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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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异的人(3)

“你说吧。”林芷说着,心里竟漾起一丝欣喜、确切地说是窃喜的波纹。  “我想,我们,一块儿陪我妈妈玩一天。”  “嗯……”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把垂落下来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说,“可以考虑……当然,应该没问题吧。”  最后,她还是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林芷呆呆地默立在已经沉静的话机旁,心里的某根线似乎还没有断开。她的神态也从刚才那绷紧的作态中松弛下来,还原到自己本来的样子——一股清寂哀婉、无可奈何的表情重新浮上她的脸颊。曾经那么熟悉的声音现在已恍若隔世,她心里的y郁慢慢洇散开来。  一个多么熟悉的陌生人啊!  松子大街熙熙攘攘,人流攒动,路旁一棵棵粗大壮硕的槐树长满了槐树花,有的悬挂树上,有的垂落到地下。树上成串的槐树花宛若女人烫过的卷发。前些天还是光秃秃的枝干,那些嫩嫩的枝叶不知是什么时候抽条的。这个春天,似乎是猛然一下抬头发现的。  拐过一个弯,幽山公园的外墙已经隐约闪现在路旁的树木后边,远远的,公园的红漆雕花大门已经可以望到轮廓。  林芷在拐角僻静处掏出包里的小镜子,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虽已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眼角和鼻翼两侧细细碎碎的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小皱纹,但总体上还可算是风姿绰约,身材苗条。眼睛不大,但黑亮亮的隐含着某种深度,鼻梁挺拔,长发披肩,脸孔白皙。一条宽带束在红色上衣纤细的腰肢上,黑色的长裙在腿间徐徐拂动,随风荡漾。  收起镜子,她定了定神,便向幽山公园走去。  远远的,她望见布里和他的母亲已经等在那里了。  布里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身材显得格外修长,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早春时分,正所谓乍暖还寒时候,布里穿着略显单薄,身上的骨节仿佛衣服架子似的撑在长长的风衣里边。  他也看见了林芷,抬起一只胳膊向她招手。布里的母亲立在他的身旁,手搭凉棚,朝她这边眺望。  林芷迎着他们的目光走了过去。  “来啦。”布里冲她微笑了一下,礼貌的笑容后边有一股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诡秘,他的声音也有点奇怪的沙哑。  他的脸孔比起一年多前愈发陡削,棱角分明,神情有点恍惚,而且陌生,好像心里缠绕着什么徘徊不去的事。他的米黄色风衣敞开着,里边穿了一件崭新的麻纹衬衣,腿上是一条天蓝色的名牌牛仔裤,脚蹬一双褐色软牛皮鞋。  一瞬间,林芷恍惚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她好像从来就不认识。  “来啦。”她几乎与他同时出了声,她的声音似乎成了他的回声。  她微笑着迎上去。  “哟,孩子,”布里母亲上前拉住林芷的手,“看把你累的,怎么这么消瘦,脸色这么苍白,加班也不能这么辛苦啊!”  布里的母亲体态丰腴,衣着考究,可以说风韵犹存。时光似乎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  “您还好吗?”林芷说。  “有点不放心你们俩,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  林芷和布里迅速地对视了一下,马上又互相避开。她注意到,布里看她时的眼神也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他们三人一起向公园大门处走去。  布里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看天,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说,“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啊。”  林芷附和说,“是啊,春天来得真早。”  停了一会儿,布里又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林芷又附和说,“是啊,今天的天气真好。”  也许是他们的对话空d得有点滑稽可笑,接下来都默不作声了。  快到公园门口的时候,布里忽然想起什么,说,“你们先过去,我去买票。”说罢,他逃也似地离开了。  公园门口的空地上人流不息,十分喧哗,林芷和布里母亲选择了一个空档,站定。  布里的母亲好像是察觉了什么,意味深长地说,“你和布里还好吧?”  “还好。”林芷有点心虚,干巴巴地说。  布里母亲见林芷一时没有说话的兴致,自己便絮絮叨叨说起来:  “布里啊从小就性格腼腆,内向,不爱说话,亲戚们都叫他不理。反正是谐音。他小时候,逢年过节大人们聚到一起包饺子,几家亲戚的孩子们便不分男女一律戎装上阵,屋里屋外杀声连天,一片喧哗。可是,布里不玩,三四岁的布里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翻字典。孩子们喊,‘布里,你过来,你当特务。’布里他不理。‘布里,你的字典拿倒了。’布里他也不理。布里倒拿着字典,嘴唇唏嘘,似乎在读字。”  布里母亲笑了起来,林芷也跟着笑。  “我在院子里买完了蜂窝煤,举着一根手指头数数,布里他爸又是拿笔又是找纸地算钱。正当一片嘈杂忙乱之际,布里忽然细声嫩气地在屋角出了声:‘九块六毛五。’大家谁也没理会他,谁也没在意他说什么。布里他爸用笔算完,果然是九块六毛五分钱,全家一片惊诧哗然……”  这时,身边正好有一个老头提着鸟笼子经过她们身边,笼子里的鹦鹉不停地重复着“你好。废话。你好。废话。”后来,干脆只剩下“废话,废话,废话”一遍遍重复着,怪声怪气的嗓音在人群中弥漫。&nbsp&nbsp&nbsp&nbsp

离异的人(4)

林芷有点想笑,但抑制住了。  她一边认真听着,一边不由自主地侧过头来朝布里跑去的方向张望。  透过人头攒动的人群,她忽然一眼看见了布里那长长阔阔的米黄色风衣背影,他正从她们站立的公园门前的这片旷场穿越出去,步态踉踉跄跄,急急忙忙,神情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生怕被她们发现。然后,他那颀长的身躯穿过马路,消失在人群当中。  林芷觉得自己不会看错,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他想把这份尴尬的局面丢给她一个人。  她定了定神,就朝着他的方向追了上去。  跑出去不远,她猛然一抬头,却瞧见布里手里举着门票镇定地站在她面前,优哉游哉的样子,他习惯性地讪笑着把嘴角歪向一边,把手里的门票在她的脸前晃来晃去。  他说,“咦,你怎么在这儿?”  “你,”林芷一时间有些懵头懵脑的,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什么意思?”  “唉,”布里叹了一声,喘了几口气,拉住她的衣袖。  他说,“刚才我站在售票处的台阶上,正好望到侧面的那条街,我远远地看见你离开了公园大门,神色慌张地朝侧面那条街跑去,步履蹒跚,你那红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长裙在人流中十分挑眼,如同一片红黑相间的彩旗随风流动,我看见你扬起一条胳膊挥舞,使劲地招呼出租车,可是,忽然一下,你就被出租车别到车轮底下去了,我吓了一跳……”布里把手放在胸口上,做出平息的样子,“幸好,是我看错了。”  林芷惊愕之极。  公园里已经完全是春天的景观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芍药、百合花团锦簇,争相开放,姹紫嫣红,一片浓墨重彩的样子。林y小路遮蔽在高大茂密的白杨绿柳之间,小径沿着湖泊和土丘迤逦缠绕。湖面清波漪澜,恬静而浓郁,深不可测。陡峭的土丘斜坡上,覆盖着嫩绿诱人的草皮,狭窄的石阶蜿蜒曲折地流向隐蔽的深处。  他们三人缓缓地沿着土丘的斜坡攀沿而上。  这里的光线显得格外暗淡,凸凹不平的峭壁和盘根错节的灌木丛遮挡了外边的太阳,似乎隐含着某种异乎寻常的东西。  布里一个人走在前边,他默默思忖着刚才的“车祸”,心里有一团他自己也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恍恍惚惚,一时压得他心事重重。  林芷和布里母亲跟在后边有一搭无一搭说着什么。  布里的母亲继续回忆布里小时候的事情。“布里小时候犟得很,如果遇到什么事情不高兴,他会做出一个意外非凡之举,他就是喜欢出人意料。五岁那年,有一次,忘记为了什么,他忽然一口咬住餐桌的犄角,两排细细的小嫩牙死死钳住桌角的木头,我和他爸急得在一旁束手无策团团转,想用力拉他又怕把他的门牙弄坏了,只好不停地劝说,‘布里啊布里,你松开嘴好不好,有什么事松开嘴再说。’‘布里啊布里,听话,你再不松开,你的下巴就要掉下来了啊……’结果他硬是一个姿势咬了半个小时。”  林芷笑了起来,接过来说,“如果你们不劝他,也许他早就松开了。”  “是啊,他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这时,石阶小径在土坡的边缘向左边拐了个弯,她们继续沿着狭窄的台阶拾级而上。  拐过弯后,光线更加昏暗。林芷看到前边不远处有一个雕木镂空的亭台,红红绿绿的油彩已经有些残损脱落,斑斑驳驳,显得凋敝而苍凉。  她有了兴致,说了声,“我先上去。”  她大步赶上了布里,然后越过他,独自向亭台走去。  布里转回身来陪母亲走,湿漉漉的石板台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依然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布里母亲提议小憩片刻,于是,他们就坐到石阶上。  “你们最近没有住在别墅吗?”母亲问。  布里心头咯噔一下,一瞬间,他似乎明晰了自己心里盘旋不去的事情,或者说潜意识中一直压抑着他的那团模糊不清的东西。  “都忙,平时就各自在宿舍住呢。”布里急忙避开别墅问题,如同躲避脑子里缠绕的魔鬼一样。  黄昏蹑手蹑脚地来了,身前身后被暮色笼罩一层神秘,布里看到西天已渐渐映出一片红晕。  早春的小风围绕着他们的脖颈和脸颊,暖洋洋的,习习撩人。布里似乎无心说话,他点燃一枝香烟,闷闷地吸着,一缕青烟袅袅冉冉越过他的头顶。他把头靠在一株歪歪斜斜的树干上,一条腿平直地伸开,另一条腿从膝盖处向内侧弯曲。他望着眼前怡静幽雅、郁郁葱葱的草坡,心里竟有些飘飘忽忽,昏昏然然……  他抬头看到上面不远处的亭台上十分静谧,林芷一个人站在那里十分惬意。也许是热了,她把那件火红的上衣搭在一只手臂上,只穿着里边r白色的衬衣。她似乎在微笑,只是笑得有些奇怪。额头由于些微的汗渍而闪闪发亮。她向布里这边或者他们身后更远的地方频频招手。  她仿佛觉得自己的高度还不够,一个箭步迈到亭台的栏杆上,然后回过身,把火红的外衣往身后的空中一抛,那上衣被风托浮着如同一只红色的风筝徐徐缓缓扑落到亭台的石砖地上。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布里看到她站立在窄细的栏杆上,忽然做起了跳水之前的甩臂动作,那动作弄得十分夸张,富于戏剧性,小臂和大臂笔直地抡成180度,她来来回回抡了七八下。然后,回头向他们这边粲然一笑,接着纵身一跳,跌入陡坡下边几十米处深不见底的湖水中……&nbsp&nbsp&nbsp&

离异的人(5)

“这里有y风,可别瞌睡。” 布里的母亲说。一双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肩上。  他迷糊了一下,定了定神,马上清醒过来。  “噢,”布里掐掉手中的香烟,站起身来,“我们还是上去吧,林芷等我们呢。”他说。  他抬头向亭台望去,林芷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空气中有一种沉甸甸的抑郁,这种抑郁挂在他的肢体上,也挂在他的眼帘上。他暗暗揣度自己刚才的梦,倒吸了一口气,心头浮起一种罪孽感。他自己也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  布里母亲一边走一边跟他叨叨,“你长大了,长得那么高,人也变了,变得我都不了解你了。”  布里慢慢登上几级台阶,“其实,怎么说呢,”他叹了一声,嘴里有些含含糊糊的,“谁也不见得真正了解别人,也不见得了解自己。”  林芷在亭台上向他们频频招手,她的火红的上衣果然搭在一只白皙的手臂上,透薄的r白色衬衣领口开得很低,十分危险地隐约露出一节胸骨。这的确是一个性感而风采十足的女人。  布里的脸孔似笑非笑,怪兮兮地望着她。  这时,天啊!她真的缓缓地登上了那幽灵一般的亭台栏杆,在细窄的栏杆上晃了一下,定住。那件红上衣被风吹拂起来,鼓荡着翻飞。  布里心头猛然忽悠一下,浮起一缕几乎慌乱的激动和莫名的不安。  她站在那里朝他们微笑,挥动着纤细的手臂。&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残  痕(1)

我听到一只鹤在我的体内扑翼,它的软软的凉凉的脚爪在我的左腿上踏出微微的异样的感觉和响声,那小爪子的印迹如同一朵一朵土黄色的花瓣洒落在我的左膝盖骨上,夜是这样的黑沉和静寂,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而绝黑的墨镜底下,使我迈不出我的腿……  接着,我就被一阵隐隐的找不准地方的疼痛感从睡眠中搅醒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左腿在疼,是那种真真切切的疼痛。于是,我习惯性地伸出手,在这本应熟睡的夜晚里抚摸我那条疼痛的腿。可是,我的手触碰到的却是平展展的床板,应该伸展左腿的地方空空荡荡的,那地方像烟囱里边冒出一缕圆圆的青烟,感觉中存在着,实际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我这才醒觉过来。  我的左腿的确不存在了,一年前,它像一截外表完好却内里被蛀噬的木头,从手术台上被医生们抬走了,轻而易举得仿佛是那条腿自行迈开脚步离我的躯体而去,走向实验室的解剖台,再不回头。  虽然后来的解剖实验证明,我腿上的那个小小的肿瘤完全没有必要用一条腿的代价来解决,它只需一个不大的切除手术就行了,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左腿。这的确不是梦,但我的左腿真是像梦一样不翼而飞了,它失踪在一场人为麻醉的梦境里。我甚至可以看到当时几个医生如同卸下一管炮筒一样把我的左腿从案台上扛走,而几分钟以前,它还与我的肢体相连为一体,瞬息之间它就成为一个死去的零件被放置在远离我躯体的另外一个地方,令我无法接受。  在我的左腿离开我的一瞬间,我似乎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记得在我的伤口愈合之后,我常常被习惯所驱使,从床上或椅子里站起来就走,上半身做出欲将大步流星的倾斜姿态,以为我那以往柔美而修长的左腿依然完好无损地长在它原来的地方,以为它以往那袅袅婷婷的步风一直尾随着我,从未离开。结果,可想而知,我一个猛子倒卧于地,迅雷不及掩耳。在我柔弱的躯体与冰凉的硬邦邦的洋灰地无数次拥抱之后,我才终于知道我失去了我的左腿。  我曾经对着镜子反复观看那残肢的断头,鲜嫩、锃亮得犹如婴儿的头盖骨。在镜中我看见一大片清澈的水,一株看不见的带锯齿的有毒的树枝或水草暗中刺伤了我的大腿根部,然后我的整条左腿就顺着水流波波折折漂走了,安静而完好。它的顺理成章甚至使我怀疑它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过,它不过是前世的一个回声隐现在我的身体上,如同我们所有的未来都将是过去一样。  再见,我的左腿!  可是,一年之后,在我已经接受了这个悲痛的事实之后,这几年,我的已经不存在了的左腿忽然疼痛起来,那绝不是幻觉中的疼痛,也不是旧日的伤口在疼,而是整条不存在的左腿真实存在着一样在深深地疼,以至于几次把我从睡梦中搅醒。  我闭着眼睛,立刻就闻到客厅那边龟背竹在半睡半醒中发出的绿的气味。电冰箱微弱的嗡嗡启动声依稀可闻,犹如小提琴高音弦端凄凉的颤音,隐隐约约、丝丝缕缕沿着昏暗的光线传递过来。一株树,一幢房屋,一个伴侣,一个家,多么美好,如果不是我的左腿……  我知道,我必须使自己眼下的关于腿的全部记忆退化得如同公元前那么遥远。  此刻,夜色正朝着清晨的方向缓缓流动,天空的光亮仿佛一只巨兽张着大嘴,一点一点吞噬着黯淡的颜色,窗外已经有了昏弱的光芒,树影的轮廓懒懒散散地投s到窗帘上。耳边一阵熟睡的低低的鼾声,它均匀得仿佛是从树叶上连续不断地掉落下来,又如同远处流水的潺潺声,洒落到我的枕边上。他离我的身体如此之近,我甚至可以闻到他呼吸到我的脸孔上的热气所含有的一种好闻的树脂的清香。可是,他却无法感觉到我的腿疼,这个与我相依为命的人,这个像我的手足一样息息相关的人,我沉重的疼痛对于他却如同远处的一块沉默的石头,无法真切地传递到他肢体上。我脑子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以前曾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话,大意是说,使你感到孤独的从来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最亲密的人。  又是一阵深深的隐痛袭来,这个感觉再一次驱散瓦解了我对于血r相连、唇齿相依这些美妙词藻的信任。我叹了叹气,揉揉眼睛,开始摇晃他的肩。  “我腿疼!你醒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光像雾霭中驶来的一道温馨的汽车微光。他抚了抚我的头,语音含混不清地说,“哪条腿疼?”  我没吭声。  停了一会儿,他似乎才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询问的失误。  他说,“噢,我怎么忘记了。”  “不,是我的左腿在疼。”  他把手从我的头发上轻轻下滑,移动到我的左胯处停住,抚摸着那单薄而尖锐的胯骨,叹了一声,“你在做梦吧,它已经不在了。”  “它像在一样疼。”我委屈起来。  “你肯定感觉错了,是不是那条好腿在疼?”  “不是。那种隐隐的疼正从我的左脚尖沿着小腿肚往大腿上爬呢。”  “不会的,你肯定弄错了。”他耐心而肯定。  “它的确在疼。”我说,“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这会儿的姿势,以及它和我的右腿相触碰的温热感觉,就像你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胯一样。左膝盖底下的血管突突在跳呢!”&nbsp&nbsp&nbsp&nbsp

残  痕(2)

“别傻了,你已经没有左腿了。”他坚定而柔和地说,似乎是让我彻底死心似的。  我有点急了,提高了声调,“的确是我的左腿在疼,整条左腿!那已经没有了的整条左腿!你难道不明白吗!”  他一点也不急躁,依然用刚才的语调说,“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这不可能已经成为事实,它正在疼,隐隐地疼。”我几乎叫了起来,“是我知道我,还是你知道我?”  “别闹了。”他轻轻在我的脊背上拍几下,“我像你一样知道你。”  我的泪珠顺着鼻梁流到枕巾上,“这才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如果你像我一样知道我,那么这会儿你的左腿就会感觉到疼痛!”  潮湿的晨雾悬挂在窗外,要下雨的样子。微弱的光线起初与四周的黯淡抗争,这会儿光亮显然一步步走了夜色,衣架上的亚麻衣服的轮廓已依稀可见,像一个失去头颅的人缩着肩,卧房里淡栗色的家具也涂上了一层不均匀的光泽。清晨六点钟是一块巨大的布,它将掀开被夜晚盖住的生活,此刻这块布已经卷起了一个角。我看见了身边的这张脸孔,他正在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一只眉毛高挑起来,而另一只眉毛依然伏卧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特表情。  他这样凝视了我一会儿,不再与我争论,又在我的脊背上拍了几下,说,“睡吧,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透呢。”  我独自望着天花板度过了内心孤寂的天明之前的一段时光。  清晨,我小心地穿上衣服,尽量蹑手蹑脚地不发出声响。我不想弄醒他,因为在天色微明之际他又睡着了,睡着前他含含混混说了一句,“天亮我们去趟医院吧。”  我说,“再说吧,也许有什么东西暗中作祟呢。”  我将客厅的窗帘拉开窄窄的一条缝,一道细弱的光线漏s进来,窗子并没有打开,外边石板小径上自行车的吱吱噶噶声就钻了进来。我动作轻缓地洗漱收拾,然后我比往日更加谨慎地打开房门,房门吱扭一声,我听到卧房里床上有了动静,是坐起来的声音。我没有及时溜出房门,而是开着门仔细听着卧房里的动静,那边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返回身向卧房依然微黑的光线里边探头张望,我似乎听到他迅速躺下的声音,待我的视线落到床上时,我看到他故意翻了一个身,佯装没有醒来的样子。模模糊糊的光线里仿佛有什么暗中的举动发生着,我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后我就离开了。  我早早地就一个人上了路,疲倦地拖着一条假腿,在这座吞没了我的左腿的混乱的城市的街道上一声轻一声重地吃力地行走。清洁车在马路上辚辚响着。有一只怪鸟忽然飞过来,它像一张彩色的布片在我眼前盘旋飞舞,尖叫了几声,就栖落在路边的树枝上。天空灰中透出一股脏兮兮的黯淡。多少年来,我一直偏执地认定,清晨天空大气层的颜色是这一天是否顺利的关键。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天空,心里涌起茫然的淡淡的无望。  人的两条腿就像白天与黑夜、现实与梦想、今天与明天的微妙组合一样,交替而行,相依而存。而我正在努力习惯在这座蒙着面具的分不清夜昼的模糊城市里,单腿行走,学会接受残缺。记得小时候玩一种叫蹦房子的游戏,小朋友们都是用右腿蹦,而我是用左腿蹦。蹦房子是那种玩不完的梦想的游戏,我的左腿似乎在那时候就融化在这种奇妙的游戏当中了,以至于长大成年之后依然很不情愿走进真实的空间。  这会儿,我的手里攥着一本书《圆锥、凿子与诗歌》。我打算一个人单独去看医生,当然我心里并没有怀揣多少希望,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够向医生说清楚,我的那条失去了的左腿近日以来总是鬼使神差地隐隐地疼。  刚才我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在楼道口拐角处,我先是听到一阵不规则而又持续不断的敲击声,乏味的砰砰声被击打得极富激情。然后,我望见了埋伏在拐角y影里的那张脸庞,那是一张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的脸,她正在楼梯口的y影处专注地忙着什么,手中上上下下挥舞着一只锤子。我仔细观看了片刻,看清她原来正在用力砸坏一双黑色的皮鞋。她的神情颇为认真,仿佛在精雕细刻地制作一双鞋子一样。  我不解地随便问了声,“你在做什么?”  她头也没抬,继续着手中的敲打,用一种听不清的低语似的嗓音说,“清早我已经把这双鞋子扔到垃圾箱里了,可是一转身,觉得哪儿不太对,又把它捡了回来。”  “为什么?”我有点奇怪。  她抬起头,冲我吃吃笑了两声,一颗门牙挤到嘴唇前面,眼帘大大张开着,露出眼球底下一条模糊的白线,她的嘴唇又缓慢地嘘动起来,“这鞋子虽说旧了,可哪儿都没坏,若让别人捡了去,岂不白白占了便宜!”她低下头,继续充满激情地用锤子一下一下敲打,每一下敲击声过后,她的身体都会颤抖地摇晃一下,“所以,我又把它捡了回来,我要把它砸坏了再扔,而且,要分别扔到两个垃圾箱里,让它凑不成对!”她的脸孔涌上来一股仇恨与得意交加的古怪神情。  我噢了一声,冲着她的那颗闪闪亮亮的门牙的缺隙说了声再见,就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她显然忘记了我这种单腿人是用不着非把鞋子凑成对的。&nbsp&nbsp&nbsp&nbsp

残  痕(3)

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厌恶感。  这座庞大的u字形建筑物遮掩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边,四周挂满绿色的藤萝,这些藤萝牢牢地攀附在破旧的墙壁上,如同一些陈腐的观念攀附在一个顽固的老者的头脑中一般结实。它看上去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灰白色塔楼,显得相当陈旧朽败。楼上的窗户全都紧紧关闭着,使我可以想像到里边的幽暗、阒静与憋闷。有几条种着花草的小土路通向它的大门。我远远看到一个白色的大牌子,仿佛是这所医院的名字,心里暂时像吃了一副镇静剂,踏实下来。  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把那本《圆锥、凿子与诗歌》的书垫在p股底下,打算喘口气,休息一下再进去看医生。然后,我抬起头,再一次凝视医院的外观,我发现此刻的塔楼与刚才的情形有些玄妙的不易察觉的变化,那些悬挂在楼壁上的绿色蔓藤忽然消失不见了,白色的墙壁上涂抹着许多抽象的颇为现代感的图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巨大的褐色舌头梦呓般地伸向天空,用的是所谓晕映法,轮廓由中心向着边缘渐次变淡。我朝它瞥了一眼,就怀疑起自己来——那些绿色的藤蔓哪儿去了?莫非刚才看花了眼?  医院怎么装扮得如此呢!以至于不像一所医院。  我想,我一定要找一个最小的房间里的最老的医生。  我开始判断从哪一条小道可以最近地走到医院的大门里去,正在分析着,就见一个人影从一条小道上晃晃悠悠走过来。我立刻迎上去,说,“请问,这条小路是通往医院大门的最近的道吗?”  来者是个老头,他停住脚步,迟缓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我,灰白的胡须向上翘了翘,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冤枉的事件,满脸黯淡。他似乎有两张脸,一张脸看着我,另一张脸看着他身后的来路。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就从我身边溜了过去,然后消失在一堵墙的后边。  这时我看到脚边的小道口c着一块木方牌子,上边写,“梦想之路,请勿前行。”我用目光充当圆周半径,测试了一下,断定这肯定是一条近路。于是,我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阳光已经亮脆饱满,我走在我自己的影子上,小路弯弯曲曲,树影斑斑驳驳,杂草丛生,高及脚踝。远处火车的鸣笛声呼啸而过。那笛声顺着阳光传递过来。  待到我接近这所医院的大门时,我被一排木栅栏挡住了,我试图发现一个缺口钻过去,但是我没有找到,只得退了回来。回到小道口,我又看到了那块木方牌子,我从这块木牌子的背面看到另一行字,“欢迎你回来。”我疑惑地望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弄明白刚才那老头为什么不对我说话。  我闪进这座大楼的门d,紧挨着门的洋灰泥地光秃秃的,一丝不挂的墙壁有一层绿锈的色泽。我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就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诊室的门都被我推开看过了。我向房间里探头张望的时候,发现每个诊室里边的医生都连头也不抬一下,似乎都很忙碌的样子,脸孔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千篇一律木然没有表情地悬在一张张办公桌后面,身体萎缩得像不存在一样,仿佛只是一件件白大褂空dd地挂在椅子上。  我没有发现我感到信任的人。  一个中年的相当肥硕的妇女从分检处那边一扭一扭走过来,我注意到她那掩在一层厚厚的脂粉下面的脸孔很不高兴,身体的肌r显然已经相当松弛。她对我说,“请坐到候诊椅子上去。”我说,“我想找一个合适的医生。”  她说,“医生不是可以由你挑的。”  我说,“可是,我的病比较特殊。”  “怎么特殊?所有的人都特殊。”她有些不耐烦。  “我的左腿疼。可是,”我低头看了一眼我的假腿,“你肯定看到了,我其实已经没有左腿了。”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既然你知道你没有了左腿……”  “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她向后闪了一大步,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就离开了。  我追在她身后,着急地解释,“我不是没事找事,虽然我的左腿没有了,可是它的确像有一样疼。”  她不再理我,一句话也不肯再说,好像说一个字都会伤了她的元气。  我只好坐到候诊室的椅子上等待。  我坐了一小时或是两小时,没人叫我。我想,一定是分检处的那个胖女人做了手脚,她根本就不相信我,我再坐上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恐怕也不会叫到我了。  于是,我就起身离开了。  我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已开始昏暗,云彩里好像被揉进去了许多残灰焦炭,一块黑一块黑地暂时处于固体状态。  我心里咯噔一下,被什么东西凝固起来。  果然,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我发现客厅里坐满了陌生人,男男女女都围着我丈夫,指手画脚,甚至可以说是手舞足蹈,房间里显得水泄不通,空气也十分混浊,烟雾缭绕,还有一股浓烈的生人气味,嘈杂声像波浪似的在客厅的墙壁之间来来回回撞击,声音与气味挤在一起。不知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我恍惚还看见桌子上有一些手指一样大小的微型人,(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全都一起向我看着。我由于害怕陌生人,没敢仔细朝客厅张望,就迅速一闪身溜过门厅,踅进卧房,躺到床上,假装没看到他们。&nbsp&nbsp&nbsp&nbsp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残  痕(4)

客厅那边不断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他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招来这么多陌生人到家里,平时他和我一样,一向都是不好客的,甚至有时候我憋闷极了,拉他到阳台上听听左邻右舍的家常闲话,或者是从阳台向楼下的石板小径上的人影张望一会儿,观看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举着一把伞款款走过的风韵,或者倾听一位年迈的老者用拐杖探路时木然乏味的敲击声,他一向都不感兴趣。他只是死死守住我们两个人的一成不变的日子,全心全意围着我一个人转,特别是我截肢以后,他几乎就成为了我的左腿,而对其他的人与事相当漠然。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我的一部分,尽管我们最初的某些东西无能为力地丢失或死去了,但我们的关系就像一个陈旧而毫不含糊的概念,稳固忠实。我们淹没在日常生活的琐事之中,正是这些琐事掩饰了我们的某种距离。  有一次,也是傍晚,我站在阳台上看天,天欲将下雨的样子,风却很是干爽,天空的颜色特别浓烈刺目,红的地方像凡·高割下来的那只血淋淋的耳朵,黄的地方就像他指尖流出来的一朵一朵晃眼的向日葵,青黑的地方像噩梦伸手不见五指。我向楼下一排排浓郁的树木望去,夕阳把树冠的一侧染得金红,而另一侧却埋在y影里,绿得发黑。我冲屋里说,“你快过来看啊,树干都成了y阳人。”他站在厨房洗菜池前,高大的身材如同一座废墟,一截残垣,伫立在已经木然凋零的五脏六腑之上。他脚底下一动不动,手里专注地洗菜,对我的召唤无动于衷,也不回应我,只有哗哗啦啦的流水声传到阳台上。我又喊了他一声,隔了半天,他才懒洋洋地说了声,“这有什么好看的。”他对外界事物越来越没有兴趣了。  有时他站在卫生间梳头发,水龙头哗哗啦啦流着细细的水,他不时地用梳子淋了水往头发上梳,一梳就是半小时。一个男人,用半小时来梳理头发,若不是穷极无聊,肯定就是想用缜密的头发来遮掩空虚的思维。  这会儿,我躺在床上,习惯性地随便举起一本书,还拿着一枝笔在书页上勾勾画画。我听到有人砰砰关门,还有人咝咝啦啦挪凳子。那边的声响使我已经看过的半页书忽然中断,而且一点也想不起来刚才都看了什么,画了什么。书上的内容一下子无影无踪。  我咳嗽一声,想让思路追上刚才书本里的记忆,可是,我的脑膜却不停地震动起来,眼球也干燥得转不动。我只好放下书,合目静躺。我又顺手打开床头的小收音机,脑中有一东西随着收音机讲话的频率震动。  这时,我的丈夫吱扭一声推开卧室的房门,我紧紧闭上眼睛,做出睡得很深的样子。他过来俯下身摇晃我的肩,“宝贝,醒醒,我们该吃饭了。”  我睁开眼睛,闻到他身上飘下来的花生油气味和白米饭的馨香。  我说,“他们都走了?”  “谁?谁走了?”  我说,“家里不是来了很多人吗?他们来做什么?”  他说,“你怎么睡糊涂了,家里根本就没有来什么人。”  我有些不高兴,“我进门时看到他们了,整整坐了一屋子人,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一直在厨房做饭,听到你回家了。见你进了门就钻进卧室,我想你可能是累了,打算烧好饭再叫你起来吃呢。家里没有人来啊。”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打了个闪,想不出家里有什么事非要背着我。  我不再与他争执,事实在我心里明镜一般。  我起身到客厅转了一圈,他一直闷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我的目光在客厅里左左右右打量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珠也随着我的视线转来转去,局促不安的表情清清爽爽地写在脸孔上。我把眼睛眯起来,似乎在太阳光底下走动一样,因为我不想让他明晰地看到我的目光正落在哪里,我知道他一直在瞧着我。客厅仿佛没有什么异样,不像有人来过,一小时前这里的杯盘狼藉、烟雾缭绕以及喧哗吵闹全都消隐不见、匿迹无痕了,只有一点揭穿了此刻风平浪静的骗局——那就是还不及消失殆尽的生人气味。我抬起头看他,他的嘴唇有些颤抖。  我忽然不忍心说穿什么,上去拉住他的手,“好了,我们吃饭吧。”  “宝贝,你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是疑神疑鬼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后边用手臂搂住我的腰。  今天他第二次叫我“宝贝”了,这人多奇怪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我了,显然是心虚在做祟。  “没什么,只是……只是,都太远了。”我说。  “什么太远了?”他搂着我的腰,往门厅饭桌靠近,“你是指去医院太远吗?今天早晨你没叫醒我就一个人走了,本来我是要陪你去的。”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别乱想了!现在你的左腿虽然没有了,但是并不妨碍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做a,一起呆着。我们亲密无间,相依相伴,不吵不闹,能够如此的家庭已经不多见了。”  我没有吱声,只是靠在他的胸臂里,随着他的身体慢慢移动到餐桌旁。  他先坐了下来,望着桌上香喷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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