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段话后,李寡妇关上了门,余声却仍旧坐在地上,摸着那片血迹。
许久之后,他却听门外响起了一道低哑的女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余声缓慢地抬头,笑着说道:“李姐,我没有喜欢过人,我只爱过一个人。我觉得我爱他的时候,连生命都可以不要,我爱他的时候,只要他好,我的尊严和自我,都可以随便地被我自己践踏。我懂你刚才说的话,可是……我更想他变成世界上最好的那个人。”
此时的余声也不知道,丰鹤轩再次吐了一口血,被自己的家人带回了宣城。
当他听说丰家人已经离开村子后,他连夜划着小破船来到那栋废弃的木屋里,痴傻地坐在那张冰冷的床上,一个人睡了整夜。
三十年后,宣城丰家的家主回到了这个小渔村。
说是渔村,其实也不是。这里已经没有了渔村,发展成了一个繁华的小镇。冷峻严肃的老者站在一片芦苇地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的身后站了一排的下人,丰家早已再登辉煌,靠的不是联姻,却是这位家主的魄力与手腕。
丰家下一任的继承人叫做丰遇声,名字是由他的伯父、也就是当今家主起的。
丰鹤轩一生未娶,到临老时却喜欢上了听戏,最喜欢听《芦苇荡》。
如今他站在这一大片广袤的芦苇地里,即使这里已经大变了样,他也能看出当年的木有。村东的丰家木屋,变成了一间酒楼,村西的小破屋……却也成了一家茶馆。
丰鹤轩神色怔然地站在这家茶馆前,迟迟不敢上前一步。他害怕见到那个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这么站在茶馆前,也不说话,就是看着,直到一个老妇从茶馆里出来开始招呼客人。
身体一下子僵住,丰鹤轩看着那陌生的老妇人,无奈地笑了起来。
他拉过一个路人,送上了一块碎银子,问道:“请问老人家,那人是谁?”
路人一看银子,激动地赶紧收下,连连道:“李寡妇啊,那是李寡妇,茶馆的老板娘。”
三十年前那张风韵犹存的脸顿时浮现在了眼前,丰鹤轩喉咙里全是苦涩的味道。过了片刻,他笑道:“原来这是老板娘,那请问老板呢?他现在过得如何?身体还好吗?有了几个孩子?”
谁料一听这话,那路人却诧异道:“老板?哪里来的老板?”
丰鹤轩微微怔住。
只见这路人一拍大腿:“嗨,您是误会了,这茶馆只有老板娘,没有老板。因为是李寡妇一个女人开的,所以咱们大伙就叫她老板娘了,没有您城里头那么多的规矩。”
丰鹤轩的手指颤抖起来,过了许久,他才声音沙哑地问道:“那……那原来住在这里的余家阿声呢?”
这路人摇摇头,困惑道:“余家阿声?这是谁啊?”
路人的声音大了些,茶馆里坐着的一个老人家笑道:“余家阿声?不就是那个无赖小痞子吗!他都死了二十九年了,怎么还有人记得他?是谁还记得他啊,我看看……啊!您是不是……是不是当年村东那丰家的……”
在听到那个字时,丰鹤轩早已僵在原地,好像一切的声音都远离开了。
死了二十九年……
死了……
死……
隔着一层水幕,只听那老人家道:“是了,您当年和那余声的关系可好了,经常往他家送礼物哩。那小子也是苦命,二十八年前咱们村被上头提成了镇子,他没赶上那时候,他死的时候正好村子里头闹饥荒,他就一个人划船跑到芦苇地里去了。诶,说起来那片芦苇地好像离您家挺近的,就是村东那块地。他死的时候已经是皮包骨了,是溺死的,可能是哪天晚上掉进水里了,肚子又饿没力气,所以才没游上来吧。”
丰鹤轩往后倒退了一步,浑身全部都没了力气,他咬牙看着眼前那老人家,气势威严地呵斥道:“你不要信口胡言!我当初送给他许多东西,他绝对可以活下去,他有钱,他……”
“那些钱余声没动啊,他死后好像有个遗嘱,全部送给了李寡妇来着,所以李寡妇才开了这茶馆。”老人家胆颤地继续说道:“您不信,您问问李寡妇啊,她可是知道得比我都清楚哩。”
丰鹤轩转过头,便见那个身形弯曲的老夫人站在了不远处,正望着自己。
那张脸早已没了当年的美艳动人,但是丰鹤轩这辈子却不会忘记,那天在屋子里,就是这张脸的主人和他唯一爱过的人一起,给自己留下了一生的梦魇。
李寡妇带丰鹤轩来到了屋子里头,将那三十一个小箱子全部搬了出来,放在丰鹤轩的面前。李寡妇让丰鹤轩打开,丰鹤轩却是不动,这老夫人笑了笑,自己把箱子全部打开了。
里头的东西,丰鹤轩全部记得。
有上好的补品,有很多银子,还有一些书籍纸砚。
李寡妇笑呵呵地说道:“这些东西都是当初余声死后说是给我的,我没花。您别听他们外头胡说,这茶馆是我打拼下来的,我怎么可能花余声的东西呢。这些东西余声死都不肯花,我要是花了,我做鬼也不心安啊。”
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一样,丰鹤轩抖着身体,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寡妇却是笑道:“您想问我,为什么余声不肯花?是啊,二十九年前我也问他,你为什么不肯花,你要活下去才能有更多的希望。但是他和我说,不花这些东西,他或许还能再撑一个月,但花了这些东西,他的心就死了,再也没有可以念想的东西了,他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这些东西啊,是他的命根子,丰大少爷,您说我能花吗?”李寡妇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华贵庄严的人,忽然就笑了:“您真年轻,余声死的时候恐怕都比您看起来要苍老很多。那天他又去划船,我说你都饿得没力气了,干什么还要划船。他说,就是死,也要去离那个人最近的地方死,然后三天后,我们就找到了那艘破船,他的尸体也被打捞上来。”
丰鹤轩整个人踉跄地快要往后摔倒,喉咙里一阵腥甜,一口血倏地喷出口中。
房子里,只有他和李寡妇两人,见他这样,李寡妇目光一滞,接着笑道:“您这样倒让我想起了三十年前。您也是这样吐了一口血,然后离开,但您倒也不知道,我那时候真是被你们这两个人折腾死了,余声就根本没硬起来过,您这种人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来,还相信他的鬼话。是了,您也肯定不知道,您走后他一直哭,还一直擦您吐的那口血,也不嫌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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