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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宁反应也很快,淡淡的嘲讽的掩盖了自己的心情:“殿下功勋卓著,南部一役胜得荡气回肠,我拜读过贵国媒体报道。”

杜柏钦无欲再谈起这个话题:“好了,不是没吃晚饭么,哪来那么多气力说话。”

蓁宁还是忍不住朝着他的胸腹之间多看了几眼,她最清楚不过,她当时亲手包扎过的伤口,血出如浆,不停不歇,整个胸肺之间都是弹孔,枪伤不知会对他的身体器官会造成多大的损害,哪知道他如今竟像没事人一般。

蓁宁依然记得当时他的血,灼热的,粘稠的,当时手指上触感和慌天漫地的害怕,她忽然就沉默了。

杜柏钦默默地凝视她的神色:“怎么了?”

蓁宁却抬起头,笑了笑道:“殿下对我的服务可还满意?”

杜柏钦看尽她眼眸深处,仿佛正细细剥离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蓁宁觉得后脊梁都是起麻的凉意,对面的男人终于还了她一抹似笑非笑:“还行。”

蓁宁暗暗松了口气,故作轻浮地道:“谢谢殿下。”

杜柏钦不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只对她说:“吃点东西。”

饭吃到一半,蓁宁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杜柏钦闻言眉头微微一皱,眉宇之间泛起薄薄的怒意,蓁宁却是毫无惧意,定定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杜柏钦压了压额角,仿佛有些不胜疲倦的冷淡,他搁下了手中的汤匙,取过桌边的丝绸手帕擦了擦嘴,点烟,才温和地说:“蓁宁,失败者是没有资格提条件的。”

蓁宁看了看他,终于默默低头,不再说话。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对着一桌华美的杯盏佳肴,却仿佛是面对着一个无形的死结,空气中有袅袅的烟雾,他以前明明不太爱抽烟,不知他什么时候也开始会抽这种雪茄烟,微微清冽气息,仿佛在这样沉默的空间,有点别的什么,也是好的。

一会儿司三来,站在起居室外低声禀报:“殿下,一楼书房,外长急电。”

杜柏钦在水晶花盏烟灰缸中熄了烟,掩门出去。

蓁宁默默地吃完了盘中的食物,起身要请佣人收拾碗碟,这才发现他随手一关,门已锁上,她仔细地研究了一下杜柏钦这间主卧室的门锁和安全系统,发现泛鹿庄园不愧是墨国国防部的第二个枢纽,安全警卫体系几乎是无懈可击,蓁宁琢磨了好一会儿,她也并非没有办法,但着实不用如此大动干戈,蓁宁想了想,还是回房间里呆着,她在沙发上坐着坐着,后来模糊着打盹了。

杜柏钦回到房间来,看到她在起居室的沙发中睡着了,衣服都没多穿一件,他将她抱起,放到床上,只留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倚在床头,看她的睡着的样子。

也许是他真的把她折腾累了,她睡得分外的沉,模样娇憨,还在被子中拱了拱,自动贴住了他的身体,脸上依稀有温暖的依恋。

杜柏钦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脸上有捉摸不定的阴沉表情,迟疑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伸手抱住了她,好像已经隔了一辈子那么长,空虚着的怀抱终于被填满。

就这样,抱着她睡了一夜。

、27

七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蓁宁登上回国的飞机;杜宅的司机送她去机场;由两位长官护送着她登机,蓁宁的怀中一直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型的行李袋。

此时杜柏钦在北方地区出差。

蓁宁一路上非常沉默;杜柏钦的秘书官员送着她一直抵达长水机场;直到她登上风家来的车辆。

风容在车上接到手下的通报,蓁宁随行的两位侍卫官并未有任何动作;从墨撒兰来的那架飞机在机场直接返航,他略微松了口气,才拍了拍小妹的手:“回家了。”

蓁宁点点头,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

蓁宁以为过了那么久了;自己能做得很好,可是在将怀中两个骨灰盒子送上给母亲的那一瞬间,依然哭得不能自已,风母怔怔地看了半晌,眼中泛红,颤抖着手轻轻地抚上檀木盒的顶端,嘴里低低一句:“老爷,姑娘送你回来了。”

蓁宁和风容守在母亲的前面,听了这句话,两个人就跪了下去。

母亲非常的克制,唤保姆上来照顾一直哭泣的蓁宁,然后吩咐风容办事,风家各提取了两份直系亲属的dna检验,证实了她带回的的确是风仑和谢益的骨灰。

风家的家主在死去的两年五个月之后,终于能够入土安葬。

葬礼很简朴,却异常的隆重,风家几代繁盛,家业根基深厚,风仑很多的旧日故交和风家的门生部下,都不远万里地秘密从外地赶回吊唁。

风仑出殡那天时,蓁宁见到很多熟悉的脸孔,蓝蓝也回来了,在灵堂中抱着一直跪着守灵的蓁宁,蓝蓝自小在风家长大,风仑待小辈一向宽厚,她亦十分感念这位长辈的情意。

蓝蓝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蓁宁一直默默地守着,却不再有眼泪可以流。

风家要将骨灰坛子送到山上的墓地安葬,当地习俗是儿孙送到墓地,所以蓁宁在堂前深深磕头,看着大哥捧着骨灰坛,二哥抱着父亲的遗像,三哥举着挽联,佣人服侍大嫂抱着还懵懂的小侄子,一行人缓缓走了出去,蓁宁对着大门遥遥地磕了个头,就是这样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照拂,爱护,宠爱,都没来得及报答,就是这样送走了,最亲的人。

蓝蓝扶着她起来,在走出灵堂时,蓁宁在青石台阶上一头栽倒。

母亲慌忙上来察看,吩咐成嫂:“请吴医生来,她一直不肯哭出来,会憋坏了身子。”

丧礼结束的第二天,门房外的佣人来禀报:“外头有人找姑娘。”

一家人坐在家里的大厅,成嫂抱着蓁宁坐在窗边的软塌上,像小时候一样,她每次身体不舒服都要撒娇赖着成嫂抱,成嫂一下一下地轻轻拍她的背,蓁宁头晕得很,躺在塌上闭着眼。

风容闻言出去了,回来看了看蓁宁,脸上略有踌躇之色。

蓁宁已经坐了起来,神色很平静:“我上楼收拾一下行李。”

风泽站起来:“蓁蓁!”

风容喊住他:“老三。”

风泽脸上忿忿不甘,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斩金花的夏季采摘期已近,可是风曼在墨撒兰的供应商处的订单,只签到了这个月底,蓁宁没有在国内的研究室工作的这几个月,集团总部的三位掌香司还是一直沿用传统风曼研香技艺,风曼酒店在业内最负盛名的spa护理,依然受制约于北纬二十九度的泛鹿山脉那一片花场。

杜柏钦如此大方放她回来住了这么好长一阵子,不过是因为他早已扼住了风曼的咽喉。

成叔提了行李下楼来。

蓁宁下来跟大哥说:“我们终有一天会独立,我们可以自己栽种,或者,我会研出更好的精油。”

风容仔细叮嘱:“一定要注意安全。”

这时母亲站起来:“姑娘,你进来书房一下。”

蓁宁跟着母亲走进书房,正对着案桌有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那是父亲最喜爱的座位,也是她童年最温暖的回忆。

母亲抚摸了一下那把椅子,转过头和蓁宁说:“有两件事情要交待你。”

蓁宁立刻站直了,屏神静听。

母亲说:“平策已经年满十六岁,计划明年初回国,墨撒兰局势将会有变动,你在杜柏钦的身旁,注意他的政治走向,我们要助平策要顺利继位。”

蓁宁点了点头。

母亲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什么:“还有一件事。”

这时有人敲门,蓁宁看到蓝蓝走进来,手上抱着一个女童。

那女娃儿白白嫩嫩,黑色头发,穿连体小裙子,十分乖巧可爱。

蓁宁欣喜异常,凑上前吻她脸颊。

蓝蓝逗着女儿:“叫蓁蓁姨姨。”

小女娃只顾着吸奶嘴,发出咿呀的声音。

母亲这时轻咳一声说:“蓁宁——”

蓝蓝不再说话,只抱着孩子静静地站在一旁,略有紧张之色。

蓁宁看看蓝蓝,又看看母亲,心底已经有了几分明白。

母亲说:“姑娘,风家一名优秀的情报员已经完成了任务,你要负责协助他安全地撤出墨撒兰。”

几步之遥的数级石阶上,风家的暗红大院依然门庭紧闭。

伊奢上前低声道:“殿下——”

杜柏钦压下了他的话:“再等等吧。”

从机场直接过来,他们等在这里,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将随行的文件签署完,杜柏钦抬腕看看表,已经是下午的四点,他今晚必须返回康铎,他今夜在内阁还有一个会议。

他皱皱眉头,再一次从车窗外看去。

这时门终于缓缓打开。

首先走出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蓁宁跟在他身后,低着头跨过门槛。

她穿一件黑裙子,伶仃的身体,头发披下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风容送蓁宁出来,抱了抱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是有事,我会派人接应你,无论什么时候。”

蓁宁点点头。

风容放开了她,看着她走下台阶。

蓁宁抬头看了看对面路边泊的几台汽车,心头微微一跳,她本以为来押送她的会是他的秘书官,没有料到会看到那辆车——她重返墨撒兰的这一个多月里,对这辆车并不陌生,黑色的梅赛德斯s600 pullman guard,在日光的照耀之下熠熠发亮,宛若一座移动的黑色坚固堡垒,她常常泛鹿庄园的深沉夜色中看到司机开着它送回忙碌至凌晨的杜柏钦,在墨国部长级的出访规格中,亦会随同国防大臣出访的专机由另一架c17军用运输机运抵他的专属座驾——墨撒兰的国家富裕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蓁宁勾着头慢慢地朝着街道对面走过去。

劳烦杜先生屈尊纡贵不远万里而来,她委实受宠若惊。

伊奢已经迎了上来:“束小姐,殿下在等您。”

侍卫替她拉开了车门。

蓁宁木然的一张脸,也不看里面的人:“杜柏钦,我不回去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杜柏钦坐在宽敞的车位上,闻言抬头望了望她的脸,眉头皱了皱:“蓁宁,别说任性话。”

蓁宁低着头道:“你父亲纵使不如意,最后也得了善终,风家也为此付出了最重代价,我亦不再欠你什么,如果你要打击风曼,我们奉陪到底。”

杜柏钦嘴角动了动,是微微的冷漠笑意:“你想清楚了?你以为你仍可像四年前一样将我打发掉?”

风容站在台阶上看着蓁宁,觉得情况不对,暗暗往前走了几步。

蓁宁也不回答他的话,只自己平静地说:“我不再回墨撒兰,你回去吧。”

杜柏钦脸上有不怒而威的阴沉:“这是你个人的意见,还是你整个家族的意见?你有没有为你在这座大院的考虑过?还是你以为在墨国贵族势力的依傍之下,风家当年在空难事件之后举家远走万里,于是墨国对于你们这种的影子家族,我以前的客气让你心存了侥幸?”

蓁宁转身就走。

杜柏钦推开车门,拉住了她的手。

蓁宁叫了一声:“放手!”

风容一个箭步从大门冲下来:“别伤害她!”

他脚步还未跨上街边的道路,后面的一辆车上的两个男人迅猛如狼地冲出来,将他一把按住了。

杜柏钦丝毫不管外面的动乱,只静静地望着蓁宁的脸:“别胡闹,记得我说过的话,你要走可以,足够强大——打败我,或者——重新获得你们在王室的地位。”

蓁宁眼底的光慢慢地暗了下去,她转头慢慢地道:“放开我大哥。”

那两个保镖看了一眼车内的杜柏钦。

杜柏钦略微颔首。

保镖松开了手。

蓁宁扶着车门,默默地坐了进去。

前一刻剑弩拔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站在车门旁的杜柏钦回头,对着风容,客气地点了点头,也坐入了车中。

守在车门的伊奢随即恭敬地合上了车门,忍不住暗地松了口气。

另有侍卫上前取过蓁宁的旅行箱放置妥当,随扈侍卫很快遵着伊奢的指令驾车护送着杜柏钦的车辆开出道路。

司机将车平稳地驶出私家道路。

杜柏钦看她的脸,刚才他就发现,十多天不见,人瘦了一大圈不说,憔悴中还有病容,巨大的悲伤似乎要将她压垮了。

杜柏钦眉头拧了拧,话一出口却带了脾气:“丧礼还不够累。还要硬着性子跟我闹脾气?”

蓁宁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漠,也不接话,只微微抿着唇看窗外的风景。

杜柏钦看着她身上的黑色衣裙,领子外露出一截白皙脖子,瘦弱没有精神的样子,被她的忤逆沾惹起来的怒气也撑住不过两秒,就散去了。

隔了好一会儿,男人低沉的声音从身边传来:“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太伤心了。”

蓁宁背对着他,肩膀忽然微微抖了一下。

“杜柏钦,”蓁宁轻轻开口说,她始终凝视这窗外,并没有回头看他,低低的,一字一字的:“你欠我一条人命。”

杜柏钦的左边眼角轻轻一跳,吸气带出心脏一丝刺痛,他的手暗暗在座椅的扶手上按了按,缓缓放轻了呼吸,胸口却忽然堵得厉害。

蓁宁依旧沉默不语,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的侧脸神色很淡,带了些许莫名的悲伤。

车内平静如深海,引擎声息都听不到。

蓁宁坐得很直,手交叠在膝盖上,杜柏钦静静地看着她的侧影,她明明在离他那么近,可是——却是再无法触碰的一双手。

、28

车子在私家山道上奔驰,又回到眼前熟悉的景致;哪怕是牢笼;锦衣玉食的黄金地呆久了,竟然生了一丝熟悉的感觉;仿佛折翼之后的夜莺;被娇贵地饲养久了,到后来只懂得对着主人曲意婉转啼唱;最后竟然将森林的清凉露水和皎洁月光忘得一干二净。

蓁宁心里一惊,默默警醒自己。

蓁宁在飞机上一路昏睡,不知为何,她在他身边总是非常容易睡着;想来的确是无话可说的缘故。

车辆缓缓驶入泛鹿庄园。

蓁宁看到佣人守在前廊,司三正疾步走出大厅,蓁宁从窗外看出去,不知为何今日那位一向恭谨从容的总管大人脚步竟然有些意外的匆忙,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一番,蓁宁已经看到了原因——从庭院中奔出来一位神采飞扬的女子。

高挑漂亮的,明艳照人的,一袭白裙如公主。

蓁宁转头看看杜柏钦,心中滋味复杂难陈,又苦又涩的难受涌上心头来,她恨极了自己这种多余而矫情的情绪,只牵牵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杜柏钦眉头皱皱,侍卫拉刚一开车门,女子娇媚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柏钦!”

杜柏钦略微扶住她的肩膀,不露痕迹地按住了要倚入他怀中的娇躯,然后从车中跨出:“你怎么在这里?”

司机已经返身替蓁宁拉开车门。

蓁宁站起来,隔着车顶,视线对上了大名鼎鼎的将茉雅小姐——果真是才貌高品,才当得起这万般的宠爱——杜沃尔家族长子的未婚妻,未来的康铎公爵夫人,墨国媒体的宠儿,民众爱戴万分的茉雅王妃殿下。

将茉雅社交应对何等手段,她挽住杜柏钦的手,露出客气的笑容:“柏钦,这位是——”

杜柏钦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简单一句:“束小姐。”

司三在旁道:“束小姐是庄园的新任掌香司,束小姐,请这边走。”

蓁宁面上不动声色,心底不禁暗暗发笑,为主子排忧解难刻不容缓,司先生真是古来今往忠臣第一人。

将茉雅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你好。”

她用的是墨国的当地语言,优雅的声调跟她在电视上的一模一样,蓁宁知道,如若会真是掌香司,首先一定会说宗密语,蓁宁仿若未觉,也并不打算对这位的小姐回馈她一贯受到的追捧之色,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你好。”

声调很平常,颇有几分傲慢。

将茉雅将她高雅的头颅扭了扭,用她的教养掩饰住了不悦之色,她不再理会她,拉着杜柏钦往大厅走。

蓁宁由佣人引着,穿过庭院的一条小径,抛开身后那对璧人,自大厅右侧的楼梯返回二楼的起居室,帷幔低垂,和一楼大厅隔得远了,恢复成了一片清静。

她走入房间拉上窗帘,站在房间的中央,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呼出来,胸口中的烦堵终于排出去了一些。

蓁宁径自倒在床上调时差,却并没有睡很久,她醒过来时,屋子依旧十分安静。

杜柏钦不知是否已经出去,她莫名其妙有几分羞耻感,她一个外人,为何住着别人的屋子,看着他与别人恩爱。

她不愿出房间一步。

夜里蓁宁在二楼的桌子前,对着笔记本电脑,手工本子摊在桌面上,她仔细地一页一页地,将她记录下来的墨撒兰珍稀植物和花卉翻译成英文,墨文,和中文,并一则一则地标出的香精属性。

这真是浩繁琐碎的工作,但她觉得十分有趣,但怎奈她这几天脑袋一直昏沉,看久了电脑,眼睛就有些酸痛,可是心底有灼烧一般的感觉,又仿佛有虫子在细细地啃噬,她必须得做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蓁宁逼迫着自己专心工作。

杜柏钦走到二楼的起居室,整排的房间一片漆黑,只有她的房间中流泻出几缕灯光。

蓁宁今日整日未下过楼,他自然知道是什么缘故。

杜柏钦敲门进去,看到她在工作,走到她的椅子后,语气平淡自然:“搭了一天的飞机,还不累?”

蓁宁敲击键盘的双手停了好几秒,然后滑过眼前的界面,才不着痕迹地轻轻地应了他一句:“还好。”

杜柏钦伸手过来合上了她的本子,声音有些低沉的温和:“好了,晚了就不要工作了。”

蓁宁也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漠然地搁下笔,收起了桌面的手写本,然后站起身来。

杜柏钦就站在她身后,她动了动身体想要躲开他,却不料不一留神,膝盖磕了到椅子,人忽然就晃了一下。

杜柏钦扶住她:“当心。”

蓁宁漠然地拂开他的手。

杜柏钦大约也知道她不高兴,只低声地问:“时差倒过来没有,要不要吃点东西?”

蓁宁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径自往外厅走去。

杜柏钦伸手拉住她:“蓁宁……”

蓁宁皱了眉头,仿佛碰着她的是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脏东西:“殿下,放开。”

杜柏钦看着她的脸,眼眸深处是深不见底的幽暗:“蓁宁,不要给我看这样的脸色,我会以为你在吃醋。”

蓁宁眉头微微地一抽搐,昂了昂头咬着牙道:“岂敢。”

杜柏钦似要将她逼到绝境一般,冰凉语调带着嘲弄:“你不是说你不再爱我?既然你不再爱我,那又何必作出如此姿态——”

蓁宁捂着头狠狠叫了一声:“够了!”

杜柏钦被她一闹,停住了声音,看着眼前的人,心忽然无法抑制地抖了一下。

蓁宁将头埋在双臂之中,不堪忍受一般,杜柏钦往前走了一步,要将她揽入怀中。

蓁宁却刚好退了一部,抬起头对着他,忽然就笑了一下。

杜柏钦看着她的笑容,眼底的幽光却慢慢地转成了一片黑暗。

蓁宁抬起头看他,眸光熠熠发亮:“的确是这样,如今殿下既然已婚约在身,我亦从不敢存高攀之心,轻若浮云一点旧事想必殿下早已遗忘,那还请殿下自重,我不过是您府上一个工人,觐见尊贵的殿下和王妃的机会,但愿越少越好。”

杜柏钦英挺的眉目之间的抑郁之色沉沉地浓深下去,面上却恢复了成了冷淡的高贵:“茉雅是我未婚妻,她偶尔会来泛鹿庄园,不会打扰到你的工作。”

蓁宁笑了笑,讥讽多于真诚:“多谢殿下|体恤。”

杜柏钦不再和她针锋相对,只淡淡地说:“愿意到楼下吃饭没有?”

一楼的花房餐厅灯火温暖。

仆人拉开椅子,杜柏钦坐下去,蓁宁却还一直往外走。

杜柏钦出声道:“你还要走哪里去?”

蓁宁垂手答:“殿下,府上一个掌香司断没有和主人同桌跟共进晚餐的道理。”

“束蓁宁,”杜柏钦在身后唤住他,低沉嗓子有些沙哑:“你存心要惹我动气是不是?”

蓁宁站定了脚步。

杜柏钦忽然撑住椅背,压抑不住地低咳了几声,他转头示意司三给他端水。

司三立刻递上了水杯。

蓁宁只得走回来。

蓁宁返身坐回餐桌上,食物由佣人一碟一碟地呈上,她的脸色很快如常,喝下了半杯酒后,脸上还微微带了点儿笑意,竟看不出半分心事。

她谈笑之间仿佛刚刚的一场争执根本没有发生过。

杜柏钦坐在她的对面,盘子里的食物没动多少,手边的酒,倒是喝了大半。

蓁宁默默地想,一个晚上陪两个女人吃饭,他也不嫌累。

、29

偌大的餐厅只有两个人,蓁宁手中银质餐具搁在镀金的洁白瓷器上;偶尔发出的轻微脆响。

蓁宁同他知会:“殿下如果允许;我明天想去看看斩金花田。”

杜柏钦点点头道:“司机开车送你上去。”

蓁宁说:“风曼也许有一天,能自己培植斩金花;或者我们索性不做了;我自己调出更好的精油。”

杜柏钦慢慢想了想,神态很平和:“泛鹿山脉培育出来的花苗;世上仅有,不过这世上除了斩金花香,我毫不怀疑会有更好的精油,你一向很有天分。”

蓁宁虚假地笑了笑;说了声:“谢谢殿下。”

杜柏钦摇摇头没说话,搁下汤匙,取过桌边的绸帕拭手。

蓁宁忽然问:“你和将小姐不打算完婚?”

蓁宁被他困在此地,早已抱了必死之心,待他可没有他身边人那么恭谨敬畏,话倒是说得大开大合。

连杜柏钦面上都微微一愣。

杜柏钦面色沉郁如水,隔了许久,才轻轻发出一个音:“嗯。”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也都不重要了,蓁宁只自顾自的说:“一个位高权重的领导者,一直不肯结婚,也不像样子。”

对面人视线转开了,并没有说话。

蓁宁抬手将酒喝尽:“其实我在墨国重遇你时,就一直觉得你是应该会娶一个名门贵女,两个人背景相似,世家联姻有共同的政治基石,一个好的伴侣多么重要你也知道,民调支持率简直可直升五个百分点,这是人生再正确不过的道路了。”

蓁宁笑笑,声音是有几分诚心的:“看看你现在,做得多么好。”

杜柏钦忍不住出言阻止她再继续往下说,声音有些依稀的疲倦:“蓁宁,好了。”

杜柏钦手撑在额头,缓缓说了一句:“我不在乎民调支持率。”

蓁宁说:“你留着我在此地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总有办法走的。”

杜柏钦答得很快:“胜算不大。”

蓁宁娇俏地笑了笑,幽冷嗓音透出一份薄薄凉意:“或者我杀了你,再逃出去。”

杜柏钦面色平静无澜,修长食指在桌面轻轻一扣:“好办法。”

司三站在外厅的橱柜前,轻轻地擦拭一个水晶醒酒器,闻言手都不禁轻轻一抖。

她是认真的,她不是开玩笑,杜柏钦一定也听得出来。

蓁宁打了一个酒嗝,推开椅子朝他屈膝行了一礼,上楼去了。

杜柏钦独自在餐厅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往书房走去。

深夜的书房,他合上宗卷,电脑荧幕的光看得有些晕眩,于是起身坐到了沙发上,探身从茶几桌面上取烟。

无磷火柴燃起松木香片的一霎,火光微微一闪。

手指有温热传来。

杜柏钦将脸凑上去,点燃了咬在嘴中的雪茄。

医生早已明令禁止他吸烟,他亦已经尽量节制,但还是没办法戒得掉。

看到她为将茉雅的出现而赌气,竟然有一刻,是心里是喜悦的。

看到她不再若无其事,不再冷淡自持,她面具中的一小道缝隙,原来是会生气会有情绪,却没有想到,闹了一场最终的结果,是她将他推拒冰封到了千里之外。

蓁宁就是有办法和他谈笑自如,连神态口吻都无一丝多余情绪,起初他以为那是她的伪装,可是事到如今,他甚至都分不清,那个爱着他的她,是不是,其实才是她的伪装?

他知道她说得句句都对。

只是他听得心里难受。

她怎么可以冷静到了这般地步,将两个人过去未来都剖析得再无一丝出路。

她难道不会时常想起年轻时候两人在上完课的夜里,雪地里穿过牛津街回家的路上,他将她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两天不着边际地聊着天,那时她爱笑又爱闹,简直要吵醒了漫天的凄冷星光?她难道不会怀念在阔星台那一夜的重逢之后,他带着她在泛鹿庄园的雾中散步,她有没有真的感受到,他是认认真真地考虑未来,还有满心欢喜地想要给她一个安妥温暖的家?她难道不会觉得经历了那么多事付出了那么大代价,人却仍然是身不由己地漂浮在政事风云更迭权贵阴谋算计中,他们争来争去最后输掉的其实是彼此?他可不可以告诉她,他报仇过后的虚空和寒冷,他入眼满目繁华都是过眼云烟,他其实——一日比一日地更心生疲倦。

如果见不到她,他会心慌难安。

可是将她留在身边,他却不知道如何安顿她。

她过去在他身边时,他一直还没有来得及给她名分,他将她绑在身旁,可是却不能够给她一个正确的位置,如今他和将茉雅有婚约在身,他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辜负未婚妻,他心里最大的恐惧,是也许他注定留不住她。

留不住她,这样的感觉仿佛回到当初,她在消失了近半年之后在迪拜跟她提分手,口口声声说不再爱他,那夜他从她楼下将车驶走,开着车在路上乱窜,简直恨不得直直一脚油门,将对面那片耀眼的车灯撞成一地粉碎。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恐惧让心头都微微地发抖。

他只是越来越不明白她。

她的眼底越来越沉默如秘的星光,她对他冷淡暧昧不明的态度,她身上渐渐消失的他曾经最熟悉的明亮温暖。

还有她海底针一般的心事。

有许多次,他看到她骤然抬起头,看他的目光——仿佛一个陌生人。

肺腑之中有一丝寒意浮起,杜柏钦动了动身子,将烟揿灭,手却有些抖。

他按了按胸口忍不住侧过头咳嗽起来。

他断断续续咳得难受,终于引起外面的动静,佣人不敢靠近他的书房,低低的脚步声止在了外厅的门口,一会儿传来司三的声音,一贯恭谨之中带了几分急切:“殿下?”

杜柏钦皱皱眉,嗓音沙哑:“没事,都下去睡吧——”

司三答应了一声,还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加了一句:“殿下,也很晚了……”

杜柏钦压了压眉头,推开门走出去,佣人已经捧了温热的茶候着。

杜柏钦取过那杯茶喝了一口,搁下转身往楼上去了。

、30

蓁宁在秋天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候,提交了第一份香精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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