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九焰对京城的印象不怎么样,但看到金氏这么高兴的样子,心中倒也并不排斥,遂靠在她身边问道,“娘,京里是什么样子的?”
金氏抚摸着她的头发,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京城啊……很大。那里是天子脚下,富庶安宁,也有很多贵人。”
她爱惜的看着女儿,唇边带着一抹含而不露的笑意。那些未尽之言,并不适合说给女儿听。
比如九焰的教育问题,亲事,交际,结识朋友……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却并不方便直接告知九焰。不过,她都会为女儿安排妥当。
张鹤龄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屋,依在两人身边,此刻听了金氏的话,忍不住仰着脸问道,“娘,京城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
五六岁的小孩子只惦记着吃,金氏与九焰对视一眼,俱都有些忍俊不禁。
九焰笑着对他道,“京城有没有好吃的我不知道,不过去了京城,就不能出城骑小马了。”到底是男孩,张鹤龄对骑马这项活动,可比九焰热衷得多。
其实她说的是自己,凡人讲究男女大防,她这个年纪已经不好随意出门,更不必说去骑马了。
不过张鹤龄并不知道,一听见她这么说,脸上的表情便犹豫起来。金氏见女儿捉弄儿子,亦开口道,“京城的确有很多美食。”还举了例子,什么酥糖、春饼、卷子、玫瑰赤豆糕、桂花盐水鸭、云片糕,状元糖……
见张鹤龄的眼睛渐渐发亮,愈发好笑的问,“鹤儿是喜欢吃好吃的,还是喜欢骑小马?”
张鹤龄顿时苦恼起来,皱着眉毛左右为难,看得金氏与九焰忍笑不已。
不过经此一遭,金氏也想起了这一点,对九焰交代道,“京中规矩多,又要与你祖父祖母住在一处,自然不比辽东自在。娘知道你不喜拘束,不过也得早日习惯了才好。”
她最发愁的就是这个,九焰在这里,时常自己出门,连官人都说随她去。可回京之后,却不能再这般自在了。九焰又是个有主意的,万一到时候坏了规矩,令祖父祖母不悦不说,怕是要坏了名声。
她还指望着给女儿结一门好亲,万万不可损了名声。
九焰含笑道,“娘放心,女儿省得。”
其实她习性更加爱静,随便什么地方都能呆得住。毕竟修真无日月,无论入定还是炼丹炼器,时常都要一坐几个月甚至几年,九焰的耐性更不会差了。
她平常爱往城外跑,不过是喜欢亲近自然,就是不能出去也无碍。
何况现在阿佑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好糊弄,时常试探她为什么不在,九焰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在他身边,也无暇出门了。
……
下午张峦回来时,身后竟跟了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尤其亮堂,站在张峦身后,虽然有几分局促,却并不怯场,努力的挺直了脊背,越发显得身上的旧衣短小不合身。
“这孩子是哪儿来的?”金氏见丈夫忽然领了个孩子回来,不由吃了一惊。九焰和张鹤龄亦是满脸好奇。
张峦笑道,“这孩子是我今日出城公务时遇上的……”
“什么,官人你出城了?”不等他说完,金氏已经吃惊的叫道。
要知道现在还在打仗,虽说汪直已经追着女真人越过了边境线,进入女真人的腹地,然而毕竟尚未经过清扫,还有小股被打散的女真人没有来得及退走,只能在附近山林间游荡,伺机出来劫掠一点食物。
这样一来,城外就不安全了。张峦之前才嘱咐过九焰姐弟,不许他们出城,金氏心里可记得牢牢地。这会儿听到张峦出城,自然大吃一惊。
张峦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当着孩子们的面,并没有多说什么,反而伸手将身后的男孩牵了出来,“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家里人都没了,跟着邻居逃难来的。我遇见时,正自卖自身,筹钱给邻居看病呢。”
金氏闻言,点头道,“是个忠义的孩子。”
她已经隐约明白丈夫将这孩子带回来的意思,怕是想把孩子养在身边了。
果然,张峦道,“正是。我见他被人刁难,心中不忍,又想着,鹤儿年纪渐长,也需要个玩伴,索性就带了他回来。娘子安排一下吧。”
金氏心中其实并不十分愿意。毕竟好好的一家人,突然加进一个人来,任是谁都会觉得不习惯。何况他们已经决定要回京了,这会儿多带一个人,根本没有必要。
若是要给张鹤龄找玩伴,回京之后,什么样好的找不到?
她这里还踌躇着,不知怎么与丈夫开口,那边九焰已经拉着弟弟走到了那男孩的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的话,小的名叫李纯。”男孩局促的看了他一眼,飞快的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的道。
“李纯。”九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出手快如闪电,抓住了李纯的左手,将他的袖子一往上撸,露出整个小臂。
等李纯反应过来,想要抵抗的时候,她这个动作已经完成了。
“这是什么?”九焰盯着李纯小臂上扣着的金臂钏问。
这只臂钏显然并非凡品,显得金光灿烂,上面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珠玉,越发衬得光辉熠熠。不说上面的珠宝价值几何,单那臂钏本身,恐怕就有好几两金子。
这种东西,显然并非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当然,九焰能发现这东西,是因为臂钏正中镶嵌着的那颗最大的玉石上面,她感应到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灵气。
天地之间本来灵气充沛,是以孕育各种天才地宝,且只要有相应功法,凡人亦可求仙道。
然而九焰在大明朝醒来之后,就发现千年之后的世界,灵气匮乏得厉害,勉强足够维持人间平衡,然而想要孕育天才地宝,却几乎不可能了。更别说修仙。
而且因为自己的玉佩得以保存至今,九焰对这方面也十分在意。然而她逛遍了皇宫大内,也未曾找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然而现在,在这辽东边陲,一个七八岁的普通男孩,身上却带着这样的宝物,不得不令她惊疑。
别人虽然感觉不到玉石之中的灵气,但这金臂钏本身就十分值钱,所以张峦和金氏见到情形逆转,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身上带着这样的宝物,这李纯自然是不需要自卖自身的。会遇上张峦,到底是巧合还是刻意?
李纯总算回过神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用力想将自己的胳膊从九焰手里拽出来。然而九焰如今的力量,等闲成年男子也能撂倒,何况是抓住一个小孩子?
见收不回手臂,李纯连忙用另一只手护住自己的臂钏,警惕的瞪着九焰,“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不会给你!”
九焰的目的本也只是为了看到到底是什么东西含有灵气。这东西虽然罕见,但她现在使用精神力,一切依靠系统,其实用不上这东西,更不会出手谋夺。
所以听到李纯的话,转头看向了张峦和金氏。
这些事情,应该是由大人们来处置的,她一个孩子,如何能做主?
方才九焰的动作太快,李纯本人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站在旁边,其实也吃了一惊。
金氏担忧的是自家女儿这般不看重男女大防,随意伸手触碰男子,万一回到京城之后还是如此,该当如何是好。而张峦却注意到了女儿那一瞬间的出手速度。
那绝不会是一个普通小女孩能够拥有的速度,便是自己,其实也没怎么看清。
他颇有深意的看了女儿一眼,然后才咳了一声,引来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对李纯道,“放心,本官并不想要你的东西。不过,你身怀这般重宝,却还要去自卖自身,又是何缘故?”
李纯瞪着眼睛,一脸警惕,“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如何能卖?”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张峦皱了皱眉,只觉得此事有些棘手。
原本只是一时好心,谁知道现在反而变成了烫手山芋。姑且认为这孩子并未说谎,那么能拿出这种东西的人家,绝不会普通。虽不知为何会流落至此,可再让他留下来给张鹤龄当玩伴,显然不合适了。
可若是就此将这孩子送出去,却也不妥。
若是没有遇见,也就罢了,这孩子如何,也不关他们张家的事。如今既然进了门,在把人送走,若是出了什么事,于心何安?
九焰见张峦犹豫,便将张鹤龄悄悄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鹤儿,你喜欢这个小哥哥吗?”
张鹤龄往李纯的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着问道,“他要留在咱们家吗?”
他也听懂了父母亲的对话,对这个信赖的小子带着几分敌意,生怕他抢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毕竟往日父亲回家之后,都会与自己说话。可今日直到现在,父亲连一眼都没有看过自己,却一直在与那李纯说话,小孩子的内心不免多想些。
他表现出来的敌意九焰也注意到了。她忍不住微微皱眉。
因为家中只有两个孩子,而九焰又从小就懂事,所以一家人都对张鹤龄颇为溺爱,虽然因为教导有方,这孩子也只是顽皮些,并不算骄横。然而这种“独”的心思,却已经渐渐显露出来,对他却非好事。
九焰原本还在犹豫,此刻却下定决心,于是含笑道,“是呀,你不是嫌姐姐不能陪你玩那些脏兮兮的游戏吗?以后就有人与你作伴了。你说好不好?”
张鹤龄闻言眼前一亮,“好!”
“那你就去对父亲说吧。”九焰握了握他的手,把人往前推了推。
张鹤龄就扑到张峦身边,脆生生的叫了一声“爹”,然后好奇的看向李纯,“让这个小哥哥留下来陪鹤儿玩吧!”
气氛本来正僵持着,他这句话一出,倒是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张峦意外的看了一眼儿子,问道,“鹤儿喜欢这个小哥哥?”
张鹤龄坚持道,“陪我玩。”
张峦抿了抿唇,视线下意识的看向九焰。小儿子平日里可不是这种性子,必定是有人撺掇的,而九焰是不二人选。
九焰见父亲看过来,便开口道,“父亲,这也是难得的缘分。不如您认这李纯做义子,好生栽培一番。将来也算一段佳话。”
不管这将来李纯能否找到自己的家人,他们张家却已经是尽力了,自然问心无愧。
张峦想了想,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倘若这李纯包藏祸心,别有图谋,将他留下来,也可以将计就计,让他露出破绽。若的确只是意外,那也算是全了自己的一番心思。
遂点头道,“不错。为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道李小公子肯不肯认我这个干爹?”
既然要认干亲,他自然也不再摆出官老爷的威严,而是和颜悦色的问道。
李纯眼中虽然还带着几分警惕之色,但看得出来,他的身体已经放软了许多,“小的本来就是自卖自身,承蒙老爷不弃,愿意收留,已经是莫大的恩情,如何敢僭越身份?”
这番话倒是说得十分流利,可见他的家教极好。张峦倒是有些相信,他家中的确曾经富有过。至少母亲是如此,才能将他教得这样好。
雨水推让一番之后,李纯终究还是认下了这门干亲,并且主动提出,可以改姓张。张峦做主,留下了他的纯字,便换做张纯。
九焰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撺掇张峦收义子。
她其实还是在打那臂钏的主意,毕竟富含灵气,佩戴在身上,会令人神清气爽,提振精神。另外亦能缓缓滋养身体,比用什么东西保养都要有效。
九焰这几日便发现金氏有些不同,今日用精神力试探了一番,果然她腹中已经开始孕育一个新的胎儿。这时候最是需要这种滋养。若是能戴上那臂钏,对她大有好处。
不过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所以她只能先施恩于张纯,然后再晓之以理,让他同意借用臂钏一段时间。
对张纯来说,这东西更多的是一种纪念意义,想来应该可以说动。毕竟不是要抢夺,只是借用。
不过这些都要等金氏的孕事确诊之后才能提,九焰倒也不着急,面对张纯试探性的视线,也只是微笑以对。
……
成化十四年秋天,汪直用计攻破建州城,这场轰轰烈烈的战争,终于告一段落。
汪直并没有选择回京,而是决定留在辽东。
毕竟相对于留在皇帝身边,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宠宦,汪直更喜欢这种执掌一方军权,自由肆意的感觉。
——这本来也正是他努力向上爬的目标:掌无上权势,能随心所欲。
当然,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身边的人进谗言,就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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