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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章 再 见 寿 司

钟阳和青青小姨一起走进病房的时候,一个护士正在给高桥美子打止疼针。她那被渗着雪的纱布包满的脸上频频显出极为痛苦的表情。可是她却没有叫出声来,也许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叫了吧。

“唉……真是的,看着怪心疼的……”青青拽拽钟阳的衣角,“听说她是一个人住在奥克兰的,也没什么朋友和亲戚。”

钟阳不语。他看着高桥美子的样子心里在滴血。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认识的女人都会有这样悲惨的下场。他仿佛看到当年兰贞浑身是血不成人样的躺在担架上的情景。

“……”高桥美子突然张嘴了,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护士把耳朵凑过去,皱着眉头听了听,还是没听明白。抬头看见青青和钟阳,以为他们会日语,就说:“她说什么呢?你们听听。”

青青过去听了听,抬起头来说:“不知道,可能是日语吧,我们不懂日语。”

这时候钟阳凑过去了,他知道高桥美子是看不见他的,因为她的眼睛上蒙着纱布。

“她说什么呢?”青青问钟阳。

钟阳摇摇头,说:“不知道,日语。”

“哦……”青青小姨点了点头。

“你们是她什么人?”护士收拾着自己的医疗用品。

“朋友,来看看她。”青青说。

“好吧,注意别打扰病人,不要对病人讲话。”护士嘱咐了两句就走了。

护士走后,三个人在病房里都发呆,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青青小姨打破了沉默,把自己的钱包递给钟阳,说:“我看她还能喝点儿东西,你去医院门口给她买一瓶胡萝卜果汁吧,补血的。”

“我不知道哪儿有买的啊?”

“怎么会呢?刚才进来的时候咱们不是还经过那家台湾人开的小食店吗?”

“没有啊?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又犯懒是不是?”

“小姨,人家医院不允许随便给病人吃东西的……再说她这个样子能吃什么?”

“不是吃,喝……补血的,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女人很容易缺血,特别是她这种失血比较多的……算了算了,你就是个懒小子,我去吧,你在这儿呆着。”

青青小姨说罢就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钟阳说:“今天晚上我们就一直陪着她吧,好吗?”

钟阳点了点头,青青小姨附上一个无辜的笑容,走了。

待青青小姨的脚步声远去之后,钟阳站起身来把手伸进了高桥美子的被子里,慢慢地m索。其实他知道刚才高桥美子对他说什么来着,高桥美子刚才说:“钟阳……”只是有很浓重的日本口音很难听出来罢了。

“钟阳……”高桥美子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受伤的身体上m索。

“恩……我在这儿呢……”钟阳说着,手继续m索。

“别看了……好难看的……”高桥美子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说这几个字。

钟阳也不回答她,同时也m到了她的左手,有寿司纹身的那只手。

“别看了……好难看的……”高桥美子说。

钟阳把那只受了伤的手拿了出来,心脏好象被铁锤砸了稀泥。

那只手被纱布包成了一个法国式长面包了,而且纱布上渗着血,那些血像是很新鲜的,因为看上去很潮湿。而且手背部分纱布的血是最多的。

“疼么?”钟阳用中文问。

“什么?”高桥美子说,同时被纱布包住的脸部再一次剧烈抽动。

“疼不疼?”钟阳用英语问了一遍。

高桥美子吃力地摇了摇头,很艰难地并且断续地说:“你……你今天早晨没来……为什么……”

“……”钟阳没有回答。

“我……我开车出去……找……找你……我想……你……你可能去……”

“别说话了,休息吧。”钟阳把脸凑过去轻轻地说。

“对……对不起……寿司……坏了……”高桥美子好象哭了。

“没关系……伤好了,我再画一个给你……”

“还……画……行吗?”

“行,没问题……”

“你不喜欢……跟……跟我玩了吧?”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变……变地丑……丑了……而且……寿……寿司也……没……没了……”

钟阳把高桥美子的手放回被子里,迅速地站起来离开了病房。他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忍不住哭了,眼泪顺着脸额往下流。他特别悔恨,他觉得自己好象是上天的一个派到人间的一个魔鬼,和自己相遇的女人都会被粘连,最终景况悲惨。去年的兰贞,现在的高桥美子,那么以后呢?以后会是谁?青青小姨吗?

他正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看见青青小姨手里拿着一瓶胡萝卜果汁出现在了走廊的尽头,他赶紧闪到旁边的男厕所里去了。

他坐在马桶上擦了擦眼泪,做出了一个决定,回国,不再回来了。

“什么?你疯了?你白学这么长时间的语言了!眼看就毕业考试了,考过了你就升大学预科了,你怎么会想到回国呢?”青青小姨瞪圆了眼睛看着钟阳说。

“小姨,您千万别跟我妈说,您就说我这里放假了,我回国度假……”

“就算我不跟你妈说,可是该回来的时候你不回来,你妈也得把你逼回来啊!”

“小姨,求你了,你就放我回去吧。”

“……我这里又不是监狱,用什么词不好,偏偏用‘放’……”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真的,我发现我自己特别不适合呆在这里……”

“是不是觉得小姨这个人挺烦的?”

“不是,绝对和您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你看,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呢……”

“那怕什么啊?小姨不也一个朋友都没有吗?咱们俩做好朋友不好吗?再说,美子好了,她也会加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的……我已经想好了,美子虽然失明了,而且面临截肢的危险,但是……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决定养她一辈子……”

一说到美子,钟阳又开始不自在起来。

“怎么我一说到美子你就那么别扭啊?钟阳,不是我说你,我知道你年轻火力壮,但是也不能把民族仇恨强加到平头老百姓身上啊?日本是***不是东西,但是这个日本小女孩是无辜的,由于一个意外事故成了那个样子,我们不能看着不管是不是?”

“我……我没说不管……”

“那我一说起美子你就皱眉头,平时要你去送个饭都不愿意去……”

“这和我回国是两码事儿,我回国是为了……”

“为了什么?你说你现在回国还能干什么吧?你那些同学都读大学了,就你还是个高中毕业呢!你重新考大学,功课落了那么多,你跟得上吗?”

“小姨,我……”

“行了,什么也别说了,这个问题以后不要提上日程,你不能回国,我必须监督你顺利毕业升入大学预科。”

“唉……”钟阳叹了口气,小声说了一句:“真***烦人……”

“什么?你说什么?”青青小姨追问道。

“没什么……”

“不可能没什么,我明明听见你刚才说话了,说的是什么?”

“我说你真***烦人!”

钟阳急了,猛地从沙发站起来,把手中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一边迅速地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一边大喊:“你这里就是一个监狱!整天见不了天日!除了狗和你之外我谁都不认识?我***说什么英语啊?我现在连中文都不会说了!我就要走!我说走就走!你们谁也别想拦着我!”

他说着,还一脚把在楼梯上蹲着的挡自己的路的小狗寿司踢到了一边。小狗寿司鸣鸣地叫着跑了。他上了楼,使劲地把自己的门关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青青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眼圈红了。

第二天中午,青青小姨从医院回来,带回来了两盒三文鱼寿司。她在楼下喊了两声要钟阳下来吃,结果钟阳也不言语。她就拿着一盒寿司自己上去了。钟阳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心里有些慌张。他自从昨天和青青急过一次之后,基本上不敢再和她对视了。

“给你的,别饿坏了……”青青推开门,把寿司放在书柜上。

“……”钟阳背对着她,也不吭声。

“饿坏了,你还怎么回国?飞机票是下周二的……所以,你得保证你下周二之前不被饿死……”

钟阳一惊,转过头来看着青青小姨。

“哼,激动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得激动……飞机票我今天上午给你买了,大韩航空,下周二早晨七点从奥克兰飞到汉城,然后在汉城停三个小时,直飞北京……”

“谢谢小姨……”钟阳心里悬着的心总算了落了地。

“谢什么谢?你不嫌我烦我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嫌您烦呢?”

“行了行了,别得了便宜买乖了,昨天晚上是谁那么恶狠狠地发火来着?”

“我……”

“行了,吃吧,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去学校给你处理一下乱七八糟的事情,准备好下周二回家吧……”

“谢谢小姨,真是谢谢小姨了。”钟阳站起来向小姨走过去。

青青赶紧用手示意钟阳不要过来,撇着嘴说:“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小心,我这人特讨人烦……”

以后的一个星期一直很平静,青青倒是因为那次意外找了点儿事做:每天按时做饭然后给高桥美子送去,并对医院的人宣称她是那个日本女孩子的干姐姐。而钟阳则一直呆在家里不出去,也不去医院,也从来不打听高桥美子的情况。事实上,他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高桥美子,而且在梦中高桥美子总是和兰贞交错出现的,这已经使钟阳非常疲劳了。

不过周一的傍晚,钟阳倒是提出想和青青一起去送饭的请求。

“不是吧?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不是一直都不怎么搭理那个日本小姑娘吗?”青青惊讶地说。

“我快走了,所以想多陪陪小姨……”

“哼……说地倒挺感人……”青青转过头,手忙脚乱地在茶几上拿钥匙,鼻子早就酸了,“那就跟我去看看她吧……”

青青小姨开着新买的一辆双门宝马带着钟阳飞驰在奥克兰的城市高速公路上,钟阳感觉到了一种莫名其妙地伤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谁伤感,为已经失去了美丽的高桥美子?为即将和自己分离的孤独的青青小姨?还是为那已经去天堂散步的兰贞?

到了医院,钟阳突然发现门口新开了一家寿司店。他有想进去买一盒寿司的冲动,但是后来忍住了,心想那是没有必要的,买了反而自己的心情会更沉重。

今天青青小姨给高桥美子准备的晚餐是山药糯米粥,当保温壶一打开的时候,满屋子都弥漫了一股浓香。这浓香似乎把原本已经很遥远的思绪都吸引了回来。

钟阳默默地看着青青小姨给高桥美子喂饭,一勺接一勺的,这么长时间了,两个都曾和自己的身体亲密接触过的女人配合的是那样的默契。什么素不相识?什么语言不通?这时候全部在这种默契的配合中消散了。

“她可能还不知道我有这么一个侄子呢,唉,本来你要是不走,等她好了你们还是可以认识的……”青青小姨一边给高桥美子喂着粥一边说。

钟阳苦笑了一下,转头望向窗外,奥克兰的夏天要到了,鸟儿在傍晚都异常的活跃。

两个人在医院里呆到晚上八点多,一直用中文聊天,所以钟阳也不担心高桥美子会把自己认出来。后来青青小姨说时间不早了,该走了,今晚得早点儿休息,不然明天早晨赶不上飞机。钟阳这才随青青小姨走出病房。

两个人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钟阳突然一边翻着兜一边说:“哎呀,糟了,手机忘在病房里了……”

“没事儿,咱们回去拿不就完了……”青青小姨说着就要拉钟阳往回走。

钟阳赶紧挽住青青小姨,说:“您就不用去了,我自己一个人去拿好了。我跑得快,两分钟就搞定了,您先把车从停车场里开出来吧,哪儿车挺多的,不容易出来。”

青青小姨想了想,说:“那也行,你快去吧。”

钟阳流着泪重新回到了高桥美子的病房,轻轻地走到她的床边。夕日美艳娇美的东洋女子,现在已经接近体无完肤的地步。多亏了这几天青青小姨的照顾有佳,她喘息的声音才开始给人感觉有些活力。

她正睡着呢,香喷喷的。

钟阳坐在床边,把高桥美子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那只手上依旧缠着厚厚的纱布,不过纱布每天都换,所以现在已经没有血迹很干净。钟阳把那只手的手背贴在自己的嘴上,轻轻地吻了吻。好大一股酒j和药棉的味道钻进钟阳的鼻腔,使钟阳不由鼻子酸酸。

高桥美子依旧在熟睡。她现在的身体依旧很虚弱,每天大概要睡十几个小时的脚。因为这个原因,她唯一没有受伤的左腿已经开始浮肿了。

钟阳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来一张硬纸卡片,上面有他昨天晚上j雕细啄了一晚上的一副画---三文鱼寿司。那是一个和高桥美子的左手手背上曾经拥有的纹身一模一样的寿司,钟阳用了他全部的j力使这张仅仅存活于卡片上的寿司神灵活现,几乎可以跳出来钻进人们的嘴里了。

“给你这个……收好……”

钟阳把那张纸片轻轻地放入美子的手心,然后把美子的手掌合上,放回被子里。

美子依旧在沉睡,对此无所知。

“美子,我不能对你保证什么,我现在甚至还不能用英语或者日语叫出你的名字,可是我曾经沉迷于你手背上的寿司,或者说现在依旧在沉迷之中……我总以为,是我毁掉了你手背上的寿司。那天早晨如果我按时去了,也许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我现在把它还给你,希望你不要再记起我吧……同样,我也不想再记起你了……”

钟阳用中文说完这段话,吻了吻美子露在纱布外面的嘴唇,转身迅速地跑出病房。

“拿个手机要这么长时间?”

“上了个厕所……”

“唉,懒人屎尿多……现在回家吧,哎,对了,先吃点儿东西去吧?”

“恩……”

“想吃什么?我的宝贝侄子。”

“随便。”

“行,走,我知道city有一家日本酒吧,晚上也提供寿司……”

“别,别是寿司……”

“怎么?吃腻了?”

“算是吧……”

“唉,你将来肯定是个花心的男人……kfc吧,怎么样?”

“行……”

晚上又下起了雨,奥克兰就是个雨城,一个星期不下雨全城上下都痒痒。

钟阳和青青小姨回到了家,又一起收拾了一下东西。青青小姨另找来一个j致的小手提箱,把她给钟阳和钟阳父母买的一些东西都装了进去,结果装了半天也没有完全装下。

“谁叫您买那么多东西了?”钟阳说。

“别老‘您’、‘您’、‘您’的,听着别扭……你以后又不回来了,我还不得给你多装点儿东西啊?”青青小姨说着,一使劲儿把一盒子绵羊油塞了进去。

钟阳看着青青小姨,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青青小姨的长发由于俯身因此垂到了额全并且把大部分脸都盖住了,但是这丝毫不能掩盖她那依旧富有青春的面孔。他不明白为什么青青小姨总是说自己老了,或许刚刚从心开始老,容貌上还没有显露出来吧。

“怎么样……都装进去了吧……”青青小姨把箱子挤成了一个大球状物。可是那箱子明显有些承受不住了,边缘开始发出丝丝地响声。

“糟糕!”青青小姨说。

说完箱子就崩了。

“***!还是香港的箱子呢!狗屁!”青青小姨使劲地踢了坏掉的箱子一脚,又抬头对钟阳说:“没事儿,你先去睡觉吧,我来搞定。”

钟阳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小狗寿司仿佛知道离别已经到来,于是也很伤感地跟在钟阳的身后。而钟阳则毫不客气地把寿司抱出了自己的卧室,然后关了门钻到被窝里躺下。

他很快就入睡了。

又是梦。

他梦见小时候的哈尔滨的滑冰场了。他只去过哈尔滨一次,而对于那个不小的滑冰场也只有零星的记忆。但是他没有想到在梦里这个滑冰场的每一个细节竟然能这样清楚地被他记起来。人很多,都是年轻人,拉着手滑的,或者独自滑的。他在人群中努力地想找出自己认识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时怎么也找不到。后来突然有一个人影向他迅速地滑过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青青小姨。

“来啊!一起滑啊!”

青青小姨一边喊着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向他逼近。而同时青青小姨的角色又在迅速地转换着,一会儿变成了高桥美子,一会儿又变成了兰贞,而当她就要撞在他身上的时候,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女孩。这个女孩梳着一个马尾辫,清秀诒人,钟阳发誓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可是为什么她又给自己这样强烈的熟悉感觉呢?他正想着,那个女孩子已经撞到他身上了。

人仰马翻,他惊醒了。

“做噩梦了吧?小可怜……”青青小姨用温暖的手掌擦着钟阳额头上的汗。

“小姨?”钟阳吃惊地发现青青小姨竟然躺在自己的床上和自己睡在一床被子下。

“怎么了?不欢迎啊?明天就走了,小姨和你挤一晚上不过分吧?”青青小姨责爱地说道。

“哦……”钟阳喘着chu气,他发现青青小姨穿着一层薄薄的睡衣,身体在从窗外s进的月光下隐约若现。

“才凌晨四点,你再睡会儿,到点儿我叫你。”

青青小姨安抚着钟阳,同时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钟阳的面部再一次接触到了青青小姨的r房。那一对充满了回忆的r房,经过了十几年的岁月,再一次回到了钟阳的面前。钟阳不禁有些感动。他已经完全没有意y的感觉了,似乎这一切都是一种唯美的爱抚。

“钟阳,等你回国之后,能帮小姨一个忙吗?”

“……你说,我一定能帮您……”

“去北京帮我找找‘北京烤鸭’,就是那个董解,听说他开了一家夜总会叫‘青芒果’。然后问问他看看他是否还能记起青青来……”

“恩,没问题……”

“好了,睡吧……要走了,可怜的小孩……要走了……钟阳……”

钟阳被青青温情搂在怀里,突然一滴滚烫的泪水滴落,正好滴在了钟阳的鼻子尖上。

青青小姨哭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哭呢?钟阳想。

怀旧还是孤独?

或者是因为那个“北京烤鸭”?

总之,就要走了,这一走,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相见。

而对于高桥美子,这一生一世可能都不会再有机会相见了吧……

七 章 天 堂 路

第十

钟阳一下飞机便把放在随身背包里的毛衣拿出来穿上了,已经是冬天,听说刚刚下过一场雨加雪,北方已经全面大降温。

钟阳拿毛衣的时候,不小心把裹在毛衣里的一本厚书带了出来掉在地上。那本厚书里有那张被小狗寿司咬坏的av碟。钟阳慌乱中把那本书重新塞进书包里,又觉得不保险,又把毛衣脱下来裹住了那本书。钟阳风衣内只剩下一件单衣了,还未出机场,那寒风就渗透进皮r,直往骨头里钻。钟阳只是忍着,心想:这冻是自己应该受的,是没有理由逃避的。

钟阳还未走出机场的安全通道,就远远地看见了父母。母亲好象早就看见了钟阳,远远地向他招手,父亲则不动声色的站在一旁。钟阳心里激动,不见父母已有近一年时间了,然而却又心存不安地怕看见父母,尤其是父亲。

钟阳过了安全通道,母亲先扑上来,两只手像捧仙桃似的捧住了儿子的脸,激动地说:“哦,没有变,没有变,就是头发长了。”

父亲站在母亲的后面,只是点头微笑而不说话。

钟阳就笑了,推说国外没有可心的理发店,价格又贵。父亲帮着钟阳拉行李,母亲就拉着钟阳的手,好象又很多话要说,却一时说不出来,只是憋在嘴里,最终化做笑地力量表现在脸上。母亲的脸一笑,皱纹就出来了,钟阳隐约觉得,那皱纹比自己离开的时候深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已经深深地刻在她身边两个男人的心里。

父亲在前面开车,母亲和钟阳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上话不多。人就是这样,话积攒的太多了,反而说不口来。只是车出了机场高速,速度顿时减慢,母亲才缓和平稳轻声地问:“有些事情,你随着年龄的增长都是要经历的,所以,小姨的事情大可不必记忆深刻。”

钟阳点了点头,答:“本来和小姨就不熟悉,放学回家后也很少和她聊天,她的事情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母亲抚着儿子的手说:“那就好,那就好,一心学习才是我儿子呢!”

在前面开车的父亲又张口道:“说到学习,我看你回来度假这三个月要学习的东西可是不少。”

钟阳故意装着来了兴趣地问:“哦,学些什么?”

“我现在正在准备搞一个纪录片,独立制作,我觉得我的策划还不错。”父亲说。

母亲便用手指点了一下父亲的后脑勺,对钟阳说:“别听你爸的,你爸现在越老越不愿意做正经塌实的事情了,竟要去和什么收破烂的搅和在一起。”

父亲就笑道:“你妈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母亲用手指很响地敲了父亲后脑勺一下,父亲便故意夸张地发出了一声怪叫。

“你少来这个,钟阳你别理他,他神经了。”母亲说道。

钟阳只是笑,心想父母的恩爱已经升级。心里却滋味众多。

“钟阳,我这个纪录片是讲一个关于我们那几个小区的生活垃圾清理工的真实故事。我的本意在于在烦乱的城市生活中,关心一下这些于与底层的,内心纯净却整日和肮脏东西打交道的人。也可以讲得上是‘关怀人x’吧。”父亲很有兴致地说。

母亲就笑,表面上虽然不屑一顾而心里却是支持的,她对钟阳说:“你可不要跟你爸去,要弄的满身垃圾味道还是小事情,现在传染病狠着呢!万一又来个‘非典’怎么办?”

父亲纠正母亲:“要是没有那些人来清理生活垃圾,‘非典’就会更厉害了!”

母亲立刻故作厉声:“怎么?你找打啊?”

父亲赶忙不再做声,点着头回应:“你厉害,你厉害,我惹不起你还不行?在儿子面前给我留一点儿面子好不好?”

钟阳在一旁只是笑,仿佛陶醉在家庭温馨之中,然而谁又得知他内心的苦痛呢?车在公路上飞驰,路过一家日本料理,父亲要停车,问钟阳肚子是否饿。钟阳赶紧挥手说不饿,心里更是难忍的疼痛。

钟阳回家后不过五天,父亲的纪录片拍摄计划便彻底出笼了。父亲这部片子取名“天堂路”。主要是来讲述这几个小区垃圾清理员小刘的真实生活。

垃圾清理员小刘从小理想远大,希望成为一个赛车手。但是家境却贫寒,父母都是双下岗职工,没有能力供他上大学。所以他只好在高中毕业之后先找一份工作,想积攒一些上大学的钱。但是现在大学毕业生都无法找到工作,更何况他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高中毕业生了。于是他只好接受这份看上去很低级的工作,去清理这几个小区的生活垃圾,然后把他们送到垃圾场。他分有一辆破旧的小皮卡,专门是用来运送垃圾的。他经常幻想自己开着这辆公家的小皮卡车变作了一辆赛车,而自己则开着它飞奔在美丽的好象天堂一样的路上,而副驾驶的座位会有一位美女陪伴。然而每每美梦醒来,发现自己拥有的不过是一身蓝色灰土工作服,一车肮脏恶臭的城市垃圾,副驾驶的座位上则有一双散发着恶臭味道的袜子。于是一气之下,把那袜子扔出窗外。然而那车开出去五十米,却又停住,下车返回五十米出,见旁无人,又把那双能够熏死野猪的袜子拣起来,若无其事地塞进兜里。因为他知道,也许这双袜子是除了他脚上穿着之外唯一的袜子了。

现实与梦想的巨大差异令小刘患上了幽闭症。父亲说他的作品就是想以他一个人的典型真实生活,来表现整个城市这一类人所遭遇的残酷现实,并且想引起观众的共鸣,切实地去关怀这一类人的生存状态。

钟阳听完父亲的计划,并不十分明白。心里觉得其实需要关怀的人实在太多了,并没有必要去关怀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过最终他还是决定陪父亲拍这个纪录片,去关怀一下他人的生活,去关怀一下“人x”。说不定还能把他自己的那些痛事酸事一并忘记呢!钟阳想到这里,心里倒更激动起来,心想情爱是什么东西?人类最倒霉的就是遭遇情爱!自己十八岁以后遭遇了自己的情爱或者别人的情爱,最后留下的都是什么呢?那些即时的快感与幸福不过是转瞬既逝的,永远长存的却是无限的痛伤!那些不遭受情爱的人,不是各个都活地好好的吗?方才还打过电话给麻西,这小子正在南方上大学,天天和宿舍的同学们打牌聊女人,逍遥自在的哪里知道什么是痛伤?只是牢骚生活无聊,钟阳还真想和那些生活无聊的大学生们换一换,让他们知道生活有聊是什么滋味,让自己也享受一下无聊所带来的平静。

这样一想,钟阳便激动起来了,面对着正在策划拍摄的父亲呼呼地喘着chu气。父亲感觉到自己手里拿着的纸被这股不名的气流吹动,忙抬起头看着儿子,问:“怎么了?”

钟阳赶紧压制,摇摇头说:“国内空气实在干燥,不适应了。”

父亲笑了,低下头继续策划,说道:“怎么出去不到一年就忘本了?要记住你永远是中国人!瞧你头发长的,越来越不象话了,快去剪掉吧!”

星期日的早上,父亲很早就把钟阳叫起来,说今天小刘休息,答应可以拍摄了。父亲的样子很兴奋,钟阳虽然依旧在困意之中,但是也不愿意扫父亲的兴致,就急忙起床穿衣。

小刘的家在一条胡同里,这条胡同异常的深邃,切分支繁多。不过这条胡同钟阳倒是记得,正是自己那年暑假跟踪那个女孩子所经过的胡同。再一次过来,心头不禁有些压抑,伤生往事又幽幽地向上头脑里跳。钟阳赶紧向父亲要瓶水来,仰着脖子喝了,想靠这冰冷的水在冰冷的冬天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那是一个小院,共有三户人家,小刘那套小屋子在最里面。钟阳和父亲敲开了小刘的门,钟阳一见小刘便觉得在哪里见过,后来终于想起,兰贞和母亲出事后的一天,正是他去清理的垃圾!但是小刘的目光却有些木讷,见了钟阳,也不怎么表现,只是急忙去接父亲手里递过去的钱,并当面就开始清点。钟阳趁机打量整个屋子,觉得不但家什破旧而且还有一股难以忍受的臭脚味道。这味道在房间的空气中长年累月的积攒,现在已经渗透进这些破旧的家具之中去了,永远的烙下了印。这臭脚味道直让钟阳一阵阵的发晕,于是不禁拿出手绢装出擦鼻子的样子,而实际上是在堵住鼻子。另外便是烟味,大概小刘是一个烟瘾狂人,满屋子遍地都是香烟头,桌子上,椅子上,床上都是。钟阳就想:万一这些香烟头起火,这样小的胡同,怕那消防车都钻不进来。

父亲倒也不介意这些味道,只是见小刘清点完所谓的片酬后便开始为他说拍摄时他要做的都是什么。钟阳觉得无聊,又觉得这里味道实在是难以忍受,于是就出门去了。然而这几天正好碰上降温,寒风可以轻而易举的穿透厚厚的衣物,渗透进皮肤r体,并最终刺穿骨髓。钟阳只呆了几分钟就不能再忍受,只好回来继续享受温暖干燥的臭脚味道。

这回钟阳进来,无意中向屋子里面走了走,却突然发现小刘那张破床的枕头旁边竟然有一本书,而那本书却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于是不由走上前边看,这一看,便惊地浑身僵硬不能动弹了。那本书正是父亲曾经扔掉的那本《中国山水人体艺术摄影》,而且那本书中还夹着一张纸,纸比书大,所以纸的边缘已经露出,并且磨损肮脏的不成样子。钟阳知道,那张画正是自己画兰贞的那张画。这种突如其来的发现,使钟阳震惊,慌忙回头去望正在给小刘说戏的父亲,竟然发现正在说话的父亲的眼睛也落在了枕头旁边的这两本书上。父亲见钟阳看自己,赶忙把目光从两本书上收回,继续看着小刘并且为他说戏。

钟阳体软,也不再介意那恶臭味道,只是坐在一张凳子上稳定自己情绪。

父亲为小刘讲完,突然说今天不拍了,该成明天。并且说明天是星期一,可以把小刘工作和回家一气呵成的拍摄完毕。钟阳便跟着父亲出门,再与小刘道别。

父亲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钟阳明白父亲也看到了那本书。那本书大概正是小刘清理垃圾的时候发现的,并因此了留下的。钟阳也模糊地记起,父亲当时扔那本书的时候,垃圾堆是满满的,父亲是硬压进去的,所以书在众多垃圾的上面,小刘很容易就可以发现它。这本书的出现是否会再一次带来痛伤?想到这里,钟阳不由觉得人生实在恍惚,巧合全部合并着痛苦,这一切该如何是好,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第二天清晨,钟阳迷迷糊糊中闯出屋子来,问母亲父亲哪里去了。母亲说父亲很早出去了,因为太早,所以就不便把钟阳叫起来。钟阳听罢,暗自小声说:“我早已经料道你一定自己去,不再叫我了。你看见那本书了,不是吗?”

母亲疑惑地看着钟阳,问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哪里嘀咕什么呢?”

钟阳赶紧摇头,答道:“没有,没什么。我还没有睡醒,所以还在说梦话呢!”

母亲就笑了,过来拍钟阳的肩膀,说:“你看看表,现在几点了?你在新西兰的时候每天睡到这个时候,还怎么去上学?是不是让人家小姨天天叫你?”

钟阳不语,回头向自己房间里走。母亲这话一说出口自己又后悔起来,想自己怎么一不小心又把小姨的事情给儿子提出来了,儿子这么年轻,哪里禁得住这种死亡的事情?于是又跟着儿子进屋,连声说:“醒了也好,醒了也好,跟妈妈说,你今天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出来来,你到中午放进微波炉里一热就能吃。”

钟阳就重新躺回床上,说:“清淡一点的东西最好,最近食欲不振。”

母亲就坐在床边上m着儿子的脸,怜惜地说:“你看你这个样子,瘦的像个猴子!还来个食欲不振,这不是让人着急吗?”

钟阳翻过身,躲过母亲的手,说:“你该上班去了吧?”

“上班归上班,午饭也先要给你做好啊!说吧,儿子,你爱吃什么?”

“素烧油麦菜和米饭就可以,再多了我也吃不下去了。”

钟阳就这样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浑身疲软无力。脑子里全然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仿佛一台电脑中了病毒,程序开始紊乱。钟阳吃力地下床,从桌子上拿来巧克力吃,一块接一块的吃,不知不觉中就吃下了整个一板巧克力。再站起来,便觉得头脑发晕,眼前发黑,一股一股的血向头上涌。不多时,鼻子便开始出血了。钟阳又赶紧去洗手间洗鼻子,谁知道越洗血越多,于是气的用英语大骂“***”,并索x不洗。任那血流,一个人做到沙发上骂,骂出来的话自己也听不懂。

骂地累了,他又倒在沙发上睡下。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上六点多了。这时候母亲打来一个电话,说她有一个实在重要的饭局,脱不开身回家吃饭,要父亲回来带他去吃日本料理。钟阳放下电话,从窗户向下看了看,并未看见父亲的车,想必父亲是要把小刘的生活来一个彻底大描述了,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一秒钟都不要放过。而且,父亲会怎样处理放在小刘哪儿的那本书呢?

钟阳什么都不想再想了,他觉得自己十八岁以后的每一分钟都在想问题,他想的太多了,超出了他的负荷。他决定自己出去吃一些东西,一天没有吃正经东西了,已经饿地头晕眼花了。

钟阳走出小区,一个人在傍晚的马路上乱转。警车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他麻木地说了一声“***”;救护车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他依旧麻木地说了一声:“***”;然而最终竟还过来一辆消防车,拉着拖沓兀长的警笛,好象一个悲惨的女人在喧哗的城市里嚎叫。钟阳气地冲那远去的消防车大骂,把自己身旁散步的老头老太太都吓了一跳,两个老人赶紧拉着手三步并做两步走了。

钟阳转过两条街,来到繁华的市区。头一个跳入钟阳眼睛的,竟然是一家新开的日本料理店。钟阳气地又要骂,却看见自己身边全部出没着穿戴整齐时尚的小资,于是怕丢人显眼而强忍住了。转头要走,却又不幸看见那家店的招牌上写着:樱花屋---纯正日本料理,各色鲜美寿司。

寿司,是的,又是寿司。钟阳看到寿司这两个字,仿佛闻到了那三文鱼寿司所散发出来的清淡柔香,又好象看见美丽的日本女人高桥美子站在那里向自己招手。钟阳脚步粘在那里,移动不得了。

钟阳还是迈进了“樱花屋”的门,一个日本打扮的中国服务员上来服务。钟阳扫了一眼中厅的座位,基本上都是一对男女对坐,于是心中生厌,说道:“我要雅间,一个人的。”

钟阳被小姐带到雅间,脱鞋坐下之后,那位小姐就让他稍等一下,模仿日本女人一样小碎步退出,喊道:“八号房间有客人!”

钟阳也不抬头,随手拿来菜单翻看,然而却什么都看不进去,直等着服务生来直接要她上三文鱼寿司。钟阳想着,似乎忘记了最后一次吃三文鱼寿司是在什么时候。

又一个小姐碎步而来,轻声进门,一只白皙的手把一只j致的日本式茶壶举到钟阳面前问道:“先生可喜欢乌龙茶?”

钟阳也不抬头,答:“就乌龙茶吧。”

小姐就倒了一杯茶放在钟阳面前,又问:“先生选好哪一种料理了吗?”

钟阳就把菜单合了,抬起头来,刚要说自己准备要一份三文鱼寿司,便有些惊疑。再仔细一看那小姐的面孔,立刻大吃一惊,原来她正是自己当年在暑假的那天夜里救过的女孩。

那女孩其实早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认出来钟阳了,于是看上去要比钟阳镇定了许多。她只是温柔地笑着,轻声地说:“这么巧,又见面了。”

钟阳立刻低下头,点了点头算做答应,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那女孩见钟阳不说话,就用手轻轻地把菜单在钟阳的面前翻开,温柔地说:“这里有所有种类的料理,您选择一种最喜欢的。”

钟阳也不抬头,也不去看那菜单,只是答道:“有没有三文鱼寿司?”

“有,您要一份?”

“对,只要一份三文鱼寿司就可以了。”

钟阳当晚回到家,家中空无一人。他一个人鞋也不换地躺倒在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这样安静地躺着,然而却突然觉得自己的嘴里还遗留着浓厚的三文鱼寿司的味道,那种味道使他感到不安。于是他又去卫生间里刷牙。刷牙的时候他想起了刚才那个女孩子,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不真实的巧合偏偏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已经对类似的巧合感觉到恐怖了,从十八岁之后,生活中随时都会发生令他仓皇的事情。

刷过了牙,他重新坐在沙发上,看着中厅里那副全家福的照片。父亲和母亲一左一右地坐着,自己则站在他们身后的中间。三个人都冲着自己微笑。钟阳害怕那微笑,不由闭上了眼睛,觉得那张照片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是活在真实世界里的,而父亲和自己却不是。想着想着,他的眼前便开始恍惚。待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模糊地发现那张照片上的父亲已经不翼而飞了。于是他慌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也消失了,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哭泣。

突然,一个电话打来,钟阳得以从这怪梦中惊醒。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去接电话。一拿起电话,只听里面是母亲的微颤的声音:“钟阳,你回来了……”

“恩,怎么了?”

母亲就哭了,哭声从话筒里出来,弥漫在了整个屋子里。钟阳不解,赶紧问道:“妈!你干嘛哭?”

母亲哽咽地说不出话来,钟阳听见那边好象很乱,有几个人好象还在试图抢母亲的电话,但是终没有抢过去,母亲强忍住哭声,哆嗦着说:“你爸爸出事儿了……”

当钟阳连夜赶到医院想见父亲的时候,众人却把他拦住了,无论他怎样挣扎都不允许他挪动一步。钟阳看见母亲在走廊的尽头看着他哭着摇头,一个同事走过来把母亲扶走了。钟阳就急了,挣扎着喊道:“我爸怎么了?我爸怎么了?”

父亲死了。

那辆被钟阳臭骂的呼啸而过的消防车,原来是去救父亲的。

g据小刘回忆,“天堂路”拍了一天,到了晚上,父亲在小刘家里拍素材。小刘吸完烟之后像往常一样把烟头扔到了床上,然后两个人去院子里又拍了一些素材。那屋里的火就起了,小刘喊了出来,说自己的钱在里面,就往里冲。父亲也喊出来了,说“兰贞”在里面,也往里冲。小刘从抽屉里拿了钱,跳出来,却不见父亲。他回头冲窗户里看去,发现床以及周围是烧地最旺的地方,然而父亲却扑到了里面。火势太猛了,结合着北方的冬天的干燥,g本无法控制。消防车来了,却进不来胡同。屋子都烧没了,消防队员才把父亲的遗体抬出来。父亲全身的二分之一已经被烧成了灰烬,只是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本基本上烧烂了的书。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书,那究竟是怎样一本书呢?

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钟阳知道那是怎样一本书吧。因为众人都活在现实中,只有钟阳与父亲是活在非真实世界中的。那本书里,有兰贞,一个让钟阳不敢再去爱任何女人的女人,一个能够在死后重新把父亲揽入她的怀抱的女人。

钟阳想:兰贞和父亲应该在天堂吧。那么母亲呢?父亲最终还是离开了母亲,去了兰贞那里,不是吗?

钟阳开始嫉恨这个名字叫兰贞的女人。他发誓忘掉她,彻底把她忘掉,永远不要再想起来。

八 章 无 痛 园

父亲死后,家里冷清了许多。母亲每天中午晚上都在第一时间赶回来为钟阳做饭。钟阳告诉母亲不用这样,他自己可以去买着吃了。母亲就说:“你回到新西兰,没有人照顾你的,我现在不多给你做一点儿好吃的,回去你就吃不上了。”

钟阳答道:“妈,那里有中餐馆的,什么中国菜都有的饿。”

“他们做地不好吃,没有我做地香,对不对?”

钟阳不语。

母亲接着说:“你回去就上大学预科了是不是?学习紧张了,g本就不会有时间去想怎样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想起来就担心……”

“妈……”

“什么……”

“我还回去吗……”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还有必要回去读书吗?”

母亲把手中的菜刀放下,转过来看着儿子说:“你说什么呢!钟阳……”

钟阳低下头,不再说话。

母亲要哭,却又坚强地忍住,颤抖着说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钟阳就抬起头。

“你知道男人应该是怎样的吗?”

“……”钟阳无语。

“应该像你爸爸那样,切实地为自己和家人负起责任来!”

钟阳打了一个冷战,轻声地说:“别提他……”

“为什么不能提你爸爸?你身上怎么就一点儿你爸爸的影子都没有呢?你怎么就没有你爸爸那种坚韧地责任心呢?”

钟阳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睛里却全然是痛苦。母亲愤怒中起手打了儿子一个耳光,颤动着嘴唇说不出来话。钟阳捂着脸,低着头走掉了。

吃饭的时候,父亲那一套碗筷依旧被母亲摆在属于父亲的那个位置。钟阳不敢抬头去看那碗筷,只是闷下头吃饭。母亲在一旁看见儿子的左脸略微红肿,知道刚才自己打人的力气不小,心里心疼起来,就柔声地说:“慢点儿,又没有人和你抢饭。”

钟阳停住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碗,嘴巴里撑地鼓鼓的。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和你爸爸抢r吃的时候吗?排骨一端上来,你们父子俩就开始抢。好家伙的,好象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排骨似的。后来你爸爸还骗你,说小孩一顿饭只能吃三块排骨,吃多了身上就会生出排骨的味道来,狼闻见了,在晚上的时候就会从窗外钻进屋子里来把这小孩吃掉……你还真傻,每回就吃三块,多让你吃一块你都不干……”母亲说着就笑,笑地很开心,只是那些皱纹里弥散着痛伤。母亲笑够了,拿起筷子往父亲那一副空碗里夹了两块排骨,还一边说:“钟天明,我是刘思洁,我来给你送饭了……”

钟阳每天都会去“樱花屋”的门口转一圈,但是往往都可以忍住不进去,虽然寿司的香味就徘徊在鼻间。

但是终于有一天他还是忍不住进去了,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再不进去的话,就得死。

死亡对于钟阳来说是反复无常司空见惯的,钟阳害怕死亡,无数地死亡总是纠缠在他的梦中。走进樱花屋,那寿司的味道会使他安静下来。他依旧选择了八号房间,依旧是那个女孩子穿着和服并且迈着日本女人似的小碎布拿来菜单。钟阳不敢直面那个女孩,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自己在无数女人面前都是虚伪的,无疑,他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他对于自己这种比喻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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