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找了婆家没有?〃
().
〃四十七号!够了,老疯婆子!〃女看守说。
〃现如今的闺女,都是火爆仗脾气,不让老人开口说话。〃四婶说。
女看守把铁门用力带上,高跟鞋敲得走廊地面笃笃响着,走到尽头去了。
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吱吱扭扭地响着,好像旧水车的声音,监狱院里有树,树上有知了的叫声。
四婶叹了一口气,拿起那个黑馒头,放在鼻子上闻闻,用手掰开,撕下一块,放在凉透了的蒜薹汤里蘸蘸,塞到缺牙的嘴里,呜呜呀呀地嚼起来。
对面床上的中年女人翻了一个身,仰面朝着天花板,长吁了一口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不再吃点啦?〃
中年女犯人睁着两只黯淡无光的大眼,苦笑着摇摇头,软疲疲地说:
〃心窝里堵得慌,吃不下去啦。〃
中年女犯人只吃了半个馒头,剩下的半个放在那张灰色的小方桌上,几个绿苍蝇在上边爬。
四婶吃着馒头说:
〃这是陈麦子面蒸的,有点霉味了,就是这样,也比谷面饼子好吃。〃
中年女犯人不再说话,两只大眼直瞪着监室的灰顶,半天也不转动一下。
四婶吃完馒头,喝光钵子里的蒜薹汤,两眼直盯了半天那块放在灰桌上正被苍蝇啃咬着的剩馒头,不好意思地问:
〃他大嫂子,你看我这钵子里沾着这些油花子,怪可惜的,俺撕你块馒头皮,擦着它吃了吧?〃
中年犯人点点头,说:
〃大婶子,您都吃了吧!〃
〃这是你的口粮,我吃不大对劲。〃
〃我吃不下去,你吃了吧,大婶子。〃
〃那俺就吃了,〃四婶从床上下来,移到灰桌前,把那块沾满苍蝇屎的馒头抓在手里,对中年犯人说:〃他嫂子,不是俺人老嘴馋,细米细面的,糟蹋了可惜!〃
中年女犯人点点头,两只灰色的大眼里突然有两颗黄泪珠子滚下来。
〃他嫂子,看你这样心里定有什么难受事?〃四婶问。
中年犯人不说话,大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在脸上滚。
〃想开点吧,〃四婶也眼泪汪汪地说,〃人活着是不容易。俺有时候就想,人哪里比得上条狗呢?狗有人给它拌糠吃,没有糠吃泡屎也就饱了。狗身上有毛,不用发愁没衣裳穿。人呢,既要操持着吃,又要操持着穿,忙忙碌碌一辈子,到老来,养着好儿女还好,养不着好儿女还得挨打受骂……〃
四婶抬起手背擦擦流到脸上的老泪。
中年女犯人把身一翻,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大放悲声,那两个肩,颤抖得厉害。
四婶颤巍巍地下了床,挪到中年女犯人的床边上坐下,用手拍打着她的肩头,说:
〃他大嫂子,快别这样啦,看开了就好了。这个世界,本不是咱这号人活的,人都是命,没下生就定好了的,该着你当官当将,该着你为奴为婢,都是改不了的……咱老姐妹们关在这里,也是天老爷早给安排好了。这里还好,有床,有被,吃饭也不要钱,就是这窗户小了点,憋气……想开点吧,实在活不下去,寻思个方方就死了……〃
女犯人哭声更大了,站岗的兵把脸贴到铁窗上,大声说:
〃四十六号,不许哭!〃
().
岗哨用巴掌拍着窗户上的铁棍,说:
〃不许哭,你听到了没有!〃
女犯人的哭声低下去,肩膀还颤抖着。
四婶挪回自己床上,脱了鞋,盘腿坐着,苍蝇满室飞动,嗡嗡声一阵大一阵小。裤腰里有些痒,伸手摸出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来,贴近眼一看,是个灰白的大虱子,便放在两个大拇指甲盖之间,把那虱子挤成一张皮。四婶记得家里是没有虱子的。便疑心这监室的床铺上有,拉起灰被子一看,褶缝里果然有堆堆的虱子在爬动,她兴奋地了一声,说:
〃他大嫂子,被上有虱子!〃
女犯人没吭声,四婶也不管她,把腚往被子近前挪了挪,专心捉起虱子来。用指甲盖挤虱子太费劲,四婶就把虱子扔到嘴里去,前门缺牙,放到后槽牙上,咯嘣咯嘣咬,咬死一个吐了一张虱子皮。那虱子里有一股甜滋滋的味,四婶嚼得上了瘾,把什么痛苦啦、烦恼啦,忘得干干净净。
二
中年女犯人的呕吐声把四婶惊扰了。她揉揉找虱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虱子皮抹掉,虱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婶把它们擦到墙上。
女犯人在干呕,大张着嘴巴,却不见呕出什么来。四婶拖拉着鞋过去,捶打着女犯人的背,口里连连发出叹息。
女犯人呕了一阵,抬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线,有气无力地躺倒,闭着眼,大声喘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样了?〃
女犯人睁开没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着四婶,好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问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婶问。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
〃我的孩子……我的爱国……〃
〃他嫂子,他嫂子,快别这样,快别这样,〃四婶劝着她,〃你有什么苦处,就对俺老婆子诉吧,憋在心窝里难受……〃
〃大婶……俺那爱国死了,俺梦到他死啦……他被人打破了头,满脸是血,那血流啊流啊……一会儿工夫,一个白胖的大小子,就成了一张皮了……像您咬死那些虱子皮一样……俺抱着他,叫他,他睁开眼,说:'娘,咱什么时候上俺姥姥家去?俺姥姥家那条母狗生小狗了吧?生了六个,还没睁开眼呢。你跟俺姥姥说说,让她给我留一条,我要条黑的,公的,我不要母的,母狗招狗……'俺爱国牵着那条小黑狗在河堤上跑,小黑狗脖子上挂着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俺爱国脸蛋子红扑扑的,两只大眼,黑得能照出人影来……河堤的漫坡上,都是花,有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蒌花,有蛋黄色的苦菜子花,还有粉红的野芙蓉花……俺爱国一个小男孩家,偏偏像个女孩似的,喜欢花,他采了些紫花、白花、蓝花、红花、黄花,扎成一把,举到俺鼻子底下,俺爱国说:'娘,你闻闻,香不香……'俺说:'香!香!'俺爱国摘了一朵白花,说:'娘,你蹲下。'俺说:'要娘蹲下干什么?'俺爱国说:'让你蹲下嘛!'俺爱国性子巧,一句话说不来眼窝里泪水就打转。俺赶快蹲下。俺爱国把那朵白花插在俺头发里,说:'俺娘戴花啦,俺娘戴花啦!'俺说:'孩子,戴花要戴大红花,你怎么给娘戴小白花呢?'俺爱国说:'小白花比大红花好看。'俺说:'孩子,戴白花不吉利,人家都是死了人才戴小白花哩!'俺爱国吓坏了,哭着说:'娘,你可别死,我死了你也别死'……〃
第34节:鸡要吃虱子
中年女犯人又呜呜地哭起来。
监室门哗啦啦一声打开,一个持着上刺刀的枪的哨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白条子,喊道: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女犯人停住哭,肩膀还是一抽一抽地搐着,腮上还挂着泪。
持枪士兵身旁站着两个白衣警察,左边一个男的,手里提着一副黄澄澄的铜手铐子,像金镯子一样;右边一位女的,个子不高,腰粗腚大,脸上生着粉刺,嘴角长着个小黑瘤子,瘤子上生着几根黑毛。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犯人趿拉着鞋子,疲疲塌塌地往门口蹭,一出门口,男警察就把那副金镯子给她套在手脖子上。
〃走!〃男警察说。
中年女犯人回头看了一眼四婶,那眼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四婶吓得够戗,坐着,手脚都不会动,就听着那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站岗的兵、兵的耀眼的刺刀、白警察、灰女人,一晃都不见</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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