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第18部分阅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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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人补充:“这小家雀崽子,人没有说词。”

人堆里又乱哄哄地吵嚷起来了。主席团的人用烟袋锅子敲桌子,可劲叫道:“静一静,别吵吵,小猪倌排第三号,老初挪到第四号。谁还有意见?”

话没落音,白大嫂子从外屋的南炕上跳下,脸冲妇女们说道:“姑姑婶娘,姐姐妹妹们,”

一个叼着烟袋的男人岔断她的话取笑她道:“哟,瞅她妇女的立场多稳,光招呼娘们,咱们男人就不拥护她。”

另一个人说:“咱们男子汉可别那样小气。”

第三个人说:“别吱声,听她说啥?”

白大嫂子接着说:“咱们掌柜的,早先在呼兰受训,如今调双城工作,这回回来,又去抓差。‘满洲国’他是个懒蛋,靠风吃饭。打工作队来,他变好了,人也不懒了。”

一个男人声音打断她的话说:“老头卖瓜,自报自夸。”

白大嫂子扬起她的像老鸹的毛羽似地漆黑的眉毛说:“怎么是自报自夸?你混蛋!”

那人调皮地笑道:“说老头呀,不是说你老娘们。”

主席挥手道:“静一静,听她说完。”

白大嫂子接着又说道:“我们掌柜的,头年当武装,往后当治安,整天整宿忙工作,家也扔了。”

主席团说:“白大哥的工作好,都没二话吧?大伙评评大嫂子人品。”妇女堆里冒出一些声音说:“都挺好的。”

“人也能干。”

“粗活细活,都不大离。”

男人堆里有人说道:“就是嘴不让人,心眼儿倒没啥不好。”

又有人提议:“白大嫂子是贫农。得先雇后贫。”

主席团临时合计一会,就宣布说:“贫雇农是一家,不分先后,都按自己的工作和对革命的认识,挨着排下去。白大嫂子算第四号行不行?没有人反对?就这么的,她第四,老初再挪动一下,排到第五。”

老初旁边一个人笑他:“又比下去了。还得挪。”

这时候,老田头站起身来说:“咱们还漏下一个。这人带领担架队上前方去了,这会子正在爬冰卧雪抬彩号。咱们得给他排号。他叫李常有,外号李大个子,提起李铁匠炉来,谁不闻名?头年斗争韩老六,他连日连夜给自卫队打扎枪头子,他成份最好,人品也没比。”没等老田头说完,男女堆里几个声音抢着说:“拥护他排第五号。”

“老初挪下去,排第六号。”

坐在萧队长旁边的一个中年人,把烟袋杆子戳在地上支着手说道:“我提议老田头该排第六,他姑娘叫田裙子,在‘满洲国’,宁死也不招出她女婿,真有穷人的骨气,她算是对革命有功,大伙拥护不拥护她爹?”

里里外外爆发一阵打雷似的鼓掌,全场同意田裙子的爹老田头,排在第六号。老初排了第七,这才站稳,没有往下挪。大伙又把老孙头评议一会,同意萧队长的话:“这老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排他第八。坐在他的旁边的老初忍着笑跟他道贺:“恭喜你谷雨搬家。”

老孙头冷丁一下没有领会这意思,规规矩矩回答道:“谷雨怕不能搬吧,房子没分好。”

老初笑起来,大伙也都笑。老孙头想起这是俏皮嗑,连忙改口:“你才谷雨搬家呢,咱爱多咱搬,就多咱搬。”

刘桂兰问白大嫂子:“谷雨搬家啥意思?”

白大嫂子说:“骂人的话,大河里王八才谷雨搬家。”

开会的时候,在人们的空隙挤来钻去的赵锁住,这会子正站在刘桂兰跟前,听到王八两个字,他发问道:“姐姐,王八在哪?”

刘桂兰笑着指指坐在里屋炕沿上的老孙头,小锁住蹦着跑过去,抱着老孙头的腿脚道:“老爷子,你是王八,咋不到黄泥河子去,在这儿干啥?”周围的人都笑了,笑声像水浪,一浪推一浪,推遍全屋。有的人笑锁住的这句孩子话,有的人笑这个笑声,有的人不知道笑啥,心里痛快,也就跟着人笑了。

满屋子灯火通明,柴烟缭绕,松节油的香气飘满屋子的内外。人们都笑谈不绝,只有坐在萧队长一条板凳上的一个长条子男子,从不发言,也不发笑。

会议进行着。萧队长跟这个长条子家常理短地唠着,才知道他叫侯长寿,外号侯长腿,腿长个子大,下地干活,顶个半人。早先地主都乐意雇他。今年四十六岁了,扛二十六年大活。论成份,他算没比,会上却没有人提他,他也不敢出头露脸去比号。萧队长问他:“你怎么的?怎么不较量较量?”

侯长腿没有回答。萧队长疑惑不定,到比号的第四天的会上,人们回答了萧队长这天下晚的这个疑问。

19

比号第四天的大会,讨论三个特别的人物:一个是李毛驴,一个是老王太太,再一个是侯长腿。三人都是穷人,但各人有各人的问题。李毛驴和老王太太的事,前头提起过,怎么排号,争论还多,萧队长答应往后再商量,会上停止讨论了。而侯长腿的问题,又引起了大伙的争吵。

站队比号,终于比到侯长腿。按成份,按历史,他该是站在前头的。但有人提出了他娶唐抓子的侄媳李兰英的事,人们意见就多了。斗争杜善人的时候,地主们的家属,害怕火焰烧到自己的头上,各谋出路。唐抓子的侄媳李兰英,丈夫早死了。她在一个黑夜,抱个铺盖卷,往侯长腿的马架里来了。侯长腿四十六岁,她才三十,她想这是马到成功的。没存想差点挨揍。侯长腿对地主痛恨,对唐家有仇。在唐家卖工夫的那些年份,唐家男人的铁青的脸色,娘们嫌唬的神情,他忘不了。有一年,他闹眼睛,工钱花没了。到年回家,米还没有淘。他上唐家去借米,唐抓子瞪着眼珠子说道:“黄米哪有往外匀的呢?”一个娘们的口音在里屋嚷道:“撵他走得了!”这些话,他都还记得。这会子,老唐家垮了,这妇女投奔他来了。他一上火,抬手想揍她。看见她站在门边的那可怜的样子,他心软了,手放下来,挥手叫道:“你来干啥?早先正眼也不瞅咱们,现下倒找上门来了,还不快滚,看我揍你!”李兰英只得走了,忘了带走铺盖卷,和她的镜子、梳子、手绢,和女人用的一些七零八碎的玩艺。这些小玩艺,放在一个碰也没有碰过一下女人的四十六岁的跑腿子的炕上,引得他整宿没有睡,鸡叫三遍,窗户露明,侯长腿骂起来了:“操她小妈的,送上门来了,什么玩艺?”

第二天下晚,从农会回来,他点起灯,又看见那娘们的铺盖卷、镜子和梳子,脑瓜子里钻出个思想:“听说她娘家兄弟也是个老庄。”才想到这,另外一个思想就骂他自己:“你他妈的,想那干啥?”一会儿,头一个思想又出来了:“兴许她会再来,把被子拿走。”而她没有来。

第三天下晚,从农会回来,半道上他寻思着,要是她把铺盖卷拿走了,就好了。到屋他点起灯来,一眼看见她那床麻花被没有拿走,旁边似乎还有一个人躺在炕上。他倒不惊讶,但是跺着脚,粗声粗气地骂道:“又来干啥?杂种操的。”

李兰英翻身起来,盘着腿脚,坐在炕头,笑眯眯地瞅他一眼道:“来拿被子的。”

“干吗还不走?”

李兰英笑道:“我留下来,帮你烧火煮饭,你下地回来,也有热饭吃,不行吗?”

侯长腿还是骂道:“扯淡,别罗嗦了,快滚吧。”越骂嗓门越小了。

李兰英带笑接过话来说:“地主娘们也是不一心,有好有赖,有的帮地主,有的向穷人。我娘家也是庄稼底子,我兄弟还吃过劳金呢,那年爹拉下唐家饥荒还不起,把我送上唐家做押头的呀。”

侯长腿顶她:“瞎编啥呀?谁不知道你娘家是个小富农,还是姓富?”女人连忙娇媚地笑道:“姓富?到了你家,不就姓穷了?”

“别罗嗦了,还是走吧,天不早了。”

李兰英听侯长腿语气温和些了,就笑着说道:“我不走了,我怕。”

“怕啥?”

“怕张三呀。”

“外头月亮照得明明亮亮的,你怕啥?”

李兰英露出可怜的讨好的样子笑着撒赖说:“反正我是不走的了,你爱怎么的,就怎么的。你要不让我睡炕上,我躺地下好不好?”

侯长腿听到这,好大一会没有再说话,心里冷丁觉得这女人也是怪可怜的了,宁可躺地下,撵也撵不走,这么大冷天,地下乍凉乍凉的,怎么能躺呢?一种同情心,冲淡他对地主家里人的仇恨之心了。他心软了。偷眼瞅瞅她的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袍子和她的挂笑的脸面,他寻思道:“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随即叹口气,语气随和地说道:“唉,你这么撒赖,可叫我咋办?”

娘们马溜嘻嘻地笑着接口,说道:“有啥不好办的呢?炕这么大,你躺炕头,咱躺炕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天一放亮就走了,不碍你事。”

赶到天亮,她没有走。往后一径没有走。消息一下传遍全屯了。全屯的劳动男女,都骂开来了,连中农也骂。有人提议不许侯长腿再到农会来,有人说他比杨老疙疸还坏十倍。比号大会第四天,提到他的名,全场轰动,到后来不是比号,而是整他了。人们七嘴八舌地骂他,追他,连主席团也压制不住。说话的人,同时好几个,分不清哪一句话是谁说出来的。

“侯长腿,你姓穷,还是姓富?”

侯长腿来不及吱声,身后又飞来一句:“你是不是穷人长了个富心?”

侯长腿来不及答话,左边一个说:“你向地主投降了?”

侯长腿还没有听清,右边又轰起来了:“你穷不起了?”

张景瑞走到他跟前,说道:“谁是敌人,谁是自己,咋如今还认不清呀?两口子挺近乎的,有啥话不对她说?咱们开会还能叫你参加?家有个地主娘们,你是不是成了敌人?”

老初的大嗓门说道:“你往家抱狼,久后生个孩子,也是狼种。”

老孙头也挤到跟前,眯住左眼道:“多少年你等了,这两天就熬不住了?你算是给她拐带走了。”

侯长腿见是老孙头,就不怕他,忙分辩道:“她找到我门上来的,怎么说是她拐带了我呢?”

老孙头笑着说道:“她上你家,能和你一条心?久后生个孩子,算是贫雇农呀,还算是地主?他长大要斗地主,他妈不让怎么办?”张景瑞却说:“那还用挂心?等到他孩子长大,地主早没了。”

老孙头说:“没有地主,也没有美蒋反动派不成?”

老初说:“美蒋反动派也不会有了。”

老孙头晃一晃脑瓜:“也还是不行。总归不一心,你要吃酸,她要吃辣,你嫌炕热,她嫌炕凉,你要赶车,她要摆船,怎么也闹不一块堆。怎么能行呢?要我宁死也不要。”

张景瑞说道:“说啥风凉话?我看你要没老伴,娶得比他还快呢。”老初又把话转到侯长腿身上:“老侯你要有出息,快把李兰英撵走,要不价,就按地主办。”

侯长腿两手放到胸口上说道:“穷哥们兄弟们,李兰英是她自己到我家来的,她在我家,烧火,煮饭,铡草,喂猪,顶个半拉子,我就收留了她。”老初打断他的话:“先别说这些,你倒是捧不撵吧?”

萧队长站起来说道:“让他说完,老侯,你说你的吧。”

老侯又说:“我今年四十六岁。”

老孙头插嘴:“你还算年轻,我今年五十一,过年五十二,干活赶车还是个顶个。”

萧队长说:“别打岔,让老侯说。”

老侯叹口气,抬起头来说:“我老侯扛二十六年大活,腰都累折了,也没混上个媳妇。爹妈在世的时候,年年给我说媳妇,年年说不成。扛大活年吃年穿都捞不上,谁家姑娘乐意跟我遭罪呀?打二十起说亲,到今年,二十六年了,还是跑腿子。记得有一回,保媒的说妥一门亲,姑娘家姓张,是个贫农,他爹对保媒的说:”那小子行,黑脖溜粗的,长个好个子,还长个好心,活也好,轻重拿得起。家穷一点,我姑娘跟他也不能受罪。你叫他爹送两个布来,咱们小门对小户,也不计较他彩礼。‘爹乐得蹦高,着忙去张罗钱买布,上杜善人家说情贷钱,说来说去都不行,杜善人脸上挂着笑,接待我的爹,说道:“对不起,屯邻家好事,理应帮忙,正赶巧,这几年艰难,年成不好,花销又多,如今别说两个布的钱,一尺布的钱,也拿不出。’我爹说:”您家拿出两个布的钱,不过是牛去一毛,仓去一粟呀,却是成全咱们小子一辈子的好事了。‘怎么说,杜善人也是不借,那门亲事就这样黄了。女家老人也说得有理,不收你彩礼,姑娘衣裳总得做一身,不能露着肉来拜天地呀。兄弟姐妹们,在旧社会,穷人娶媳妇,那真是空中的雁,水底的鱼,捞不着的呀,穷人的姑娘也不能许配穷人。“侯长腿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用手背擦擦眼窝。跟着,妇女组里,好像也有人哭泣。那是刘桂兰。她想起她爹也是拉下杜家的饥荒,拿她作押头,送给杜家作童养媳的。听到侯长腿的话,她同情他,又可怜自己,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了。坐在她边上的赵大嫂子也拿袖子擦擦自己的眼窝。侯长腿又说:”别哭,姐妹们,听我说完,老跑腿子那个罪呀,说也说不清,衣裳破了没人补,雪一化,就光脚丫子!“

一个跑腿子的应声说道:“跑腿子一个人,下地回来,累得直不起腰来,还得烧火,要不,饭是凉的,炕是凉的,连心都凉透。”

侯长腿接着说道:“我打定主意,当绝户头了。我死以后,没人给爹妈扫坟、上供,也不能怨我。”

张景瑞插嘴:“你这才是封建呢,死都死了,上供不上供,还不都一样?”侯长腿又说道:“到如今翻了身,彩礼也备办得起了。可是你瞅瞅,鬓角长了白毛了,”他取下狗皮帽子,在灯光下,露出他的花白的短头发。他看着大家,又戴上帽子,往下说道:“说要娶个媳妇吧,娶什么人家的呢?穷人家口少,姑娘就不多。就是那些姑娘乐意跟我,我这面也不能要呀,我下晚睡下,后面布土了,还能娶个穷人的十五六岁小姑娘,叫她半辈子守寡?连自己心也不忍。”

老孙头说:“你也想得太远了。”

侯长腿又说:“一句话归总,我也不想要媳妇了。那天下晚,这娘们上我家来,撒赖不走,宁可睡地下。叫我咋办?我想用鞭子抽她,又往回想,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由她了。”

他低下头来,屋子里静静地没人吱声。他又说道:“今儿下晚听大伙一说,我又想起来,咱们正在跟大地主算账,我娶个地主娘们,真也对不起大伙,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吱声,连咳嗽的也没有了。侯长腿接着说道:“撵她走吧,她病倒了。成天躺炕上,心里想吐。隔壁的嫂子说,怕有身孕了。大伙说吧: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说话。萧队长走去和主席团低声合计一小会,立起身来,像要说话。人们都围拢来,妇女们都往前挤,盯着萧队长,都要看他怎么说。萧队长瞅着侯长腿说道:“到这步田地,就算了吧,也不必撵了。”

妇女们都松一口气,有的笑了。男人堆里议论开了,有的说“行”,也有的说:“太便宜她了,一下成了贫雇农。”张景瑞说:“咱们穷哥们,就是心肠软。反正也不怕,料定他们也反不了鞭了。”老孙头笑眯左眼说:“八路哥,就是个宽大。”萧队长又往下说道:“咱们对投降的敌人都是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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