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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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铁窗

第一章 晕头转向 上

公元1983年3月31日,我与自由道了一声别。据说这天是管我们当地这片海的龙王“没尾巴老李”上天给玉皇大帝报平安的日子。

8时3刻,朔风骤起,黑云密布,没尾巴老李乘风驾云直飞天外,我则蜷缩在警车的座位底下,一溜烟儿地奔了看守所。

记得我木着脑袋被警察架下警车的时候,风停了,云也没了,四周有懒洋洋的阳光在盘桓,那些阳光是白色的,亮得一塌糊涂。这样的景象多少与我此刻的心情不太和谐。阳光让我的大脑异常清醒,可是我分辨不清方才在耳边鸣响着的到底是鸟叫还是警笛。

一整天车轮般连轴的审讯结束,送我到看守所的时候大概是晚上七点多了。

尽管我知道看守所没有传言中那么恐怖,但梦游般走近看守所铁灰色的大门时,我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我紧着胸口给自己打气,别害怕,别害怕,犯了法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两条腿依然打颤。

预审员老李侧过脸说声“别紧张”,让我蹲到墙根等着,捻灭手里的烟,揣进口袋,背着手径自进了旁边的值班室。

我偷偷瞧了瞧四周,心中走过一丝淡淡的惆怅法网恢恢啊。

这是一个幽深的走廊,有点儿像我以前参观过的防空洞,四周密不透风,有一股强烈的阴冷感弥漫其中。

走廊里静悄悄的,除了尽头的灯光下站着一位荷枪的武警外,整个走廊空无一人。透过铁门的缝隙,我发觉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一轮蓝色的月亮在这道夹缝中隐隐闪现,蓝色的月光将这一溜天空染得像一条幽深的河。铁门缝隙吹进一丝微弱的风,这丝风就如那些琐碎的往事,一缕一缕穿越我的脑际,让我的心一扯一扯地痛

我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进到这种地方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为青年,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像那些胸前佩带红花的杰出人士那样站在某个台子上,向四周海啸般欢呼的人群舞动双手,对他们讲述自己辉煌的历史;我甚至以为自己会在不算很老的时候,站在那个著名的广场上,对着坦克般行进的方阵,气宇轩昂地喊:“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继而接受那阵雷鸣般的回应:“首长好,首长辛苦了”可是眼下看来,我的这些梦想都变成了泡影,我将在这里与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作亲密接触了,我将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咩咩,咩咩,咩咩咩”一阵细细的羊叫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我吃了一惊:什么意思啊难道这里还养着羊一时感觉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到了一个什么地方。羊可是个好东西啊,羊肉,羊奶,羊皮鞋,羊大衣,涮羊肉

值班室里有人在喊我,我打一个激灵,机械地站了起来。

皮带被抽走了,我只好揪着裤腰一扯一绊地往里走。

一位花白头发的管理员模样的人坐在一张皮椅子上,拿一根粗壮的烟袋敲了敲桌子:“蹲下。”

我呆立在门口,晃悠一下身子,没有往下蹲。不是我不懂规矩,我实在是蹲不下去了。我空着肚子蹲了一整天,两条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我害怕自己贸然一听口令,立马会瘫在地下,像一泡稀屎。墙上的挂钟“当”的响了一声,像是在催促我赶快蹲下。看看管理员威严的面孔,我打消了想要跟他解释一下的念头。唉,蹲就蹲吧,好在这个姿势不算很难看。我极力掌控着双腿,摸着墙根强力往下蹲去,不小心蹲大发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凉又硬的水泥地硌得我的屁股尖儿生疼。老李用脚勾了勾我的屁股:“不许坐着,蹲好了。”回头对白头发管理员说,“梁所,你给他登一下记,我先回去了。胡四,好好考虑你的问题,也好尽快走出这个地方。”

我用尽全力蹲了起来,这回好歹算是蹲硬实了我是扒着桌子角蹲的,感觉有些灰头土脸的意思。

老李似乎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一甩门走了。

门一扇,我的后腰立马感觉凉飕飕的,敢情这是露出屁股来了呢。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呵,别的地方都麻了,就这儿还囫囵着。

登记很简单,无非就是问问年龄籍贯学历案由家庭住址什么的,很快。

卸下手上的铐子,我感觉轻松了许多,空着脑子跟在管理员梁所的后面,腾云驾雾一般地走。

拐过一个弯儿,我来到了另一处走廊。这儿的灯光也不太亮堂,哨兵的脚上像是踩了一块滑板,忽忽悠悠来回晃荡。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像在雾里一般,只有灯光映照下的枪刺闪出的那点儿幽冷的光,才让我相信自己的视力还没有失灵。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马厩般的味道,吸进鼻子,立马顶得心里空落落的。

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一股巨大的空虚如同漫天大雪,顷刻包围了我。

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屋顶,我的鼻子蓦地一酸,想哭,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

有人在用一种压抑的嗓音唱戏,梁所拍了旁边的门一下,唱戏声戛然止住,整个看守所重新归于死寂。

走到走廊尽头,梁所打开靠近走廊右侧的一个号子,说声“进去好好反省问题”,用力把我往里一推,厚重的铁门“咣当”一声摔在墙面上。这声音让我感觉很踏实,好啊,终于可以单独呆一会儿了。我踉跄着扑到对面的墙根下,大口地呼吸散发着霉味的空气。

咦这儿不是关了很多人吗怎么连个问声好的都没有人呢难道这里也歇礼拜天

关于礼拜天,我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我喜欢在礼拜天里逛公园。四月初的礼拜天,公园里可以看见成群的蝴蝶,它们很漂亮,可是我对它们没有兴趣,我只在意那些打扮得像蝴蝶一样漂亮的女人。有些美女很“憨”,我经常在她们不经意的时候瞄两眼她们的胸脯,如果运气好,可以看见她们领口下的风光,心顺便麻那么一下两下的。上个礼拜天,我带我妈去公园遛弯儿,我妈对我说,老四你也不小了,自己有能耐就找个对象吧。我说,不着急,不着急,等我当了国务院总理再找也不迟现在看来,这个目标太远大了,远大到我必须重新“回炉”才行。我不敢想象我这一生还能不能让我妈遂愿,我感觉目前的我跟一条蛆差不多,什么时候能够爬出粪坑还难说,更别说找对象了。

门很沉重,我下意识地去推它,可是它没让我碰到就关上了,声音大得像雷鸣。

我很沮丧,一时感觉自己万分废物,我怎么会软弱到连手都抬不利索了

我坐下来,可是屁股疼,坐不住,我躺下来,可是肚子空,肚皮总是往脊梁上贴。

太饿了饥饿让我不断地产生幻觉,铁窗像盛着烧饼的盘子,满天星斗就是烧饼上面的芝麻。我反过身子,把两只手攥成拳头垫在肚子底下,皱紧眉头与饥饿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我骂饥饿这个杂种狗眼看人低,我胡四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天上飞的我没吃过飞机,地上跑的我没吃过火车,连狗绳驴鞭我都享用过呢。饥饿可不管这一套,它依旧折磨我。我索性乘着夜色飞回了家,坐在我家楼下饭店的雅间里,吩咐老板拣结实的给我上。满满一桌子菜,我看都没看,专挑红烧肘子下火,一口气吃了十八个,还是饿,嗓子眼里就像趴了一个饿死鬼我忽然就觉得这场梦做得很没意思,于是猛掐一把大腿,让自己醒了过来。

困兽般绕着号子转了几圈儿,腿软得想撞墙。我跌到铁门边无力地嚷:“来人啊,我要吃饭”

练体操随着“吧嗒”一声轻响,门上方一个烟盒大小的窗口拨开了,一双乌黑的眼睛探了过来。

饥饿感一下子消失了,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迅速往后一闪,不想动作大了点儿,脚下拌蒜,一骨碌滚到了后墙根。脑子糊涂着,身子却机械地站了起来,像一位训练有素的体操运动员。故作镇静地扭了扭身子。呵,除了脖子稍微有点儿疼,身上并没有特别不适的感觉,这得益于我上学的时候练过体操,知道如何保护颈椎,不然这下子肯定得留个后遗症什么的。万一通过颈椎伤及中枢神经,那麻烦可就大了。瘫痪在床另当别论,以后媳妇肯定得跟我急:娘哎,活不得啦,俺一个黄花大闺女嫁了个骡子。

傻愣着站了片刻,我终于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

擦干眼泪,回望一眼洒满月光的铁窗,我脑子里那些五彩斑斓的食物一下子烟消云散。

饥饿是一种本能,一本书上说,本能可以击败理性我失去了理性,换来了脖子上的疼痛。

刚稳了稳精神,一个分不清男女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隔壁的兄弟,卖什么果木的”

这个声音好像来自后窗。什么卖果木的哥们儿是银行职员,卖果木那是待业青年才会干的勾当哦,不对,我不是银行职员了,确切地说,我现在应该是个罪犯,属于阶级敌人那一级别的,不过洒家还真不是什么贩卖水果的,这位朋友把我当成卖水果的,看来他的眼力相当一般。我不想跟他搭话,一是没有情绪,二是没有胆量,我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我坐到墙角边,脖颈麻麻地疼,这点痛感传到鼻子上,让我的眼圈又酸又涩,眨眼都有些困难。

今夜,一样的月光,一样地在天上堆积,可我却看不到从前的那轮月亮。月亮可能不会照耀我了,它讨厌我,它讨厌一切半人半鬼的家伙。那阵羊叫唤又从后窗飘了过来。我的心里憋屈,眼睛也散光,眼前飘忽着一些破碎的往事,这些往事渐渐化成一付巨大的手铐

一声呵斥闪电般从黑暗中滑过,微弱的羊叫声戛然而止,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涮羊肉,口水又一次涌满了我的嘴巴。

不知我爸和我妈知不知道他们的儿子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他们会不会在到处找我他们找不到我,是否会像以往那样静坐到天亮

空着脑子闷坐了一阵,我揉揉眼皮,开始打量这间逼仄的号子。

整个号子空荡荡的,房顶老高,有两个人叠加起来的高度。灰蒙蒙的房顶上孤零零地吊着一只黄乎乎的灯泡,像塑料袋里装着的一泡稀屎。从门口到后窗有一张半床那么长短的距离,两臂伸开能够摸到墙,墙上密密麻麻粘满了蚊子血,这些蚊子血与地板上暗红色的地板漆交相辉映,让我联想到这是某位艺术大师的精心杰作。一只充做马桶的大号涂料桶大大咧咧地蹲在门口,宛如一条看家狗。

对面的墙上写满了字,那些字大都歪歪扭扭像乱草,让我连看一下是什么内容都懒得,歪过头看侧面,那几个字倒是很工整,看划痕像是用一枚黑色的纽扣刻上去的,有点儿硬笔书法的味道,只是字迹很小,像蚊子。竖起眼珠看了几分钟,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人生来是自由的,但却存在于充满锁链的世界卢梭”。这话似乎有些矛盾,想了好一阵还是没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现在,我彻底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它几乎将我的心脏刺破。

没床,没铺盖,没枕头,没饭我摇摇头,没趣地笑了,你以为这是在住宾馆

我的脑子不可抗拒地犯着迷糊,棉被,饭,棉被,饭咩咩,咩咩涮羊肉,涮羊肉

初春季节,乍暖还寒。我蜷缩在墙角,裹紧蹭满墙灰的夹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走廊里传来一阵开铁门的声音,很沉闷,就像有人在一堆雪上踹了一脚。我将眼睛凑到了小窗口上。

我看见梁所站在斜对门冲里面微笑:“汤勇,别磨蹭,这么晚还提审,证明你的案子快要结了。”

随着一阵脚镣响,对面门里晃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灯光太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感觉到这是一个长相凶恶的家伙,似乎有张飞或者李逵的感觉。班长用枪指着他,非常警觉的样子。

“梁所,下了起诉你可得给我号儿里安排个人啊,太寂寞了。”是这个叫汤勇的人在说话。

“先这么呆着,兴许下了起诉还转你走呢。”梁所的声音很柔和。

“转我走呵呵,我挂不了的,咱没杀人啊。”

“别罗嗦了,这次是市局传你。”

“咿呀”汤勇的声音像是在唱歌。我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听到这么嘹亮的声音,那种清脆与激越,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来,并且时常将这个声音与刘欢在某个电视剧里的歌声混淆,我甚至能够从这声“咿呀”里联想到少女头上的那只鲜艳的蝴蝶结。后来我终于有机会与汤勇接触,谈到他的这声“咿呀”。他说,我那是在叫板呢,京剧里,角儿出场一般都先来这么一嗓子,懂行的票友在听到这一嗓子之后,应该喝声亮彩的。我说,那种时候我可不敢喝彩,我怕挨打。汤勇笑了,他说,在这里挨打不丢人,这叫修心养性,为了出去以后不挨打。我相信了他的话,以前挨过的打几乎全都忘记了。

我记得那天的“咿呀”声一直回响在耳边很长时间,搞得我的耳朵直痒痒。

我坐回墙角,嘴里不停地念叨“咿呀”,最后竟然唱了起来:“咿呀咿儿哟,咿呀么咿儿哟”

也许是受了我的传染,隔壁的家伙“吭哧”一声,突然裂开了嗓子:

我是一个到处ng者,告别了朋友们我来到了看守所,一天四个菜,啤酒管够喝呀,吃喝玩乐多么快活,嗨多么快活

我怀疑这老家伙是个赶驴车的帕瓦罗蒂,唱得还真是不赖。蹲了监狱还这么快活,莫非这家伙是一个传说中的“怪逼”

我这里刚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咣当”隔壁的大门猛地打开了。

我连忙爬起来,凑到小窗口往外看,一位瘦得像千年野山参的中年汉子反扣着铐子,被梁所推搡着一路趔趄,烟一般消失在走廊尽头。他趔趄得很优质,跟一只啄食的公鸡差不多,脑袋一拱一拱的。看来这位老哥就是老羊肉了。我的心头一热,因为他的毯子。

“报告管理员”梁所经过我的门口时,我忍不住喊住了他。

“什么事儿”梁所打开小窗口,闷声问。

“能不能给我弄点儿饭吃”我的肚子咕噜得像放屁,满脑子全是黄澄澄的烧饼。

“唔,没吃饭啊天快要亮了,一会儿就开饭了,再坚持坚持吧。”

“那我就再等会儿,”我悻悻地咽了一口唾沫,“你看我还没有铺盖呢。”

“别着急,明天你家里的人就给你送来了,”梁所用手点着窗口上面的一块铁皮,义正词严地说,“犯了罪不等于没有了人格,要懂得自尊。你们这些人都是因为自身存在着无法克服的弱点,在欲望面前没有把握好自己,才触犯了法律。只要你还有追求,就一定会有前途。”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手里的烟袋不停地划圈,搞得我的脑袋一直在跟着他转,像陀螺。

我还有前途吗我还有追求吗我躺下了。头顶上的天花板悠悠转着,我觉得自己是在坐在一个磨盘上。拉磨的驴很敬业,我都有些晕了,它还不停歇,嗖嗖地转。我不敢睁眼了,感觉自己飘起来了,轻得就像一粒灰尘。苍白的记忆不知疲倦地从我的身边流过,我躺在冰凉的“磨盘”上,茫然地期待着明天的来临,我知道,明天不会因为我在晕着它就不来了。

我是强奸犯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打在我的脸上,有点儿疼。我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赫然白了一下又赫然归于黑暗。

怎么回事儿我用力闭了两下眼睛,慢慢张开。哦,天亮了闷闷地甩一下脑袋,我摸着膝盖坐了起来。

后窗射进金色的阳光,天空瓦蓝瓦蓝。我知道,此刻的我远离人群,孤独地蜷缩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了。

刚才是谁在打我我倒头看了看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发现这是一个模样有点儿像高跟鞋后跟的馒头。

门下面的大窗敞开了,一只黑乎乎的勺子随即伸了进来。明白了,原来这个窗口是用来送饭的。

眼前的这把勺子黑乎乎的,下面吧嗒吧嗒滴着白汤。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面粉制成的稀饭在这里有个相当壮阳的名字老虎熊。

管他什么“熊”呢,有粮食味儿就好。有一溜口水顺着我的一边嘴角掉到了地板上。

“人呢把碗拿到外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外面催促,“快点儿快点儿,吃屎也得趁热乎”

“来了来了,”我匆忙擦一把嘴角,爬过去,冲送饭老头陪了个笑脸,“大叔,我还没碗呢。”

“刚来的”老头把勺子抽了回去,“这碗饭就免了吧。记着,一会儿跟所长要吃饭家伙。”

“别别,大叔”说这话时,人已经没影儿了。

吃过饭,门口来了一位长相英俊,一脸和气的警察,以后我知道他是这里专管内务的管理员,姓刘。我早就知道,在这里,凡是穿警服的全称所长,犯人们可不管你是什么“官衔儿”。见他在打量我,我的心里直发毛,茫然地站起来冲他陪了个笑脸。他不看我了,拿一只大号茶缸子在我的眼前一晃,看来这就是饭碗兼喝水的用具了。拿进茶缸,我坐下了,恐惧与懊悔又泛上心头。

一缕晨曦破窗而入,晨曦中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雾气。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美好的春天。

晨曦很快就变成了热辣辣的阳光,顿时让我感觉如芒在背,心一下子又恍惚起来,不明白现在的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窗口吹进来的风让我的眼睛感觉痒痒的,我以为自己哭了,伸手摸了一把眼皮,除了夹在指头缝里的一块干巴巴的眼屎,我什么也没有摸到。

“咩咩,咩咩”随着两声熟悉的羊叫唤,隔壁唱歌的家伙回来了。

看来这个老家伙没受什么“磕打”,这才半头晌呢。

我稳稳神,扒着后窗台轻声喊:“大哥,受苦了啊。”

“不受苦来这里干什么唉,有句老话叫女愁哭,男愁唱,这话讲得可是真对啊豁出去了兄弟,支起耳朵来,老羊肉大哥我再给你唱上一首。听着啊,爷们儿开始唱喽”这人挺怪,刚蔫了一下又振作起来了,精神头还挺足,咳嗽一声,张口就来,“我躺在大铺上呀,忽然我想起了美丽的姑娘,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呀,对不起我的岳父丈母娘喂,老强奸,哥哥我唱得怎么样啊”

歌是好歌,节奏快又上口,可我怎么就变成“老强奸”了呢大哥,你可千万别乱叫,俺还没有对象呢。

有心跟他解释一下强奸犯与经济犯的区别,又怕坏了他的兴致,我只得憋着嗓子言不由衷地叫了一声好。

“老羊肉再来一个”

“老膘子加把劲嗨你的嗓子比驴好”

好家伙,原来这里的人还真不少呢,怎么昨天就没有这么大的动静呢看来还是梁所的震慑力大。

有人鼓劲,老羊肉越发来了精神,清清嗓子又开了腔:“摸呀摸呀摸,一摸摸着个老鼠窝”旁边一个破锣嗓子尖声叫道:“大伙儿给老羊肉加把劲儿嗨,钢铁就要炼成啦一二三,预备唱”那个破锣嗓子好像是在用脚跺地板,跺一下唱一句:“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老羊肉扯着嗓子号丧般的跟上了:“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喧嚣片刻,随着一声呵斥,我透过小窗缝隙看见刘所提着钥匙跑过来了。

不多一会儿工夫,老羊肉耷拉着脑袋被押了出来。

那个破锣嗓子高叫一声:“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走廊内猛一安静,随即“轰”的一声,大伙全笑了,像是在锅底点了一个炮仗。

一个声音幸灾乐祸地喊:“扬扬,老羊肉快要被你玩成二逼啦。”

第一章 晕头转向 下

练体操随着“吧嗒”一声轻响,门上方一个烟盒大小的窗口拨开了,一双乌黑的眼睛探了过来。

饥饿感一下子消失了,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迅速往后一闪,不想动作大了点儿,脚下拌蒜,一骨碌滚到了后墙根。脑子糊涂着,身子却机械地站了起来,像一位训练有素的体操运动员。故作镇静地扭了扭身子。呵,除了脖子稍微有点儿疼,身上并没有特别不适的感觉,这得益于我上学的时候练过体操,知道如何保护颈椎,不然这下子肯定得留个后遗症什么的。万一通过颈椎伤及中枢神经,那麻烦可就大了。瘫痪在床另当别论,以后媳妇肯定得跟我急:娘哎,活不得啦,俺一个黄花大闺女嫁了个骡子。

傻愣着站了片刻,我终于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

擦干眼泪,回望一眼洒满月光的铁窗,我脑子里那些五彩斑斓的食物一下子烟消云散。

饥饿是一种本能,一本书上说,本能可以击败理性我失去了理性,换来了脖子上的疼痛。

刚稳了稳精神,一个分不清男女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隔壁的兄弟,卖什么果木的”

这个声音好像来自后窗。什么卖果木的哥们儿是银行职员,卖果木那是待业青年才会干的勾当哦,不对,我不是银行职员了,确切地说,我现在应该是个罪犯,属于阶级敌人那一级别的,不过洒家还真不是什么贩卖水果的,这位朋友把我当成卖水果的,看来他的眼力相当一般。我不想跟他搭话,一是没有情绪,二是没有胆量,我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我坐到墙角边,脖颈麻麻地疼,这点痛感传到鼻子上,让我的眼圈又酸又涩,眨眼都有些困难。

今夜,一样的月光,一样地在天上堆积,可我却看不到从前的那轮月亮。月亮可能不会照耀我了,它讨厌我,它讨厌一切半人半鬼的家伙。那阵羊叫唤又从后窗飘了过来。我的心里憋屈,眼睛也散光,眼前飘忽着一些破碎的往事,这些往事渐渐化成一付巨大的手铐

一声呵斥闪电般从黑暗中滑过,微弱的羊叫声戛然而止,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涮羊肉,口水又一次涌满了我的嘴巴。

不知我爸和我妈知不知道他们的儿子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他们会不会在到处找我他们找不到我,是否会像以往那样静坐到天亮

空着脑子闷坐了一阵,我揉揉眼皮,开始打量这间逼仄的号子。

整个号子空荡荡的,房顶老高,有两个人叠加起来的高度。灰蒙蒙的房顶上孤零零地吊着一只黄乎乎的灯泡,像塑料袋里装着的一泡稀屎。从门口到后窗有一张半床那么长短的距离,两臂伸开能够摸到墙,墙上密密麻麻粘满了蚊子血,这些蚊子血与地板上暗红色的地板漆交相辉映,让我联想到这是某位艺术大师的精心杰作。一只充做马桶的大号涂料桶大大咧咧地蹲在门口,宛如一条看家狗。

对面的墙上写满了字,那些字大都歪歪扭扭像乱草,让我连看一下是什么内容都懒得,歪过头看侧面,那几个字倒是很工整,看划痕像是用一枚黑色的纽扣刻上去的,有点儿硬笔书法的味道,只是字迹很小,像蚊子。竖起眼珠看了几分钟,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人生来是自由的,但却存在于充满锁链的世界卢梭”。这话似乎有些矛盾,想了好一阵还是没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现在,我彻底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它几乎将我的心脏刺破。

没床,没铺盖,没枕头,没饭我摇摇头,没趣地笑了,你以为这是在住宾馆

我的脑子不可抗拒地犯着迷糊,棉被,饭,棉被,饭咩咩,咩咩涮羊肉,涮羊肉

初春季节,乍暖还寒。我蜷缩在墙角,裹紧蹭满墙灰的夹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走廊里传来一阵开铁门的声音,很沉闷,就像有人在一堆雪上踹了一脚。我将眼睛凑到了小窗口上。

我看见梁所站在斜对门冲里面微笑:“汤勇,别磨蹭,这么晚还提审,证明你的案子快要结了。”

随着一阵脚镣响,对面门里晃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灯光太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感觉到这是一个长相凶恶的家伙,似乎有张飞或者李逵的感觉。班长用枪指着他,非常警觉的样子。

“梁所,下了起诉你可得给我号儿里安排个人啊,太寂寞了。”是这个叫汤勇的人在说话。

“先这么呆着,兴许下了起诉还转你走呢。”梁所的声音很柔和。

“转我走呵呵,我挂不了的,咱没杀人啊。”

“别罗嗦了,这次是市局传你。”

“咿呀”汤勇的声音像是在唱歌。我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听到这么嘹亮的声音,那种清脆与激越,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来,并且时常将这个声音与刘欢在某个电视剧里的歌声混淆,我甚至能够从这声“咿呀”里联想到少女头上的那只鲜艳的蝴蝶结。后来我终于有机会与汤勇接触,谈到他的这声“咿呀”。他说,我那是在叫板呢,京剧里,角儿出场一般都先来这么一嗓子,懂行的票友在听到这一嗓子之后,应该喝声亮彩的。我说,那种时候我可不敢喝彩,我怕挨打。汤勇笑了,他说,在这里挨打不丢人,这叫修心养性,为了出去以后不挨打。我相信了他的话,以前挨过的打几乎全都忘记了。

我记得那天的“咿呀”声一直回响在耳边很长时间,搞得我的耳朵直痒痒。

我坐回墙角,嘴里不停地念叨“咿呀”,最后竟然唱了起来:“咿呀咿儿哟,咿呀么咿儿哟”

也许是受了我的传染,隔壁的家伙“吭哧”一声,突然裂开了嗓子:

我是一个到处ng者,告别了朋友们我来到了看守所,一天四个菜,啤酒管够喝呀,吃喝玩乐多么快活,嗨多么快活

我怀疑这老家伙是个赶驴车的帕瓦罗蒂,唱得还真是不赖。蹲了监狱还这么快活,莫非这家伙是一个传说中的“怪逼”

我这里刚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咣当”隔壁的大门猛地打开了。

我连忙爬起来,凑到小窗口往外看,一位瘦得像千年野山参的中年汉子反扣着铐子,被梁所推搡着一路趔趄,烟一般消失在走廊尽头。他趔趄得很优质,跟一只啄食的公鸡差不多,脑袋一拱一拱的。看来这位老哥就是老羊肉了。我的心头一热,因为他的毯子。

“报告管理员”梁所经过我的门口时,我忍不住喊住了他。

“什么事儿”梁所打开小窗口,闷声问。

“能不能给我弄点儿饭吃”我的肚子咕噜得像放屁,满脑子全是黄澄澄的烧饼。

“唔,没吃饭啊天快要亮了,一会儿就开饭了,再坚持坚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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