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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一路心里说不出是悲哀还是其他什么。他一直听人说双胞胎会有心灵感应,那他现在的感受是不是唐一霆传递给他的?

他看着他,就像看到遇见白可之前的自己。知道自己得了胃癌以后,他一直在痛悔着,痛悔自己不该肆意挥霍之前的人生,他一直祈祷能有一个机会重来。上帝或许是听到了,用另一种方式满足了他“回到过去”的愿望。

可惜上帝高估了人性。他的人生并没有把唐一霆计算在内,他对他的亲情已经在20年里淡成了水。而他对白可的爱,在共同经历了一次次命运的考验后,早就浓得化不开。

所以,他不再需要回到过去了,因为有更重要的人在前方等着他。

“你不想听听我的经历吗?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么宽厚大方、温和有礼?”他说的时候,思路早就从街边的十美元转到公路上的雷暴。

“我想,那应该感谢母亲的在天之灵。”唐一霆耸了耸肩做出要结束谈话的样子。他不准备踏进唐一路为他准备的陷阱。

在他起身走向门边的时候,唐一路在他身后用无比深情的语气说:“这是一段非常感人的故事。”

“我不想听关于那个表子的任何事!”唐一霆吼道,转过身时,狰狞的脸飞速换上倨傲的笑容。“无论你再怎么否认,她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表子。”

还未欣赏完唐一路立时僵住的脸,敲门声响起。黎祥站在门外,看看他,看看房里的唐一路,欲言又止。

唐一霆本就心情恶劣,夺过他手里的包裹,不耐地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

“又是查理寄来的?好东西当然要和兄弟一起分享。”他撕开信封,没看里面的内容直接丢给唐一路。

唐一路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接住。不顾唐一霆等着看好戏的注视,他迫不及待地倒出信封里的照片。

让他失望的是,照片里的并不是白可,而是一个男人,赤身裸体的男人,用极为丑陋的姿势趴在狼藉一片的床上。极为可笑的是,男人的臀部还插着一朵玫瑰。

连翻了几张,他渐渐觉察到异样,那朵玫瑰并不是一朵真花,而且还似曾相识。他一下把照片扔到桌上,奔到床头拉开抽屉。刚一拉开,朝思暮想的脸就跳出在眼前,而别在她发间的,正是那朵娇艳的玫瑰。

“这是怎么回事。”唐一霆问黎祥,他也看到了桌上的照片。

“据查理先生说,他还没有出手,保罗·萨特就被杀了,在他的公寓。”

“不错啊,是谁和我们这么有默契?”

“是……白小姐。”

“谁?”

“白可,白小姐。”

“你在开玩笑?”

对唐一霆来说,与其让他相信杀了保罗·萨特的人是白可,还不如直接告诉他是冤死的鬼魂索命。

“铁证如山。”黎祥说。他也很难相信这个事实,不过证据都摆在那里,只能说他们都低估了女人的能力。

“那她现在呢?她人呢?”唐一路扑到黎祥面前问。

“她和一个白人开车向堪萨斯的方向逃走。不过您放心,可能是因为黑道的人觉得他们的大佬死的太没面子,对外封锁了消息,暂时还没有派人去追。”黎祥说出了唐一路最关心的事。

“她一定是想来找我,她猜到我在德州。我要去找她!”

唐一路想冲出去却被唐一霆一把拦住。

“放开我!”他吼,不断用手肘攻击唐一霆身上最柔软的地方。

唐一霆跟黎祥合力才制服他,面对他满眼的怒火,唐一霆露出关切的表情说,“我和你同样担心她。”随即又勾起嘴角,“这可是一位容易被忽视的劲敌。”

唐一路生平第一次对他哥哥爆了粗口。

等所有人都走了,他捡起地上的一张照片握在手中,扑通一声跪在床边。胃部撕绞一样的感觉疼得他直冒冷汗。照片上那朵玫瑰在他手里被揉得萎蔫。

无视唐一路的愤怒,唐一霆在他房前安排了两个守卫,面不改色地带黎祥去参加华人商会。会上,他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几个因分红不均而起冲突的工厂老板。虽然那是别人之间的矛盾,他干预起来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强硬得让人无法反驳。

临走时一个辈分稍长的华侨敲着烟斗,面色微愠地说:“你这小子真是把这个国家的精髓都学去了。”

对于这些看法他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在车上,黎祥抓紧时间报告了工作上的大小事宜。他捏了捏额角,忽然插了一句:“把那女人的所有资料都拿给我看看。”

黎祥早就注意到他心不在焉,迅速收起手里文件,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白可的资料。

唐一霆仔细浏览着医生对白可智力做出的评价,他怎么也不相信一个智商只有85的人能杀得了黑帮老大,尽管那也不是个多凶狠的角色,充其量只是个跳梁小丑。

“她用的是女人最擅长的方法?”唐一霆丢开文件问。

“从尸检上看,是的。”

“凭她?”唐一霆脑中浮现出白可弱不禁风的样子,哪像是有能勾引男人的资本。

“没有人追杀他们?警察也没有?”

“目前还没有。”

唐一霆搓了搓下巴,他想中国有一句话很适合白可——走了狗屎运。

“从内州到这里要多久?”

“按照一般车速,把中途休息的时间考虑在内,大概需要十天的时间。”

“也就是说等有人开始追捕他们,他们早就到德州了。”唐一霆思考片刻说,“与其让黑帮或是警方来阻止,不如由我亲自动手。”兴奋的感觉涌上来,他有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的喜悦。

“跟她同行的那个女人是什么背景。”他问。

黎祥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唐一霆翻开文件,顺便投给他一个欣赏的笑。他一直把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当作同龄朋友。

把所有文件看了一边,他冷笑着说:“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从这个女人下手吧。帮我把明天下午的安排推了。”

“你是想……”

“人生需要挑战。”

纸飞机(一)

大抵当我们对什么有个念想时,生活总是相对轻松一点,在为信念之物付出时,再痛苦的时光也只如白驹过隙。

就这样,不知不觉她们已经在公路上行驶了一天一夜。中途休息了两次,为了省钱就拉起车篷睡在车里。对此,贝莉有着诸多抱怨。当然让她抱怨的还不仅只这一桩。

“你这个小贱货,贱货!”贝莉边躲闪着从后快速逼来的车,边捶着方向盘咒骂。

白可全身的骨头没有不疼的地方,再加上嘴里的伤,整个人软绵绵地靠着椅背任凭贝莉怎么骂都不说话。

“你居然利用我,你害的我现在要和你一起逃命,你毁了我的一切,我的钱,我的房子,还有我的车!”她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烟灰从夹在手里的烟头甩出,有几片被劲风吹进白可的头发。

事实上自从她们把车开上公路贝莉几乎把所有的脏话都对她骂了一遍,有些甚至要反应一会儿才听得明白。她并不生气,对贝莉也感到有些抱歉,但如果让她再选一次,她还会这么做。

道旁的路牌上显示堪萨斯就在前方,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马上就要出内州了,可能会有检查站。”

“听你的声音,”贝莉怪叫起来,“像只难产的母鹿!为了个男人你快要把命搭进去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付出这么多值得吗?”不满于白可的沉默,她转头大叫:“回答我!”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想为他做点事。”白可撑着一口气说。

“为他,为了个抛弃你的杂种!”

“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侮辱他。”

“他就是个杂种,是个没教养的垃圾,是个……”

贝莉还没骂得尽兴,一个巴掌就落在脸上。车子在她的震惊中滑向路边的草地。她干脆把车停下,揪着白可的衣服骂道:“你杀了人胆子也大了,竟敢打我!”

白可毫不示弱的瞪她,心理上受了太久的煎熬,她们都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在贝莉打上她的鼻子时,她用力踢向贝莉的腹部。两个衣衫不整女人在环绕着旅馆和酒吧的公路边打了起来,路过的司机纷纷探出头看,有些大叫着给她们加油,有些色咪咪地对她们吹口哨。

贝莉把白可按在地上,扭过她的双手,这场狼狈不堪的架才算结束。拍拍白可气脏兮兮的脸,她笑着说:“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吗,我是男子篮球教练。你想赢我?”

白可不反抗也不示弱,气喘吁吁地瞪着地面。贝莉的火算是撒完了,放开白可的手,一屁股坐下。白可缓了一会儿坐起来,抱着膝盖埋头休息。呛人的烟味不时从身旁飘出,她也懒得躲,正走神的时候,忽听贝莉说:“我们绕过堪萨斯吧。”

“为什么?”她抬起头问。

“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想去。”

“不行,要是绕着走路程会加倍。”

“加倍就加倍,你又不急着去死!”

“不行。”

“这是我的车!”

贝莉吼完,白可不答话,只是大睁着眼睛看她。眼皮上是早就晕染开的眼线,甚是狰狞。贝莉被盯得毛都要竖起来,她低咒一声,把烟头按灭,起身向公路疾步走去。

“你去哪儿?”白可以为她要和她分道扬镳。

“撒尿!”贝莉头也不回地说。

一头火红的头发像它的主人一样暴躁地在身后甩动,白可直到看着她走进对面一家旅馆才移开目光。虽然才刚刚进入四月,天气已经很干燥,她身上都起了一些皮屑,混着些凝固的黑色血迹,连她自己都不忍心多看。

等了些时候还不见贝莉出来,她有些担心,锁了车门去找她。她只在旅馆的窗外看了看,没进去,担心自己这一身狼藉的样子太引人注目。旅馆里不见贝莉,她想她是不是跟她赌气去了其他什么地方,离开旅馆在附近转了转,经过一个仓库的后门时,贝莉醒目的红发隔着刚爆出新芽的树枝跳进她的视线。

“贝莉。”她叫了一声。

贝莉没有听见,像是正和门内的人说着什么。她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走过去。

“贝……”

她的脚步顿住,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站在贝莉身后的,正是她拼了命要去找的人。此刻他就站在那里,在明媚的阳光下静静望着她。

她伸出手,慢慢走近,想确认他的存在,却被突然跳到身前的贝莉拦住。

“那是幻觉。”贝莉说。

“什么?”她呐呐地问,眼前瞬时黑了。

贝莉从身后蒙住她的眼睛,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那只是你的幻觉。不信我数一二三,再放开手,你看看他还在不在。”说着她便数了起来:“一……二……三……”数到三时又等了几秒,她的双手像忽然展开的翅膀从白可眼前飞走。

“看,还在吗?”她笑着问。

白可眨了眨眼睛,不停地四处环视。周围除了几间红墙蓝顶的仓库,就是正洋溢着绿意的树木,空旷的草坪上只她们两个。把周围都看遍了,她想了想又跑进前面的旅馆。贝莉跟在她后面不停说着:“别找了,真的是你看错了。”

眼看她连女厕都找过了正要进男厕所,贝莉想拉却拉不住,只好站在男厕所门前等。等到几个男人黑着脸匆匆从厕所里跑出来,白可才跟着一步一步往外挪,神色失落。

贝莉不耐烦道:“别发神经了。”

白可低下头,靠着墙,慢慢蹲到地上,喃喃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他,我很想他。”

贝莉叹了口气,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上车。

迎面吹来的风里夹着小麦碧绿的香气,贝莉感觉自己似乎能在呼呼的风中听到麦子海浪般翻涌的声音,因为她旁边的人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她全身都充满了负罪感。她腾出一只手打开电台调频。

那正是一个叫迈克尔·杰克孙的黑人如日中天的时候,几乎每个台都是他的歌。贝莉跟着充满动感的音乐左右摆着身体,顺手顶了顶一旁的人说:“好听吧?”

白可扯了扯嘴角。她的脑中全都是那个人的样子,那个人的声音。

车总算是安然使出了内州,至于贝莉是如何跟检查站的人周旋,中途又停了几次,她一概没有印象。等她发觉天色快近黄昏的时候,车子已经在草地上停下。一副巨大的广告标牌立在不远的前方。

“去哪个国家了?”贝莉口齿不清地问。

白可刚要回答,却见贝莉正用拇指捂着一边的鼻孔,用另一边嗅着纸上的胶状物。嗅完之后抬起头,发出一声非常舒畅的叹息。

“你在干什么?”白可吃惊地问。她虽然早就从贝莉手臂上的针孔猜到她在吸毒,但亲眼见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贝莉抖了抖身子说:“我在享受生活。”

“那是什么?”白可指着座位上的一个个纸包,车座底下也散落着一小袋一小袋的白色粉末。

啪,贝莉打了一个响指,捡起那些小包一一向白可展示。刚刚的药物似乎起了作用,她不停比划着手势,恨不得每个手指都能说话。

“这个叫mdma,它会让你高兴,让你对所有人都产生好感。这个叫快克,对我来说,只要有它在的地方就是天堂!还有这个……”一小包白色细碎晶体被拿到白可面前轻晃,贝莉一要强调什么就会撅起嘴用很夸张的口型说,“它的名字叫‘速度’。它可以你激发出你体内无穷的能量。知道我都用它来干什么吗?”

“干什么?”

“陪男人睡觉!”贝莉不甚得意地说,“只要几克的量我就可以整晚整晚地享受人生。”

“你哪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我可是贝莉·教皇!”

她说完,不管白可的反应,兀自狂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开始挥手大叫:“迈克尔、迈克尔……”

“谁是迈克尔。”白可问。

“你不知道迈克尔!抬头看,就是那个海报上的男人,他是世纪巨星!”

在世纪巨星的注视下,贝莉褪下内裤蹦上车座,朝着海报挥舞那片薄薄的蕾丝。直等那些神奇的药物被血液慢慢稀释,她才软软地安静下来。

白可默默捡起纸包,收进车座前的储物箱,箱子里有贝莉一大包注射器、几卷卫生纸和她的两本诗集。她们逃走时除了钱、衣服和一把枪,其他什么都没拿。

“上帝,你连车上都有书?”贝莉不屑地拿起一本翻看。

“书是个好东西。”

“是啊,好东西,我们可以把它放到水里煮一会儿,再拿起来放进盘子里,搁点儿沙拉酱,简直美味极了!”

不等白可阻止,她顺手撕下一页摊在膝盖上折起来。一架小小的纸飞机在她灵活的手指下诞生。她注视着海报上的男人,对着飞机的尖端吹了口气 ,似乎在祈祷它能飞得更高,接着把手举到身前,用力送出手腕。

承载着动人诗句的纸飞机,在空中优雅地攀升到巨星胸膛的高度,来不及停顿便落寞地栽到地上。第二架紧接着起飞,然后是第三架、第四架,每一架都很努力地向上飞,但最终都没能触及到巨星的衣角。

不知为何,白可看得有些难过,更让她难过的是贝莉望着那些纸飞机时的眼神,以及她轻声念着的诗句——

paper plane; paper plane

how soft & light you are

hope to ride you in the air

up to the high clouds fair

reach abode of heavenly realm

……

最后一架飞机的降落打断了贝莉的吟诵,她盘腿坐在车盖上,习惯性地拿出烟来抽。

“你刚刚念的是谁的诗?”白可坐到她身边问。

“不知道,无意中看到的。”她吊儿郎当地回答。

“没想到你也会背诗。”

“我会的可多了。这都是得益于我老爸。他曾经是个很浪漫的人,写诗、弹琴、冒险,都是他的爱好。他还是个优秀的飞行员,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崇拜他,那时他可真是个好父亲。”贝莉吐了口烟,把手插进浓密的头发,像是要把什么从头上抹去。“可是自打他从越南回来,就变了。”

染着墨色的纸飞机像被炸飞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躺在巨大黑色海报的脚下。一阵风吹过,单薄的机翼左右晃动,挣扎着却还是无法再飞,那情形看在贝莉眼里,惨烈无比。

“在一次突袭中,他从飞机上紧急跳伞逃生,结果摔断了腿。回到家以后,整个人就变了。他不停问我战争的意义何在,问我他牺牲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正义,还是说那仅仅是一场残忍的侵略。可笑,我才十岁,我怎么知道。”

烟从贝莉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她的话不可避免的让白可想起了魏明明和她的丈夫,心头也是一阵酸楚。

“后来他不停地酗酒、赌博、游荡……”贝莉说,“我妈丢下我跟别的男人跑了,那时我才12岁。从那以后我爸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垃圾,一见我就打我。直到我满十六岁,我想这下总算能离开那个该死的家了。可是没想到那混蛋正好在这时候精神出了问题,要是没人照顾,肯定得死。我只好留下来,他毕竟是我爸。

“可是我靠什么照顾他,补贴早就分文不剩,看病吃药还得花一大笔钱。我能怎么办?只有拿身体去换。一换就换了十年,顺便把大学学费也换到手。在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从家里跑出去被车撞死了。我真该开个香槟庆祝,可是当时我一点都没有解脱的感觉。即便这样我还是以全a的成绩毕业。你可能不相信,那几年我挺滋润,滋润地在一所高中找了个篮球教练的职位,白天当自己是一位正派的园丁,教一帮活力冲天的小伙子如何把球投进篮筐里而不敲掉别人的牙。晚上我就化身成为夜会女皇,让那些男人欲仙欲死。可惜好日子过了没几年我又不得不做起皮肉生意,因为我倒霉地染上了毒瘾。

“你知道吗,有个叫杰克·克鲁亚克的家伙称我爸那一代人叫‘垮掉的一代’,我时常在想,作为垮掉一代的下一代的我们,又该如何称呼?”

一直平静地叙述着过去的贝莉露出一个算不得好看的微笑:“别人我不知道,但我,是烂掉了。”

白可从不曾见过贝莉有这么深沉的一面,想安慰她但不知从何说起。

稍作沉默,贝莉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个纸飞机,把它扔向空中,自言自语地念道:

so let this paper plane

lightly tapping my sorrowed heart

carrying away all my sads

夕阳被青灰色的云压得一点一点向天边落去。骤起的狂风从后吹起她们的头发。贝莉透过无数在眼前翻飞的发丝,低头看了看手里已燃到尽头的烟,她不得不感叹,人生坎坷虽多,可真到回忆的时候,也只不过一支烟的时间。

“谢谢你能和我分享你的过去。”白可说。

贝莉笑笑:“你是个好姑娘。”

海报上,迈克尔·杰克逊的一身黑衣隐没在夜色中。

最近的镇子离她们在的地方太远,把椅背放下,她们像往常一样睡在车里。车蓬敞开着,漫天的星斗一览无余。贝莉连吃两片安眠药沉沉地睡了。白可侧过身子,手指轻点纸飞机歪过的翅膀,喃喃念着:“let this paper plane,lightly tapping my sorrowed heart,carrying away all my sads。”

all my sads……

天为盖,地为炉,舒适的温度让人昏昏欲睡,白可的嘴角微微弯起,这似乎是段不错的旅程。

如果大自然不是那么随性。

这片干旱的平原一到春天,不分白天黑夜,总是会突如其来一阵大雨。掺满细菌的雨水对满身是伤的白可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外感内伤之下,她的体温高达四十度,已经神志不清。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当她在旅馆的床上醒来时,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她从窗口望出去,愤懑地意识到贝莉又把她带回了内州。可是她全身虚弱无力,又能有什么办法。

朦胧中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她看了那人许久才问道:“真的是你吗?”

那人不说话,只是静静把她抱在怀里。

她不是没见过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是她宁愿相信抱她在怀中的是因为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因为是幻觉,她放纵自己吻上了他的嘴唇,投身进他们深入到极致的亲密中。

那是他不在身边以后,她做的最旖旎的一个梦。

纸飞机(二)

按照医生的建议,他要定时到日光下呼吸新鲜空气。上一次胃痛发作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他想尽快恢复,却总有力不从心之感,可能是因为他剩下的半条命早已被那朵玫瑰花的主人摘走。

万里无云的晴天,满院的矢车菊开得正热烈,他置身锦簇的花团中,想起曾在买给她的书上看到的一首小诗:如此良辰美景,如果没有你,我将与谁共赏。

“什么与谁共赏?你想起谁了?”

秦清歪着头笑问。

“我在想,你这么用心折这么多飞机和星星,孤儿院的小朋友一定很喜欢你。”

他拿起一个彩色的星星把玩。在他面前的木桌上,是堆成小山一样的纸飞机、纸青蛙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纸玩具。

“我答应他们要折的,前两天忙别的事就给忘了,反正你也不要我读圣经,就陪我折几个玩玩呗。”秦清把几张带着香味的纸推到唐一路面前。

照顾了他几天,她对他已经逐渐熟悉,和他单独待在一起时也不再拘谨。越相处就越觉得,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冷漠。他不常笑,但笑起来绝对是真心的。偶尔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点傲气,想必从前也是个极为讲究的人。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得像现在这么和风细雨。

反观与他有着相同外貌的唐一霆,他对她有恩不错,这并不影响她站在客观的角度看他。这个人浑身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气势,经常哈哈大笑,但那是美国人身上特有的可乐一样廉价的幽默。看似热情好亲近,实则在心里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她思考的时候,唐一路折出一只飞机,顺手丢了出去。飞机飞得很远,而且平稳,待它落下,他发出一声欢呼,眉眼含笑。

秦清对他竖起拇指,正笑着,忽见一个纸飞机落在桌上,转头看去,唐一霆正步步走来,目光在他们之间换来换去。

唐一霆来就意味着她该走了。秦清收拾好桌子,起身对两人道别。

“这些是你叠的?”唐一霆问。

“是。”秦清受宠若惊地点头。

“手真巧。”他赞道。

秦清脸微红,道了声谢后匆匆离开。

“她很崇拜你,好像还有些喜欢。”唐一路望着秦清的背影说。

“我们有足够让女人动心的条件,这没什么可稀奇的。”唐一霆拉开椅子坐下。桌上有几张遗漏的彩纸,他拿起一张看了看说:“你怎么都不着急?不问问我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来不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吗?”

“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唐一霆漫不经心地把纸对折,说道,“这个世界上处处充满危险,人心难测。我只不过给了那女人几袋安非他命,她就对我唯命是从。”

“收买一个女人也需要你亲自出马?”

“呵呵,我承认,我去是想看一眼那个为你奋不顾身地杀人,又让你着魔的小可怜。很不巧中途被她发现了,可惜那个叫贝莉的女人用一个小把戏就把她骗了过去。我想,她现在一定快疯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

“别紧张,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是让那女人想办法阻止她来德州,好让你有足够的时间把她忘掉。”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绝对不可能忘记她。”

“就连信誓旦旦说要保护我们的妈妈,最终不也把你送走了么。从来都没有绝对的事情。”

“我对上帝发过誓……”

唐一路坐直了身子,以便让胃有足够的空间舒展。这是个比心脏还容易激动的器官,一旦遇到和她有关的事,就毫无理智地像是要在他身体里自杀。

“小时候,我对任何属于我的东西都有极其强烈的占有欲,可能是因为有一个样貌相同的兄弟的缘故,他们总会错把我的东西拿给你。这一点直到我去了另一个家庭,直到成年都没改变,反而越演越烈。我曾为此看过心理医生,我也曾对他痛哭流涕,可惜……”

“这和你忘不了她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说着这句话时,唐一霆叠好一只精巧的飞机,把它对着远方射出去。飞机一下隐没在花丛中。

唐一路看着飞机落下的方向,不知是在欣赏花,还是在寻找那只失踪的纸飞机。

“就在几个月前……”

就在几个月前,他知道自己得了胃癌,他们走投无路之下,把所有财产交给一个仅见过几次面的女人换来一张医疗福利卡。可是生活并不像小说那样,当作家用一句“半年以后,他们从医院回来,开始了新的生活”作为转折,中间的种种琐事就都可以忽略。

生活就是他们还要为日常的开销发愁,那时他失去了大半的劳动力,日子过的捉襟见肘。她提出要出去工作,他怎么都不同意。要是生活在中国古代,他就那书里说的为了所谓气节宁愿饿死的傻子。

白可也傻,却更固执,对她坚持的真理从不轻易放弃。这就造成在争吵的时候,不管他用什么哄骗的方法,不管他用多少种看似正确其实根本不合理的逻辑扭转她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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