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林外,峡雨蒙蒙,远山飞花。有笃速马蹄声渐近。
叶倾玦将缰绳一拽,骑着马上前几步,一抬下颚,“如何?”
有一对襟窄袖劲装的手下上前,“报告城主,属下着人在青山林搜查数日,抓住一人,瞅着像是个叫花子,却迷迷糊糊的说不清话……”
“带上来瞧瞧。”
手下一招手,后头几名护卫便押上来一人。
只见那人身形魁梧高大,裸露出的皮肤肌肉虬结,不知在山林中磋磨了几日,满身满头的泥污,脏得瞧不清人样。
叶倾玦的手指摩挲着马缰,高声质问:“你是何人?为何在青山林中鬼鬼祟祟?”
此事要从半月前说起。近来正值不空关与激流坞两方据点胶着、争夺战一触即发之际,叶倾玦乃不空关的据点城主,其命严加把守据点周遭情况,以防敌人有机可乘。而正巧据点后山青山林的护卫回报说,近来总有疑人在林子里鬼鬼祟祟地活动,却一直查无所获,叶倾玦这才警惕起来,忙派人马上山探个清楚。
这番大肆清查,总算是抓到了这躲在深林山洞中的可疑之人。
“叶城主问你话呢!你敢不答?”手下阿力一脚踹了过去,那蓬头垢面的男人闷哼一声,而后竟哇哇大叫起来。
阿力将人一通乱揍,也没揍出几个屁来,索性抽了腰间匕首,向叶倾玦请示:“城主,不如我们把人解决了?”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人形迹可疑,又不肯做配合,确是只能如此。叶倾玦随意挥了挥手,也不愿多留。
正欲离去之际,那双狭长的凤眼不经意一瞥,恰巧落在那人腰间一块闪着亮光的配饰之上。
“……慢着。”
阿力及时收手,“城主?”
叶倾玦紧盯着那物,长腿一跨,利落地翻身下马行至那人身前,他将男人再次上下打量一番,旋即伸手抄起他腰带上别的挂饰。
拍去上头的尘土后,发现竟是一块大如雀卵的羊脂美玉,质地莹润剔透,光艳若霞,下方缀一条檀色碎珠流苏,实乃上乘之品。
这等上品出现在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脏污男人身上,突兀得紧,此人究竟甚幺来头……
叶倾玦敛眉思量,一抬眼,却陡然对上男人一双透亮的眼。
叶倾玦蓦地一怔,半晌才生生挪开视线,摆手道:“先带回据点,待我安排。”
却不想,那男人双臂一挣,竟轻松摆脱了护卫的桎梏,直愣愣地朝叶倾玦走去。身旁的手下阿力惊得反手拔剑,“快保护城主!”
叶倾玦倒是不慌不忙,对上男人清澈的眸子,还微微一笑。旋即,男人缓缓伸手拽了拽他明黄的袖角,皲裂的嘴唇蠕动,嗫嚅道:“你……”
话未说罢,已被人团团围了起来,压制在地。
叶倾玦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带回去罢。”
瞿塘峡,浩气盟不空关据点。
昨日自青山林回来后,叶倾玦转身又焚膏继晷地投入公事之中。第二日,侍从阿木送来早膳之时,一并禀告道:“城主,昨日抓回的人很是不安生。柴房……都快被他拆了。”
叶倾玦怔了一霎,才想起还有这幺一事儿。用罢早膳,便跟着阿力阿木两兄弟去了关押男人的柴房。大老远地就听见好似野兽般的愤愤低吼声。
木门一开,一只支离破碎的板凳噼里啪啦地迎面砸来。阿力挥剑挡下,怒斥道:“放肆!竟敢对叶城主无理!”
男人闻言,光着脚踢踢踏踏走过来,信手一巴掌将阿力拨开,而后用满是泥污的大手挨了挨叶倾玦的胳膊,眼里像是闪着星光一般,熠熠生辉,似是对叶倾玦的出现感到欣喜。
叶倾玦制止将要出招的阿力,不露声色地避开了男人的脏手,努了努嘴:“阿木,叫几个侍女来,把他带下去洗洗干净。”
“是。”
三位侍女不久便到,却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原道是男人身形本就高大,往那一杵,像块纹丝不动的巨型顽石,他不肯配合,几人如论如何也拽他不走。
“城主……这?”阿木甚至抽剑抵在男人脖颈处,剑刃生生陷进了肤肉里,那人好似也感觉不到痛,眉头也不皱一下。
叶倾玦看着堪堪揪着自己袖口的脏手,笑道:“那……你跟我走?可好?”
男人立即点头,双眼放光,神采飞扬的模样活像是得了骨头的大狗。此时亦步亦趋地跟在叶倾玦身后,似乎能见到他屁股后头飞速甩动的大尾巴。
叶倾玦见了心觉好笑,亲自领他进了间宽敞的屋子,下人们得令将浴桶抬了进来。叶倾玦见了,摇摇头,又命阿力将那能容下两个成年人的大浴盆搬来。
这厢侍女将早已烧沸的水和凉水倒进浴盆,试过水温后,就上前来替男人宽衣。男人“啪啪”两下打掉侍女的手,而后站到叶倾玦的另一侧,手不依不挠地缠上了叶倾玦的臂弯。
叶倾玦看着侍女被打得通红的手背,道:“再去烧几桶热水放着备用。”又一指阿力阿木两兄弟,“你们在门口守着去罢。这里我来。”
阿木瞟了一眼脏得看不清容貌的男人,“城主,你这是要……”
“城主,岂能让您屈尊做这等事!”
“下去。”叶倾玦不耐烦道,“你们若是得以近的了他的身,我能替人干这种老妈子的活计?你们,再拿几份皂角和布巾来,之前我吩咐收拾起来的那套做大了的衣裳也拿过来,放那儿。”
“是,城主。”
侍女们领命下去了,阿木和阿力也咕哝着替他掩上了门。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合上。
叶倾玦转身,掰下攥着自己衣袂的手。
“自己把衣裳脱干净。”
男人二话不说,三两下就将自己扒了个精光。叶倾玦扶着额角,不拿正眼看他,“坐进盆子里去。”
男人走了几步,又倏地转身,将叶倾玦扯至浴盆前站定才松手,长腿跨入浴盆,腰一弯、下身一沉,猛一下坐进温水中,半满的热水“哗啦啦”溢出!登时溅了叶倾玦满身满脸。
“你!……”
叶倾玦抹了把脸,抬眼瞪过去,可瞧着眼前人懵懂呆愣的模样,眼神仿佛冰锥遇着火炉,狠厉地刺去,却不想半道上就化成了一滩水。
叶倾玦缓下神色,无奈地抄起一旁的木勺,舀着热水,一勺一勺地从他头顶浇下。男人尚不及闭眼,当下水渗入眼睛,难受得伸手乱揉,手上脏污的沙泥又进了眼睛,疼得他直哼哼。
叶倾玦连忙用干净帕子替他清理,皱眉道:“正替你洗头发呢,不知道闭眼睛?”
“疼……呃。”他又哼哼了几句,像个闹事的孩子。
“怎像个傻子似的……就知道哼哼。”叶倾玦鄙夷,拿来巾子沾湿,使了大力搓他身上的泥。这般前前后后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换了不知几桶净水,才终于将男人收拾得有了人样。
此时叶倾玦已累得出了一身热汗,他搬把板凳在浴盆前坐下,伸手去拨开男人的乱发,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露了出来。
男人也顺势抬起手,五指插入黑发中,大喇喇地将碎发往后一拨——
他有着斧凿刀刻般的五官,瞧来恁的硬朗英俊。高鼻阔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隐约的烛光下,闪着晦暗不明的色彩。叶倾玦的呼吸蓦然一窒,看着一滴水珠从他发梢滴落,顺着宽阔的额头,笔挺的鼻梁淌过,最后从鼻尖落下,“滴答”一声,坠入池子里。
“——!”
叶倾玦一惊,反射性地将手抽回,却被男人轻巧地抓了住,放在鼻下细细嗅闻,痴迷的模样像是一只闻着肉骨头的大狗。
叶倾玦叹了口气,看着男人端正的模样,又想起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认定了他定不是甚幺凡夫俗子。
“你究竟是何人?”
男人捧着他玉白的手,眨了眨眼睛,冷峻的长相与他所做出的乖傻表情格格不入,却令人发笑。
叶倾玦以拳抵唇,忍俊不禁。男人见了,松开他的手,转而又去摸他脸颊,由衷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男人一副孟浪的样子着实令人鄙夷,叶倾玦掀了掀眼皮,猛一下打开他的爪子,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甚幺人?”
“我……我也不知。”男人无措的模样,瞧来更如一只落水的可怜大狗,“我有点冷。”
叶倾玦拉他起来,男人傻眉楞眼地站在地上,看着叶倾玦从外头拿来一张待洗的床单,胡乱罩在男人头顶,“自己擦干净。”
而后又丢过去一套粗布衣物,“穿上。”
撂下话后,叶倾玦出了房。
门外的阿力和阿木担忧许久,唯恐城主与那来历不明的小子独处,会出甚幺变故。叶倾玦道了声“无事”,匆匆回房将湿透的衣物褪下,泡了药浴小憩一盏茶功夫,待将自己一切打点妥当后,在床头半靠下,信手拈了一块侍女送上来的芙蓉酥,抄起一旁的书册看几行,忽而抬头问道:“那人呢?”
阿木道:“还在那屋待着呢。没动静。”
叶倾玦疑惑地放下书册,舔了舔指尖的酥粉,“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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