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马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缓缓行驶着,年富与辛一杭紧紧尾随其后。弯弯绕绕走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在一处寻常人家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老叟虽蓑衣斗笠遮面,却依稀可辨其高大魁梧的身材。行至院前轻轻叩门,三长两短,又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见到那位开门的娇俏女子,年富的嘴角露出一丝明朗的笑意。待“老叟”走入院中,大门合上,年富与辛一杭才从暗中走了出来。
门上楹联极富春意吉祥,门联之上悬挂着八卦辟邪镜,莲花状的铁环被磨得光滑透亮,这是一座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院落。就在年富发愁如何人不知鬼不觉进入里间时,一旁辛一杭蹲□躯,“先踩着在下的肩膀爬上院墙再说。”事急从权,年富也不矫情,扶住墙壁,踩上辛一杭宽厚有力的肩膀。就在年富担心重心不稳摔下来极有可能惊动院中之人时,感受到一双强有力的手腕紧紧握住他的脚踝。年富心头一颤,一股熟悉温暖的感觉如电流般袭便全身。年富低头,却看不见那双隐藏在宽大帽檐下的双眸,只是那坚毅满是青须的下巴充满刺骨的寒意。年富微微摇头,心中泛起一丝疑虑:难道严重得已经产生幻觉了吗?
爬上院墙,隐身屋檐之下,扒开几片砖瓦,只见西侧厢房内烛光晃动,粉色的纱幔飘逸朦胧,隐隐见一位身形妖娆的女子坐于梳妆台前细细装扮。虽不见女子面容,然而仅见j□j在荷叶袖口下半截纤白皓腕,便可得窥女子容颜定然国色天香。就在此时,刚刚替“老叟”开门的丫鬟推门而入,盈盈拜福,“小姐,三公子来了。”女子微微颔首,在小丫鬟的伺候下披上素雅风衣,声音清脆悦耳恰如珠玉落入银盘,“让他进来吧。”丫鬟道了声,“是。”折身走出厢房。片刻功夫,丫鬟迎着一位身形魁梧面色黝黑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男子略显拘谨坐于桌案一侧,痴迷的望着女子斟茶倒水,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绝色女子将一杯热茶递到男子跟前,男子慌忙起身接过,迫不及待的一口饮下。见男子牛嚼牡丹般粗犷的举止,女子不禁掩唇失笑。只这一笑,竟使群芳黯然失色,男子痴痴的望着眼前女子,手中茶水洒出亦未察觉。许是觉察到男子苦苦纠缠的目光,女子黯然神伤望向暮色沉沉的窗外,“你与他真是半点也不同。”提到“他”,男子蹙眉,“他已有家室妻儿,与烈孑然一身自然不同。”女子脸色一白,清丽水眸盈盈含泪。
乍见女子神伤,男子顿时手足无措,迟疑嗫喏良久道,“他来了――”尽管十分的不愿意,可在这个女人面前,男子总是不忍欺骗。女子神情一愣,随即绯红娇嫩的脸颊闪过复杂的情愫,“他――他来西宁了?”男子努力别开头去,不去看女子那双祈盼的眼眸,略带愠色道,“他不是为你来的!”
女子小心翼翼问道,“那他是――”男子刚毅黝黑却略显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委屈又憋闷的神情,“他是跟随两江总督李又d大人来西宁公干的。”一番话令女子黯然垂首,男子无奈劝解道,“像大哥那样的人天生就是为权利而生的,他是不会为了哪一位女子而放弃自己前程的!”女子猛的抬起头,一行清泪刺痛了男人的心脏,“那你呢?你会为了一个身份卑微的歌姬放弃自己的前程吗?”
在这样一双濒临绝望却祈求最后一丝曙光救赎的美眸苦苦注视下,男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喷薄的情感,将眼前摇摇欲坠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会!我年烈甚至可以为你去死!”
被珍之又珍拥在怀中的幽芙感受到年烈强健胸口下生涩却炙热的心跳,缓缓阖上双眸,将略显苍白的脸埋进这个男人的胸膛,直至泪水沾湿男人的衣襟。秋思丫头往熏香炉里添了些许香末,随后面色紧张蹑手蹑脚的退出了厢房。很快被原始冲昏头脑的年烈做下了“乘人之危”“辣手摧花”且“极其恶劣”的行径。面对暖纱之后激烈酣畅的鱼水之欢,年富顿感困意上涌,人也不知不觉朝着身旁辛一杭的身上倒去。忽觉脸颊冰寒刺骨,年富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就见辛一杭挽起屋檐下的雪水朝自己的脸上抛洒了过来。年富擦干脸颊上残留的雪水,目光狐疑望向那坛青烟袅袅的熏香炉。
足足折腾半个多时辰,直至年富一双腿脚蹲得发麻,暖帐之下传来年烈心满意足的鼻酣之声。就在这时丫鬟秋思提着热水急急吼吼推门走了进来,将热水倒入木盆之中,压低声音急切问道,“小姐是迷迭香失效了吗?”一具成熟女性婀娜妖娆的赤-裸裸的出现在房梁顶上两个大男人跟前,年富能感觉到身旁之人依然沉稳冰冷的呼吸。
幽芙挽起长发,缓缓滑入木桶之中,热气氤氲,一时间模糊了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没有失效,只是用量少了些许。”丫鬟秋思不解,她不相信碾尘欢场多年的幽芙会是个容易动情的女人。褪去稚气的脸庞,秋思柔美的脸上渐露阴沉,“姑娘莫要忘了与公子的约定。”说完将一本诗集置于桌案上,幽芙瞥了眼书案之上的诗集,语带双关道,“他来了,你们家公子的计划还能如期实行吗?”秋思桀桀笑道,“这个就不劳姑娘操心了。”说完拎着木桶走出了厢房。
下了屋檐,走在繁荣的街巷,年富依然感觉脚底虚软,“刚才那熏香有问题?”身侧的辛一杭点头,“那是迷迭香,它的气味很淡,却只在闻到才会中招。”面对黑色帽檐下古怪的注视,年富无奈的摸了摸堵塞的鼻子,“是我一时疏忽大意了,只是这迷迭香有催情的效果?”
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辛一杭摇头,“大概是在那杯茶水里做了些手脚。”年富微微点头,低声呢喃,“如此煞费苦心接近年烈,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从西南古州龙岩山传出闯王宝藏与大清龙脉,到吕宋山岛前明朱家后裔反清复明的活动愈发频繁诡异,再到西北准噶尔部策零父子叛乱――”
年富话未说完,一旁辛一杭插言道,“还有北疆沙俄游牧部族犯境。”年富一愣,随即眉宇微蹙,“是了,若不是十七王爷与俄国人成功签订恰克图条约,此刻令皇上头疼的恐怕还有北疆犯境的长毛胡子。”话音刚落,乌云密布的城东夜空窜起一条条火龙,却又在瞬间绽放万紫千红的火花,照得半壁苍穹恍若白昼。年富望向夜空璀璨烟火,带着一丝感叹道,“今天是立冬,再有两个多月就是农历正月初一了。”辛一杭不明白年富略带庆幸与感怀的口吻到底意味着什么,透过黑色的帽檐辛一杭看到那双深沉的双眸深处犹如昙花一现的沧海桑田。。。。。。。
作者有话要说:冷。。。。。。。
第九十
黑峡山的入口,山虎口三战三捷,损敌十余万众。准噶尔残部做困兽之斗驻守山虎口重新休整,随时准备再战。西宁城中一片欢庆,竟比元宵花灯会还要热闹。
年禄兴冲冲从集市上采购了些珍贵的皮草、药材、香料仔细打点,“瞧着这战事,不出一个月就能结束,定能赶上回京过年。奴才按少爷您的吩咐为府上老老少少都准备了西北特色的礼物。”年富摸了摸火狐柔软细密的皮毛满意的点头,身旁寸步不离的辛一杭冷冷道,“听说李又d最近迷上了清池苑的歌妓,能不能回京此刻言之过早。”
提到这位李又d大人年禄是一肚子不满:整日里头皮笑肉不笑的玩神秘,要来时可以深更半夜不让人休息,不来时三天三夜不露面。就像这一次,整整三日流连青楼乌瘴之地,他老人的风流韵事被西宁城中酒楼茶肆里头那些信口胡诌的说书人编排成数十个版本,比那西北军大败准噶尔策零父子更加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李卫是风流还是下流,年富心中亮如明镜。作为李又d此次西行的助力,年富可以惟命是从,马首是瞻,却独不可以抢这位殿前宠臣的风头。这里是西北年家军驻扎的地盘,越是以为可以得意放纵的时候,却越是要夹起尾巴做人,这是年富宦海沉浮多年悟出的道理。拿起茶案上厚厚的诗集,真正令年富感到担心的是吕留良一案的余震,恐怕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清洗。
年禄邀功似的赶紧解释道,“少爷这就是您要的吕留良生前所著的‘祈死篇’,按照您的要求就在这西宁城中找了十余家专做污秽书籍的地下刊印坊印刷装订了这十三本‘祈死篇’。都是用上等纸张,上等的徽墨,上等的字模印刷而成。就是这些人技术太烂,读书不多,时有词语错漏,语法不通之处。”
年富点头,“一共印刷了多少本?”年禄回答,“每一册三百本,共计三千九百本,现已发往西宁城中大大小小的书铺外摊。按照少爷您的要求一律买一送一,无偿赠送。”年富满意的点头,“若是查禁――”年禄越发浑圆臃肿的脸蛋笑得猥琐,“少爷放心,查不到奴才。”
辛一杭道,“你是担心年烈着了那女子的道?”年富不否认,“大清朝入关以来,以文字诗词获罪的不在少数,光是雍正元年至今,前有临州顾氏,后有汪景祺枭首示众,这一次甚至挖出了作古先人吕留良。为防患未然,所幸就令这篇蕴含闯王宝藏及大清龙脉的诗集遍布西宁城中大街小巷,人手一份。到那时出现在年大将军帐中的这本‘祈死篇’也就不足为虑了。”
辛一杭淡漠道,“最重要的是若是朝廷追查起来,出自如此□乌瘴之地的书籍定会让世人觉得宝藏与龙脉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年富叹息,“但愿如此吧。”话音刚落,年管家来报,“李大人有请少爷过去一叙,瞧着神情,定有大事相商。”
这里是抚远大将军最北角的偏院,独门独院,现正被李又d大人强行霸占着办公。年富收拾停当,疾步走入院内。此时院内静谧无垠,三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卫严密,刚刚跨进院内,年富就感觉到周围紧张压抑的气氛。推门而入,当堂坐着的李又d神情怡然,然而李又d下首端坐的中年文士令年富幽黑的瞳孔猛的一缩。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年羹尧西北帐中幕僚,那位神秘的“曾先生”。年富躬身行礼,李又d慵懒的抬手遥指,年富道了谢,在中年文士的正对面坐了下来。年富神情恭敬道,“大人传唤下官到此,不知有何示下?”
李又d笑道,“不知年通政司使认不认识这位曾先生?”年富抬眼打量,但见中年文士端坐对面,阖眼养神,镇定自若,加之身形颀长,相貌俊朗,独有一股男人成熟儒雅的气度令人心折。年富抱拳施礼,“在家父帐中有幸见过一次,原来是曾先生。”
面对年富的礼节问候,“曾先生”不卑不亢直接无视。年富疑惑望向堂前李又d,“大人,这是――”李又d长叹,只是这长叹声中却无多少诚意与善意,“昨夜请曾先生过府叙谈,不曾想先生一言不发,令本官十分头疼。”李又d惯是会刑讯逼供的,只是这一次如此礼遇一位幕僚,除了顾忌年羹尧的面子,恐怕“无凭无据”也是令此刻李又d抓狂的原因之一吧。
年富开门见山道,“不知这位曾先生与大人要查的吕留良一案有何关联?”李又d负手走下堂来,目光微敛望向犹如木雕状的“曾先生”,“因为本官想找一个人,而这个人现下藏身何处,恐怕只有这位曾先生才知道。”年富双眉微蹙,“是什么人?”李又d欺身上前,若是换做旁人,在这双阴鸷冰冷的眼神注视下定然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但这位曾先生却处之泰然。李又d一个字一个字回答道,“张云如!”年富眉心一震,语气却略显疑惑的问道,“张云如?”这个人自从余鸿图科场舞弊一案发生后便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想到他在这里又出现了!
李又d嗤笑,似一切尽在掌握般的自信从容,“沈在宽死之前有人见过他与这位张云如有过接触,而曾先生与沈在宽似乎关系也匪浅。”可惜面对言之凿凿的李又d,这位神秘的曾先生依旧一言不发,连眼皮都不曾抖动一下。如此心智沉稳之人,纵然是动以大刑,恐怕他不想说的,也绝不可能从他口中撬出一个字。李又d冷哼,“来人!请这位曾先生下去休息。”话音刚落,四位腰间跨刀的近卫闯了进来。这位至始至终不动一下的曾先生自己站起身,从容不迫的走了出去,这其间他的眼神不曾与任何人触碰,尽显狂妄恣态。
李又d转过身,笑眯眯的望向年富,“曾先生在本官这里小住几日,小年大人――”年富深领其意,于是笑得风轻云淡,仿佛这只是一此普通又寻常的朋友约见,“父亲大人跟前,下官自会解释。”见李又d笑得满意,年富适时表以关心,“大人是如何查到沈在宽之上还有个张云如?”
李又d笑得得意,“沈在宽充其量就是个被人利用的傀儡,而傀儡身后必然少不了操纵的人。沿着这条线,自然能找到那个人,而且这个人身上还有大多数男人都易犯的毛病。”年富略作沉吟,恍然大悟道,“好色?!”如此看来,这个张云如是在烟花之地清池苑里漏了行藏。
“那大人接下来怎么做?”年富虚心请教行动方案,李又d沉吟良久,目光深沉,且别有深意望向神情懵懂的年富道,“形势波云诡谲,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早已暗流涌动,可悲可叹本官至今尚未厘清头绪。”
年富宽慰,“邪不胜正”之类不痛不痒的共勉之词,随后告辞,走出偏院。辛一杭与年富并肩默默走在曲径通幽处,望着脚下青石砖上被一夜风霜碾落的花瓣,年富突然道,“李大人已经觉察到了。”辛一杭淡淡道,“觉察到了什么?”年富嗤然而笑,“十余年前的九龙夺嫡之争恐要重演――”话未说完,身旁浑身上下笼罩在黑袍内的辛一杭虎躯一震,不知不觉竟落后年富一步。
“他知道多少?”辛一杭问道。年富摇头,“不多,恐怕也不会比我少,只是苦无证据罢了。”此等大事,纵是殿前宠臣也不敢无端指责某位皇子或嫔妃有觊觎皇储之野心。若冒然上书南书房,一旦夺嫡之争牵连甚广,致使乾坤动摇朝纲不稳,那第一个被拖将出来以死谢罪的人就是他!
辛一杭冷冷道,“那现在公子该如何行事?”年富摇头,“出头的椽子早烂。”辛一杭不以为然,“还有句老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年富淡笑出声,瞥了眼身旁的黑袍人挪揄道,“那我以后喊你‘快手辛’如何?”辛一杭无语,默默散发着冷气。见状年富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似乎看到黑袍下辛一杭那张无奈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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