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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说这些?以为你是谁啊。”他不屑地说。

“我是你姐姐。”白可端着架子说。

他正要反驳,她突然拉住他的手,凑到一个杂货摊位前。

摊子的中间摆着一个很大竹篮,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纽扣。样子虽不新颖,但就特别在每颗纽扣上都印着一句简单的话。

“哇,好像庙里面抽签。”白可赞叹,随即把手伸进纽扣堆里,闭着眼睛抓了一颗。把纽扣举过头顶,她念出上面的句子:“人生不过如此,一出喜剧。”

这句谈不上祝福又不是箴言的话,白可想了一会儿,很快便放弃。对于超出她理解范围内的东西她一般不做过多纠缠,转而笑嘻嘻地对身边一脸木然的人说:“你也抓一个吧。”

做着不耐烦的表情,他随意挑起角落里的一个拿到眼前。

“写的什么?”白可急切地踮起脚想看清上面的句子。

他毫不在意地把扣子扔给她,拿起购物袋往回走。她付了钱,跟在他身后,研究着扣子上面的话:你所遇见,必将真善。

让她高兴的是,这次她读懂了。

“这是一句祝福的话哎,”她跑到他跟前说,“意思是祝你在往后的日子里所遇到的人和事,都是真诚和善意的。”

“我懂中文。你走开。”他推开挡路的她。

抬手间,不留神碰到经过的人。

“啊。”那人吃痛地叫了声,捂住半边脸,恶狠狠地看着他们说:“不长眼睛是吗,中国猪?”他身后跟上来几个朋克打扮的年轻男人。

“对不起。”白可边道歉边扯住要上前理论的沈重九。

“对不起就算了?怎么也得给点赔偿吧,小姐。”

一群人把他们围住。

“我们出来购物没有带多余的钱,这些都给你们吧。”白可把他们买的所有东西都递给男人。

男人看他们不像有钱的样子,骂骂咧咧的接过东西扔给后面的人。

沈重九提起的拳头被白可按下。她用眼神恳求他忍住脾气,一瞬又变了脸色,惊跳着大叫一声,泪涌出来。

领头的男人□着走远,原来他走过她身旁时伸出一只手侵犯了她。

刚放下的拳头再度提起,沈重九欲追出去,腰却被人抱住。

“别,别去,你打不过他们的。”白可用尽力气拦住他。

他用力推开白可追出去。这一会儿功夫,男人们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泄气地走回来,猛踹了一脚路灯柱子。

“你怎么这么……”他回头想骂她孬种,却见她正笑着,眼角还沾着未干的泪。

“喏。”她对他摊开掌心。

那颗扣子还有那句祝福,都安然地躺在上面。

他只觉心头一拧。

树欲静(四)

无形之中是不是有一只操纵命运的手,在他发现她坐在前排的座位偷看他时,阻止了他与她交谈的欲望,在他从那栋粉红的房子门前经过时,把他从她面前推开,却又在他转身的一刻,给了他一个万劫不复的念头。

当我们亲眼看着自己放弃的人生在眼前活生生地上演,是什么感觉?你被感动了,渴望了,却依旧只能站在镜前观望。你对自己说,清醒一点,那是别人的人生。可是你又想,那本应该属于我。

拥有这么矛盾思想的动物,我们称之为人。而人性的弱点一再迷惑着我们,让我们坚信只有“已失去”和“未得到”才是最珍贵。

“她本来应该是我的。”

这句话他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别再想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想两全其美?”

热拉尔撑着阳台的栏杆,眺望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水。唐一霆在他身边,已经从凌晨站到了太阳升起。

“有没有方法能够让时光倒流?”唐一霆的声音沙哑。

“时光倒流?流去哪儿?是二十年前,还是你去科罗拉多度假的时候?”

没有回答,唐一霆扬起脸,让被刘海覆盖住的眼睛暴露在阳光下。眼角有还未散去的浅淡淤红。

“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吗?”他问。

“人的命运总是被多种因素影响,不过有一句话道出了其中的关键,”热拉尔说,“性格,决定命运。”

“我是什么性格的人?我好像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你……”热拉尔想了想说,“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得到。”

“你的意思是我很自私?”

“自私怎么了,我们这种人要是不自私早死几百遍了。我们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自私得总是很在点子上,不会把精力耽误在被眼前的小惠小利上。”

“我就是喜欢你这点。”

唐一霆指了指热拉尔的鼻子。他朋友虽多,但都是场面上的,难得有像热拉尔这样偶尔能够交心的人。毕竟是从小认识,而且热拉尔经历过穷困潦倒,显达以后,他对于人生的态度总给他不少启发。

“你有一点我也很喜欢,”热拉尔说,“在你面前从来不需要伪装,和你相处非常自在。”

“你的意思是我待人很坦承?”

唐一霆自嘲一笑。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自然也不会有多坦承。

“不,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

“你太敏感。你太敏感了,一霆。别人哪怕只要稍微动一动欺骗你的心思,就能被你看出来。所以,我如果伪装,只有被你嘲笑罢了。”

“作为一个曾经残疾的人,敏感也是很自然的吧。”

唐一霆动了动站得僵硬的腿。

“是。不过连我这个朋友都不得不说,这一次,你做的太过分了。”

“你呢,你还不是一样。”唐一霆冷笑,“为了自己的游戏,派人调查我,在一路面前揭发我。”

“呵呵。”热拉尔笑的得意,“游戏是人类的天性。我只是增加了它的趣味性。不管怎么看,你的胜算都很大。毕竟是给了他们机会,如果她不能在七月四号之前到达,你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

“如果她认出我了呢?”唐一霆问。

“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热拉尔说。

“另一段故事……”唐一霆沉思片刻,转了个话题道,“沈重九那小子和她会有什么故事?”

热拉尔扬了扬眉:“你弟弟昨天跟我说,白可对于幸福最极致的想象就是和他在一起,我想证明给他看,这不一定。因为有些幸福往往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比如过世的亲人复活,比如突然多出一个血缘相连的弟弟。”

“这是你自己无比渴望的事吧。”

“你真了解我。”

“可是你怎么会让那小子去?”

“昨天你忙着打架,我就没告诉你,内州的黑帮已经派人去追他们了。结果我还没来得及英雄救美,就有两个傻瓜为我们的骑士送了命。你说她是运气好,还是本身有什么魅力?喂,不说说吗?你可是很有发言权。”

唐一霆不语,有时,光提到她的名字,追悔之感就如同潮水一样要淹没了他。

“不说就算了,”热拉尔语气轻浮,“我倒是很好奇,被一个人女人那么不要命地爱着,是什么感觉。”

“那小子已经在俄克拉荷马了吧。要是他成功了,不就没你出场的机会了么。”唐一霆岔开话题。

“不会,他不会成功。”热拉尔恢复正经。

“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久,难道你比我还了解他?”

“不相信我的火眼晶晶?”热拉尔眨了眨眼说,“了解一个人有时只需要一个细节。你看过他的游戏机吗?他从来没有玩过最高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总是在留意周围发生的事。”

唐一霆立即反应过来,说:“他是个孤独的孩子。”

“一个孤独的人,他不可能拥有一个强大的内心。所以他必将失败。”热拉尔抬起头看他。“你孤独吗?”

“曾经。”

“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找她来?”

热拉尔向楼下送了送下巴。

石子路上,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子正一步步走近,粗黑的辫子在脑后上下甩动,彰显着年轻人蓬勃的朝气。

“如果一路爱上的是她该多好。”唐一霆说。

这时,女孩注意到阳台上的他们,停下脚步对他们挥了挥手,脸上挂着甜甜的笑。低下头,她吁了口气。和暗恋的人对视真的需要耗费很大心力,再加上昨天不小心撞到他们兄弟打架,听到一点点他们的家事。她还没有修炼到事事都能处变不惊的境界。

尽量自然地走进客厅,黎祥看她的眼神和平常一样,她却总觉得里面暗藏玄机。走上楼梯时,和几个黑衣的守卫擦身而过,走廊里空旷而安静,她怀疑自己之前的神经太粗了,居然没有感受到这栋房子里的诡异气氛。

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她走进唐一路的房间。相比之下,这个房间倒是正常很多。

“我给你带来几本佛经。”

她走到桌旁,把书递给正在一张一张翻看照片的唐一路。

唐一路说了声谢谢,把散放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整理好。

秦清瞄了一眼最上面的那张,想到昨天他们嘴里提到的“她”,口快地问道:“那是你妻子?”问完才意识到自己很鲁莽,暗暗掌嘴。

“是的,”唐一路笑的温柔,把照片拿给她,说,“她很可爱吧。”

见他如此大方,秦清松了口气,接过照片仔细端详。

她从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张幸福的笑脸,似有微风拂面。印象最深刻的一张,是他们在一个蛋糕店的橱窗前拍的。

她不由地想象着当时的画面,那女孩微微张着嘴,许是被各种造型精致的蛋糕吸引住了。就在女孩发呆的瞬间,男人勾过她的脖子,吻了吻她的额角。照片定格在亲吻的一刻,女孩还未来得及转换的表情,变成了对突如其来的幸福的一种小小惊奇。

看得她心里也充满了柔情。

预计到秦清的情绪已经被勾起,唐一路哀哀地说:“昨天的事真是让你见笑了。”

“哦,没有。”秦清从照片的感动中回过神,“每个家庭都不可避免有她的问题和冲突,这没什么的。倒是我很不好意思,冒然地闯进来。”

唐一路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他说:“你知道吗,每次看见你,我都会想到我妻子。你们真的很像。”

对这样的夸奖,秦清脸红着不知该如何反应。

在她低头的时候,他冰凉的手指慢慢探出,她甚至能够看清指尖微微的颤抖。不知为何,她没有想要躲避。

手指沿着她的下巴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他们目光相接,他有些微怔愣,显然是知道自己唐突了。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没有移开手,就那么梦游一般地看着她,幽幽地问:“这些天,你还好吗?”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他深情的目光让她产生了轻微的眩晕,以为在她面前的人是唐一霆。

“白可。”他叫着白可的名字,突然心如刀绞。

“我知道你不好。”他哽咽了,“我也不好……”

“我……”秦清正要说什么,刹那惊醒,她认清了眼前的他,后退了一小步。

“唐先生。”她叫道。

他的情绪不像她那么快平复,伸出的手好一会儿才收回,他颓然地望着她说:“对不起。”

“没关系。”她说,心里更多的是理解和同情,也有一些好奇,忍不住问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他叹息。

接着,他缓缓叙述了他和白可从相识到分离的所有经过,不需要添油加醋,只要如实道来就已经差不多是一部悲情的小说。

他说得平淡,只在极度痛苦的地方稍微顿了顿,这一顿便催出她很多眼泪。

到他讲完,她才记得擦拭泪湿的脸,边抽泣着说:“没想到你们是这样……”

“可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没能在一起。”他黯然。

“那究竟要怎样才能呢?”

她不是问他,她是在问命运。

“我想到一个办法,可是凭我一个人,根本办不到。”

“什么办法?”

“是……”

他没有说下去,眼神里透出对她的不信任。

心急之下,她拉住他的手说:“告诉我吧,我帮你。”

“你真的愿意帮我?”

“我愿意。”

“那你对唐一霆怎么交代?你不是喜欢他吗?”

“我是喜欢他。”一下被说中心事,她虽窘迫,但也正好趁此机会表明她的深明大义。“我是喜欢他,但不是盲目崇拜。我分得清好坏对错。他现在这样,不仅自私,还是侵犯了人权。”

做了略微考虑,他点头说:“好吧,我相信你。你可要清楚帮了我之后所要承担的后果。”

“我清楚,大不了就是回国,正好我的学业到这学期就结束了。至于唐先生,我帮助他弥补他犯下的错误,也算是一种报恩了。”

“你能想的这么透彻真是难得。”

“这两天陪你看佛经,我也体会了不少佛家经典。我知道,我没做错。”

“可是,这么一来,你和他的关系就不可能再有别的发展了。”他说得隐晦。

“你真是把我高看了,”她苦笑,“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和你妻子这样可以为了彼此不顾一切。我那种暗恋虽然美好,但也是单薄的。”

“不,我没有高看你,相反,你比我认为的还要通透。”

唐一路坐直身体,看着她。

是不是有了爱情就要为对方付出一切?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他从不轻视那些说不是的人,因为经历不同,人与人的价值观也不一样。没有谁比谁高尚,只有谁比谁甘愿。

树欲静(五)

远处是黢黑的山,近处偶尔一声犬吠。萧条街道后的巷子里,断裂的管道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出狭长的影子,一半投在墙上,另一半投在墙边男人的脸上。男人的手脚被旁边几个黑衣人架着,粗喘着气,嘴角淤青

“是哪只手?”

声音从男人对面传来。一身运动装的男孩,肩上扛着棒球棍,懒洋洋地坐在废弃的箱子上。

“别、别……”被架着的男人恳求着,面露恐惧。

“不说是吗?”用球棍轻轻敲打着肩膀,男孩从箱子上跳下来,举起球棍在男人两只胳膊上来回点了点。“那就两只手一起……”他作势就要落下棍子。

“不不,我说!”男人吓得闭上眼,“是左手、左手!”

“哦。”男孩受教地点了点头,重新举起球棍,摆出准备挥球的标准姿势。

一道黑影晃过,嘶哑的喊叫声响彻街道。

在这座随公路一同没落的城市里,人们对夜半的惊扰已经习以为常。几声犬吠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沈重九悠闲地踩着月光回家,本以为空无一人的客厅里,白可正坐在沙发上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应该早就听到了动静。

“你怎么还不睡。”他抢先问,若无其事地坐到沙发上。

“我睡不着。”白可说,“你呢?你怎么这么晚还出去?”

“去散步了。好了,我累了,晚安。”

他起身,发现衣角被拉住。她望着他说:“红酒,谢谢你。谢谢你成为我的弟弟。”

“你什么意思?”沈重九暗惊。

“我就是觉得太幸福了。像做梦一样,怕一睡醒就没了。”

“嘁,你什么时候清醒过。”他松了口气说,“快去睡吧,不然明天更迷糊。”

沈重九进了房间。客厅里又只剩下白可一个人。她呆呆地望着墙上的照片,手里握着唐一路留给她的十字架。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

晨曦慢慢降临,街道上陆续有人行走。一座极普通的房子外头,三个人正在拉扯着。他们身旁是一辆蓝色的敞篷车。

“你们让我走吧,我一找到他就回来。”白可说。

“为什么我说的你就听呢。阿姨是过来人,对男人了解的比你多。”陈敏拉住她的手说,“他肯定是不要你了。你硬是找过去只会受他的冷落。这些天你住在这里多好,安安定定,你还多了个弟弟,这可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是吧,重九。”

在陈敏的一再暗示下,沈重九开口道:“姐,你留下。”

“红酒,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是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等你年纪再大一点,你会明白的。”白可把陈敏的手拿开,对他们抱歉一笑,转身欲走。

“难道我们比不上那个男人重要吗?”沈重九一手抓住她的肩膀。

她被迫转身,无奈地看着他们。突然想到什么,她哦了一声,从随身的旅行包里掏出一条围巾,笑着说:“上次给阿姨织了一件毛衣,多的线就给你织了围巾。我把那颗纽扣缝在上面,你看看。”

接过围巾,沈重九粗略看了眼,白色的扣子缝在红色围巾的边角上,很漂亮。

“明年冬天就可以用了。到时我、一路,我们大家一起过圣诞节。记得我的话,好好照顾阿姨。”

看了他们一会儿,她后退两步,手放到车门上。

他的脑中又出现了那一幕。被重重断石压着,只有头顶一处拳头大的裂缝里透进光。他喊着:“爸爸、妈妈!”而他们只是蹲在洞口看他,说了几句无用的安慰后,不顾他的哀求,果断离去。

回忆的画面与眼前的情景重叠,他的手无意识地握紧。“姐!”他大叫一声,奋力追上去。

刚坐进车里的白可被他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

“姐,你不能走。”他再度抓住她的肩,恨不得就这么把她提起来。

“红酒,你不要任性。”白可挣扎道。

“你不能走,你……”沈重九说着,忽然看了看陈敏,猛地转过来说,“我妈病了,她得了胃癌!”

“胃癌?”白可睁大眼睛。这两个字像刺一样扎进她心里。

如果不是因为胃癌,她和他也不会分开。这一路走来,她不是没有害怕的时候,不是怕他不要她了,而是怕他被疾病折磨得失去希望。谁知道带走他的那个所谓的哥哥,会不会像她这样无怨无悔地照料他。

正因为对疾病带来的痛苦太了解,她无法选择漠视并离去。

何况她还是她亲弟弟的母亲,她怎能让他和她一样成为孤儿。

再度回到家中,她对陈敏倾注了所有不能对妈妈尽到的孝顺,为她洗衣做饭,端茶送水。随着陈敏日渐“虚弱”,她晚上开始睡不踏实,不停地做梦,梦到妈妈梦到船舱,她们在海上日夜飘荡,怎么都看不到岸头。以至白天她精神恍惚,连续几次把“阿姨”叫成了“妈妈”。

这时,沈重九总会抬起头看她,好不容易玩到最后一关的游戏就在他愣神中输掉。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五月,又是一年花开时。

陈敏吃了些药,病情得到控制,白可又动了想走的念头。在沈重九授意下,陈敏开始了吐血的环节。

然而她的表演越来越力不从心,在白可心痛自责的眼神下,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演技失去信心。

这些天来的点滴她都看在眼里,这个只与她相处一月的女孩子是她见过的人中最不可思议的。单纯、善良,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

但有一个词,是她日后对别人讲述这个故事时必定要在她名字前加上的定语——孤勇。让人心疼得总想抱抱她,为她承担些什么,虽然你知道,她只会笑着说不用,接着独自上路。

随着吐血的次数增多,她明显感觉到白可的神经越绷越紧。

在白可第三次叫沈重九去买药而沈重九没有动时,她心里的那根弦绷断了。

“别玩了!”白可一把夺过沈重九手里的游戏机。

沈重九不满她无缘无故忽然发如此大的脾气,也吼起来:“我玩游戏关你什么事!”

“阿姨病得这么严重了,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白可气得把游戏机砸到地上。

看着摔裂的机子,沈重九一甩手,咬着牙说:“她病就病了,死活也跟我没关系。”

“你怎么能这样!”白可尖叫着,狠狠捶打他的胸口。

未及陈敏上前阻止,沈重九便把白可推开,用力过猛,白可摔倒在地上。自知过分,但碍于面子,他克制住想去扶她的冲动,僵立在原地。

从轻轻啜泣到嚎啕大哭,白可抱着膝盖,无助地蜷缩起来。

见此状况,陈敏跳下床,跪到白可身旁安慰她。沈重九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放软态度,蹲到她脚边。

“喂,别哭了。”他摇了摇她的膝盖,语气不耐得好像他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

哭声没有停止,她那种哭法让人怀疑她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陈敏并没有劝她,她规律地轻抚她的背,为她顺气。她知道她太累了,之前经历的那么多事是她这个活了半辈子的人都不一定能承受的,何况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

沈重九和陈敏都不再说话,屋子里只剩下白可的哭声。

许久,一双沾满涕泪的手伸到沈重九跟前,哭到不停打嗝的白可抓住他的袖子,头有千斤重般艰难地抬起。她看着他,面容狼狈,眼神却是倔强的,她逼着自己稳住气息,说:“现在不孝顺,将来没有机会了,你会……死。”

“我会死?你在说什么。”沈重九白了她一眼,心虚地别过头。

把手中衣服攥得更紧,白可硬要他看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我妈妈,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像是用尽了力气,她无力的垂下双手,上身颤抖着向前栽去,哭倒在沈重九的肩头。

无法理解白可的话,沈重九脑中一片空白,迷茫中对上陈敏的眼睛,见她捂着嘴,已是泪流满面。

一瞬间,他幡然醒悟。

很多年以后,他仍清晰地记得那晚的震撼。夜幕降临,他好不容易从女人的泪水中解脱出来,把白可扶进房间后,便躲回自己的屋子,用被子蒙住头,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想去客厅喝杯水,经过白可的房间发现她的门半敞着。屋内的人正蜷缩在床头,憋着气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他看她那个样子,心中也是一阵难受,刚移开视线,就听到她发出一声类似崩溃的喘息。

“妈妈……”她悲伤地唤着,还是哭出了声。

而那悲伤正中他胸口,他疼得背过身去,弓着身子,慢慢坐到地上。他知道,他已经从她哪里得到了他想要的改变——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因为想念母亲而流泪了。

那时,屋内的人并不知道一墙之隔处,有个人在同她一起哀痛。

她所有的注意都放在对母亲的回忆中。

就在床的那一边,妈妈蹲在地上整理成堆的书籍。一个小女孩子哭着跑进来说:“妈妈妈妈,她们说我们是资产阶级坏分子,说我们不要脸。”

妈妈把女孩抱进怀里,替她擦干眼泪:“宝宝别哭,以后我们少出去,就待在家,妈妈教你读书好不好。”

她从书堆里挑出一本,一页一页翻着解释给女孩听。女孩听着听着就安静了。

“有一天,孔子听到皋鱼在哭,就问他,你为什么哭啊。皋鱼说,我去周游列国长年不能侍奉父母,而当我想尽孝的时候他们却相继去世,现在我是追悔莫及啊。说完,他站到太阳底下,活活把自己给晒死了。这个故事就告诉我们,要随时随地对父母尽孝道,以免将来后悔。”

“妈妈,我一定会孝顺你的。”

“你啊,你还太小。”

妈妈站起来,理了理女孩的头发,她们牵着彼此的手,穿墙而过。

蜷缩在床头的人凝视着对面的墙壁,喃喃地背诵出妈妈多年前的教诲:“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得见者,亲也。”

树欲静(六)

镜前,一个身着白色西服的男人正仔细地翻过衣领。

“怎么样?”他转身问身旁的女人。

“光这么看,几乎分不出来。”秦清说。西服是她按照唐一路说的从外面偷偷带进来的。唐一路的计划听着简单,但实行起来很需要时间。

“唐一霆曾经说过,他假扮了很多年的我。”唐一路把手插进裤子口袋,从各个角度看自己。“没想到二十年以后,换成我要假扮他。”

“他为什么要假扮你?”秦清问。

“因为负罪感,我猜他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了。”唐一路遗憾地说。

一丝同情闪过秦清的脸,她说:“可他假扮的是小时候的你,现在你们两个早就不像了。”

“所以事情就麻烦多了。”唐一路说,“我相信以你对唐一霆的了解,应该能帮我完美地扮成他。”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我和唐先生也才认识几年而已。”

“我不是对你有信心,我是对你的爱情有信心。你爱他,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观察他的机会,所以他的每一个细节你都了然于心。”他微微一笑。“我可是过来人。”

“可是我却在帮你。”

“爱一个人并不等于纵容他的一切。”他看着她。“你还没有放下罪恶感?”

“看在我受了这么些天罪恶感折磨的份上,你一定要成功啊。”她笑说。

“我一定会。”唐一路说着,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问:“他是这样走的吗?”

“好像不是,”秦清想了想说,“他走路的时候,步子迈的很稳,好像地上有弹珠似的。而你走路的时候,膝盖打得没有他那么直,感觉很像……”

“猫?”

“对,有一点。”

唐一路了然。他和唐一霆在走路上的区别正体现了他们彼此不同的人生之路。唐一霆“残疾”了十年,直到母亲去世后才重新开始走路。再次得到脚踏实地的感觉,他的每一步自然都走得万分认真。不过唐一路怀疑,那十年来,唐一霆残疾的仅仅是双腿吗?

而唐一路自己为了生活,曾学习了各种舞蹈,当舞男,当模特,甚至在街头卖艺。轻浮的人生造就了他虚浮的步子。如果不是遇见白可……想到这里,他无法再深入。他怕对她的思念会让他等不及时机成熟就做出冲动的事。

腿轻轻抬起,重重落下,他提醒自己膝盖要打直,试验了几次,他用眼神询问秦清。

秦清托着下巴,皱起眉头说:“还是有点别扭。”

“跳舞跳多了,”唐一路无奈地说,“不自觉就会乱动身上的肌肉和骨头。像这样。”

他站在原地,从头到脚让身体做了个妩媚的波浪弯曲,有些吃力。虽然他在暗自锻炼,但在床上躺了太久的日子,肌肉不像从前那么灵活。腹部的伤疤还有轻微的疼痛。

啪啪啪,秦清用力地鼓着掌说:“你好厉害。难怪之前总觉得你的气质有些特别,现在这样才像是真正的你。”

对于她的赞美,唐一路坦然收下。

这段日子,他对人生所有的疑惑都已经消解,疾病的威胁也已经过去,他想他可以称得上是脱胎换骨。剩下的,就是脱离禁锢,和白可团聚。他很期待她看到一个全新的唐一路后的反应。他也很期待,期待他们重逢后的新生活。

接下来的几天,他勤加练习,一有机会和唐一霆接触就会认真地揣摩他每一个动作。

唐一霆每次来还是和从前一样,以哥哥自居,和他聊一聊日常的琐事,从不主动提及白可,好像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真相,他依旧是那个阻止弟弟和风尘女子在一起的道貌岸然的兄长。

只在唐一路问起的时候,他才会说两句,说她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字里行间都是对她的眷念。唐一路不由得佩服,唐一霆之前居然能装得那么厌恶白可,不过想想他这么多年过的都是伪装自己的日子,也就不再奇怪。

“你说,要是有两个白可,该多好。”唐一路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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