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不由得吃惊并确切地感到了迷惘——在进入s厂之前周是人民解放军第二炮兵部队某导弹连的指导员。他不乏才华,聪明过人,写得一手好文章,尤其擅长列宁式的鼓动。一句话,他拥有那个时代对优秀人才要求的一切。来到s厂b车间,周曾经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他使得s厂头号想入非非的女人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安份守己起来。为此,周牺牲了自己的几乎全部节假日。至今我还能清晰地忆及周在老式620车床边改造某个灵魂的壮丽情景。
付帐的时候周洒脱地阻止了我的起动,他挺自信地摸出五十元兑换券,漫不经心地递给姿色可人的女招待:不用找了,余下的都是你的小费。
周在夜大街上和我告别,我记住了他最后讲的几句话:人必须跟上潮流,不然就被潮流淘汰。过去我没白活,现在也没白活,但愿我们能够越玩越漂亮!
稍后,我来到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区域,我伫立在人民广场的东端,我们这座城市的一些诗人正在我身后的诗歌画廊里有气无力地咏叹着昨天的田园、昔日的激情,我的面前却是一个由明天的广告、漂亮的男女和迈克·杰克逊歌声所组合的世界。
我突然瞧见了朱。朱驾驶着一辆装有宽大车座的三轮摩托慢慢靠拢街沿,一个外地佬从车座中跳出,向朱递去钞票,随后消失在西藏中路的无尽人流中。朱抽起了香烟。他将左腿生龙活虎地搁在车笼头上,因小儿麻痹症而瘫痪的右腿则隐蔽在车子的阴影中。在路灯的漫射下,他显得格外的心满意足。
我走向朱。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朱立刻平静了下来。朱对我说他对这里来散散心,要是兴致高了,也带几个客:赚些小分对付通货膨胀!但我和他们完全不能比,他们玩得比我好上十倍、一百倍!
顺着朱的手势,我注意到了广场边缘的另一幅画面:一辆辆装有宽大车座的三轮摩托散开在四周,上面坐着它们的主人。在稀薄的夜色中他们都保持着相同的姿态:一条腿搁在摩托车笼头上,另一条诡秘地躲藏在黑暗中。明灭的烟蒂不时映现出一张张胡子拉茬、神情阴郁的脸。
朱说:别看他们表面和我差不多,坏了一条腿、可怜巴巴的,其实都是些最会玩的人,有人说他们是黑手党!
朱告诉我他们都是从全国各地来上海治腿病,有军人、有工人、有农民,但治好的与没治好的全不愿回老家,在上海结成团伙,做生意、搞运输、拉皮条……什么事都干。口袋里有大把、大把钱:吃、喝、玩、乐、赌、嫖,十八般兵器样样精。虽然说五毒俱全,但活得比你这个记者自在得多、快活得多!
蓦然,朱让我注意正前方。我看见一个三十开外的女子向摩托车群摇摆而去。她先用双手轻佻地摩挲一个老头的秃顶,随后摘去一个大个子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她向我们转过充满欲念的身子,摆动臀部扭动腰肢,在秋夜里表现着一种不言自明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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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半真半假地问我要不要?她的价格是全上海最便宜的,只要一张分(1988年的上海切口,指一百元),就可以从现在一直玩到明天这个时候:别看她的脸一塌糊涂,她的干劲却是数一数二。在床上,没人是她对手!你有胃口,我只要招招手。
朱盯住她,一副心旷神怡的神情,两眼之中闪烁着一个年届四十但余勇可贾的男人的不灭火焰。
我再一次深深吃惊了,在这个秋夜。
秋夜的奇遇与城市板块的错裂(2)
在昔日c厂后勤科,朱是一个知名度极高的人物。小儿麻痹症丝毫无损于他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激情,他乐于在工厂的铜末子、铝末子、铁末子堆上欢乐地蹦达。但此刻,他显然不再愿意在c厂始终担任一个勤勤恳恳的低级蓝领,他渴望从〃过去〃的世界里走出来,渴望在今天获得一种新的生存方式。
你为什么不加入他们的队伍?
他们排挤本地人,再说我和他们也不一样。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让我到哪里去?我又能到哪里去?工厂?家里?到这些鬼地方去?它们能给我什么?
我又一次向只有一条腿的摩托车手们注视。在夜晚的城市背景下,他们显得如此的扑朔迷离、难以捉摸,而一边孤独地呆着的朱又恰似一个意味深长的问号!
这以后,在我们这座城市的南部,一长列毫无个性色彩的兵营式公房前,我有了这个秋夜的第三次奇遇。
这一回我被迫卷入了一个事件中。事件的主角是个38岁的男子。他姓什么叫什么无关紧要,他和我素昧平生并且或许永远不会再次相遇。
在这个夜晚,他穿上了一身精心制作的黑衣服,口袋里放了一支儿童玩的喷水手枪,怀着无以名状的心理、情感,万分紧张地进入沉沉黑夜。他跟踪在黑夜中相遇的第一个女子,不管对方相貌俊秀丑陋身段苗条臃肿,他死心塌地只跟踪遇见的第一个女子。他不快不慢、不慌不忙地走在女子身后,既不虚声恫吓也不拦路抢劫更不触摸女子的肉体,如同一个幽灵,直到女子惊恐万丈地跑进家里的门洞,他才开始寻找新的对象。
他自己的动作再次演练了一番,但这次他遇上了麻烦。他不知道被他跟踪的是个高度神经质的女子,在走出两条马路之后她便向世界发出了求救信号;他又没预料到这时刚好有一群热血沸腾的大学生路过,他们不作任何思考便将他团团包围。
他丝毫没有反抗或逃跑的意思,在联防队办公室迅速交代了自己的身份:d局保卫处干部。他十分平静地反问:跟在人后面,这是犯罪吗?宪法没有这个规定,不是吗?
他的脸上毫无迫害狂、虐待狂的变态症兆,显得神智正常、思路清晰、谈吐自如。不过这反而更令我震惊。他乐于扮演他憎恨的角色。白昼中,他监视、跟踪、追查一切危及d局利益的歹徒,清除着这座城市排泄的渣滓;夜晚,他以歹徒面目出现,盯梢、追踪一切妇女。他要获得一种疯狂的体验和快感?这种人格的变异、分裂对正日益崇尚奢侈、享乐、放荡的城市男女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或许太巧了,在秋夜中我有了三次奇遇,但它们都是事实。
午夜时分,我回到自己温馨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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