”他又重新燃了支雪茄烟。

“我不懂得溜，”洵白又勉强的回答说：“大约会溜的人是有兴味的。”

“看别人溜呢？”

“也许只是好玩——”

“我倒很赞成溜冰，”徐大齐吐了烟丝说：“因为在冬天，这。是种北方特有的游戏，同时也是种天然的，很好的运动。”

素裳便有意反对说：

“我倒觉得这种运动很麻烦：又得买双溜冰鞋，又得入溜冰会，又得到北海去，又得走许多路，又得买门票。所以，没有钱的人恐怕溜不成。”

徐大齐便带着更正的口吻说：

“生活不平等，自然游戏也不能律。”

洵白便不表示意见的微笑着。素裳也不再说，因为她愿意这无谓的闲谈早点停止，而她是极其需要就和洵白在块说话的。

可是徐大齐又找着洵白说下去了。

“你平常喜欢那种运动？打弹子喜欢么？”

“打弹子恐怕只能算是娱乐。”

“也可以这样解释，”徐大齐又接着辩护的说：“不过打弹子的确也是种运动，种很文明的运动，正如丢沙袋是种野蛮的运动样。”

洵白也不想再说什么，他的心是只悬念着素裳的。

然而这个称为雄谈的政治家却发了谈兴了，似乎他今天非直谈到夜深不可，所以他接着又问了许多，而且把谈锋转到政治上，他的意见越多了。他差不多独白似的发着他的议论：

“武力虽然是个前锋，但是在结果的胜利上，则不能不借重于政治上的手腕，和对于外交上的政策。中国每次的战争，在表面上，虽然是炮火打败了敌方，但在内幕中，都不能脱离第三或第四方面的联络，权利上的互惠，利害上的权衡，以及名位和金钱的种种作用，总之是完全属于非武力的能力。所以，单靠雄厚的武力而没有政治上的手腕和外交上的政策，结果是失败的。从前奉军的失败就是个例证。”接着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素裳便打断他的话，问。

“你今天不是还要出去么？”

徐大齐想了想便说：

“不出去了。”

“我还要学日文呢。”

“好的，我在这里旁观。”

这句答话真给了素裳不少的厌恶，但是她没有使他离开这间书房的另理由，因为她不愿明显地向他说，“我不能让你旁观，”所以她的心里是满着苦恼而且愤怒的。于是她默着，想了会，便决计让他再高淡阔论下去了。当洵白要走的时候，她拿了那本《苏俄的无产阶级文学》给他，并且含意的说：

“这本书给你看看。”

洵白便告别了。他走出了这座大洋楼的门口，到马路上便急不过地，带点恐慌地翻开书，他看见小块纸角，上面写着：

“下午两点钟在北海等我！”

四

北海大门口的彩牌，还在充足的阳光中现着红红绿绿的颜色，那许多打着牡丹花的带子，随风飘着。汽车，马车，洋车，少极了，这景象，就使人想到今天的北海公园已不是开溜冰大会的热闹，是已经恢复了原来以静寂为特色的公园了。进去的游人是寥寥的，出来的游人也不见多，收门票的警察便怠惰了，弯着腰和同伙们说着过去的热闹。单单在这大门口上便显出这公园的整个寂寞来了。

洵白的心境正和这公园样。他来到这公园的门口，是点钟以前的事，却依然不见他所想见的人。他最初是抱着热腾腾的希望来的，随后从这希望中便焦心了。刚刚焦心的时候还有点忍耐，不久便急躁起来，至于使他感觉到每少钟差不多都成为个很长久的世纪了，接着他又生了疑虑——这心情，似乎还带着些苦恼，因为他想不出她还不来的缘故。他看着表：那是分钟分钟的过去了，这时已经是两点半钟。他常常都觉得盆烈火就要从他的心坎里爆发出来的。他趟又趟地在石桥边走着，隔了许久才看见来了两个游人。于是他的希望便渐渐的冷了下去，他在徘徊中感到寂寞了。

在他带点无聊的感觉而想着回去，同时又被另种情形挽留的时候，他忽然听见种声音：

“洵白！”

他抬起头看，这个站在他身旁叫他的人，使他吃了惊，同时他的心便紧张着而且开放着，仿佛象朵花似的怒发了。他想了半晌才说：

“我等了你半天”

素裳现着异常喜欢的，却又不自然的微笑，和他握了手，才回答：

“我倒愿意我先来等你。”

说着两个人便同进去了。

“我们到白塔去，”素裳面走着面说，“那里人少些。”

“好的。”接着洵白便告诉她，说他昨夜又到这里，因为他揣想她定来玩，谁知他完全想错了。他又对她说：

“我昨夜还写了封信给你。”

“信呢？”素裳半欢喜半惊讶的问。

“全扯了。”

“为什么？”

“总写不好。”

素裳想了想便问：

“可以说么？”

“不必说了。”

“为什么呢？”

“现在没有说的必要。”

他们上着石阶，走到了白塔。这里个人影也没有。积雪有些已经溶化了，留着些未干的雪水。许多屋顶露着黄黄绿绿的瓦，瓦上闪光。天空是碧色的，稀稀地点缀着黑色的小鸟儿。远处的阔马路只成为道小径了。车马是小到如同只小猫，那小的黑点——大约是行人吧了。这里的地势几乎比切都高的。

两个人走到了最上的层，并排地站在铁栏杆边。素裳将只手放在栏杆上，身微微地俯着，望着远处，她在想她应该开始那话题了。但是她不知道怎样开始才好。她的心是跳跃的，烧热的；血在奔流着，而且直冲上头脑去；她的情绪又复杂又纷乱起来了。她暗暗的瞥了洵白眼，希望洵白能给她些力量，但她只看见洵白发红的脸和等待她说话的眼光，她觉得她自己的心是又不安的动着了。她想了许久，结果却完全违反本意的说：

“看，那边，只冰船溜过来了”

洵白只给她个默默的会意的微笑，此外又是那等待那说话的眼光。

她又低下头。望到远处了：阵鸟儿正横着飞过去，许多屋顶还在放光，阳光是那样的可爱而吻着洁白的雪

过了会，她才焦急的，心跳的，响了发颤的声音：

“昨天，你回去”

洵白又微笑地看了她眼。

她接着说：“你回去之后，你曾想了什么呢？”

“想我今天来到这里——”

“不觉得这行为可笑么？”

“不！”

洵白把手伸过去，用力的握着她的手。两个人又默着了。

又过了许久的静寂，素裳象下了个决心，偏过脸来，把她所有的情形和切的经过都对他说了。最后，她的声音又战颤的问：

“你不会觉得这使你有什么不好么？”

洵白的脸上完全被热情烧红了，心也乱动着，眼睛发光又发呆的看着她，几次都只想下把她抱拢来，沉重的吻着她，但他又压制着，仿佛自白似的说：

“不过我是个。我时时都有危险的可能。我已经把所有都献给了社会了的——我有的只是我的思想和我的信仰。”

素裳便立刻回答他，说：

“我知道。这有什么要紧呢？你把我看成个贵族么？”

“我没有这样想，并且——”

素裳又接着说：

“我对于现在的生活是完全反感——我已经厌恶这种生活了。我只想从这生活中解放出来的，至少我的思想要我走进唯物主义的路。我是早就决定了的。所以，这时是我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了。我并且需要你指导我。”

“不过那种工作很苦的，至少在工作的支配之下没有个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