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使馆,要见到这位日理万机的秦王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君王有时间见询问各类琐事的官员,有时间见馆舍里那些素有才名的客人,有时间见他国来奔的臣子,就是没有时间见这位他昔日的故交,幽燕的质子。总是有些什么临时突发事件,打断了他们的会面,很久之前就决定的出征,某个国戚需要问病,又或者是秦王公务堆积,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要得到一个能与他当面晤谈的机会,非常非常不容易。
哪里还是那个小时候天天跑来找他,赶也赶不走的人呢。
咸阳不好吗?但秦王政无心听他的长篇大论,他只是重复地问了一遍。燕丹诧异地抬头,只见他的身子微微向他倾斜过来,无声且飞快地,严肃而狂热地,一只手撑在葛席上,袖口掩盖了手背。他们四周垂缬下的巨大柔软的茜色帷幔稍稍飘荡,秦王政投在上面的影子如若鬼魅般晃动,那个人看着他,双目映衬明亮的火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如夜空、如点漆,如明潭,如素羽,这是意蕴深刻,沉沉如井又灼人可怖的野心家的眼睛。
可是我觉得,不管是咸阳,还是蓟都。秦王政很快地抢在燕丹开口前自答:此刻最让我焦灼渴望的,是邯郸。
不是他们两人相拥度过一段童年的邯郸,是战略地图、是史册记载、是地理财贷、是军事行动中的邯郸。
赵国和燕国,真是过去人所说的唇亡齿寒的关系呢。年轻的君王轻描淡写地笑着说,却如暮鼓晨钟般振聋发聩。燕国太子望着他,突然发现他是这么不可理解,又是这么光明正大。他明明白白地暗示又若有若无地威胁,叫人满心惶恐。
从燕丹的后背上,遽然窜起一股恐惧的冷意,他直直地坐着,品味着君王的话语,感觉到身上寒毛炸起。
这场商讨如同预期一样,没有达成什么一致意见,燕丹的希望落空了。而帷幔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事务等着秦王去处理,秦王政并没有太多时间在燕丹这里逗留,与他展开各种各样的高谈阔论,他也实在是厌烦了。侍臣捧着烛火,将嵌珠的鞋子拿到阶下,他站起身,长长的佩剑悬在身侧,剑缨上装饰琉璃珠,由不同形状镂花组成的,整整十六节长的华丽组佩,互相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我把您留下来,是因为我有能力把您留下来。秦王政最后带着胜利者的笑容说:您应该知道的,我说过,您能不能离开这里,只取决于我。
那么,至少请给我一个期限吧!燕丹在帷幔里两手撑着席面,欠起身,绝望而慌张地注目君王的背影:您不可能永远把我关在这地方的,至少,请允诺我一个回蓟都的期限!
年轻的质子提高声音,却只换得君王略略偏转身子的一个回顾,心不在焉、敷衍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君王的玄色袍袖在高大的烛火下鼓荡,他迎着火光的面庞忽地现出一个恶意的笑容,秦王政犹若叹息般拉长声音:好,那就给你。他颇为自满地念道,一字一句:这就是你要的承诺:待到乌头白,马生角,我就允许你回到你的故国。
君王扬长而去,再不回首。片刻之后,燕丹猛然跌坐在葛席上,他瞪大眼,先是尝试着理解君王的诺言,紧接着恍然悔悟,攥紧拳头,痛苦地闭上双目,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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