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共和国公民,我不信国家能取消了这些孩子的中国籍?
可一旦败露,我的前途不就完了吗?
那就没有办法了,袁腮道,甘蔗没有两头甜。
妈的,这个臭娘们,真是欠揍!我喝干杯中酒,撤身下炕,恨恨地说,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娘们身上。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我给你们推算了,王仁美是帮夫命,你的成功,全靠她的帮衬。
帮夫命?我冷笑道,毁夫命还差不多。
往最坏里想,袁腮道,让王仁美把这儿子生出来,你削职为民,回家种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十年之后,你儿子飞黄腾达,你当老太爷,享清福,不是一样吗?
如果她事前与我商量,那就罢了,我说,但她用这种方式对付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跑,袁腮道,不管怎么说,王仁美肚里怀的是你的种,是刮是留,是你自己的事。
是的,这的确是我自己的事,我说,老兄,我也要提醒你,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小心点儿!
我从麻花儿手中接过沉睡的女儿,走出袁家的大门。我回头向麻花儿告别的时候,她悄悄地对我说:兄弟,让她生了吧,躲出去生,我帮你联系个地方。
这时,一辆吉普车停在袁家门外,从车上跳下两个警察,虎虎地闯进大门。麻花儿伸手阻拦,警察推开她,飞扑入室。室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袁腮的大声喊叫。几分钟之后,袁腮趿拉着鞋子,双手被铐,在两个警察的挟持下,从堂屋里走出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袁腮歪着头质问警察。
别吵了,一位警察道,为什么抓你,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袁腮对我说:小跑,你要去保我啊!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这时,从车内又跳下一个胖大的妇人。
姑姑?!
姑姑摘下口罩,冷冷地对我说:你明天到卫生院去找我!
第二部8
姑姑,要不就让她生了吧,我沮丧地说,党籍我不要了,职务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面前水杯中的水溅了出来。
你太没出息了!小跑!姑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公社,连续三年没有一例超计划生育,难道你要给我们破例?
可她寻死觅活,我为难地说,真要弄出点事来可怎么办?
姑姑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土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
这也太野蛮了!
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搞计划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砖头,连五岁的小孩,都用锥子扎我的腿——姑姑一撩裤脚,露出腿肚子上一个紫色的疤痕——看到了吧?这是不久前被东风村一个斜眼小杂种扎的!你还记得张拳老婆那事吧?——我点点头,回忆着十几年前在滔滔大河上发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们把她从河中捞上来。可张拳,包括那村里的人,都说是我们把那耿秀莲推到河中淹死的,他们还联名写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国务院,上边追查下来,无奈何,只好让黄秋雅当了替死鬼——姑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烟雾笼罩着她悲苦的脸。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两道竖纹直达下巴,眼下垂着泪袋,目光混浊——为了抢救耿秀莲,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还为她抽了500cc鲜血。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办法,赔了张拳一千元钱,那时的一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张拳拿了钱还不依不饶,用地板车拉着他老婆的尸体,带着三个披麻戴孝的女儿,跑到县委大院里去闹。正好被下来视察计划生育工作的省里领导遇上。公安局开着一辆破吉普车,把我和黄秋雅、小狮子带到了县招待所。那些警察板着脸,粗言恶语,连推带搡,完全把我们当成了罪犯。县里领导跟我谈话,我脖子一拧,说,我不跟你谈,我要跟省领导谈。我闯进了那领导的房间。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一看,这不是杨林嘛!当了副省长,保养得细皮嫩肉。我气不打一出来,话像机关枪开火,嘟嘟嘟嘟。你们在上边下一个指示,我们在下边就要跑断腿,磨破嘴。你们要我们讲文明,讲政策,做通群众的思想工作……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x痛!你们自己下来试试。我们出力、卖命,挨骂、挨打,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发生一点事故,领导不但不为我们撑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泼妇一边!你们寒了我们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别人见了当官的不敢说话,老娘可不管那一套!我是越见了当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里积攒的苦水太多了。我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把头上的伤疤指给他看。张拳一棍打破了我的头,算不算犯法?我们跳到河里救她,我为她献血500cc,算不算仁至义尽?——姑姑道,我放声大哭,说,你们把我送到劳改队吧,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吧,反正我不干了。——那杨林被我说得眼泪汪汪,站起来给我倒水,到卫生间给我拧热毛巾,说:基层的工作的确难干,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小万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县里的领导也了解你,我们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过来靠着我坐下,问我,小万同志,愿不愿跟我去省里工作?——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想到他在批斗大会上的胡言乱语,我的心就凉了——我坚决地说:不,我不去,这里的工作离不开我。他遗憾地摇摇头,说:那就到县医院工作吧!我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姑姑道,也许,我真应该跟他走,一拍屁股走了,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生谁就敞开屁股生吧,生他二十亿,三十亿,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操这些心干什么?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认真了。
您现在觉悟也不晚,我说。
呸!姑姑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觉悟”!姑姑是当着你,自家人,说两句气话,发几句牢骚。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时受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动摇,何况现在!计划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开了生,一年就是三千万,十年就是三个亿,再过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国人给压偏啦。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
姑姑,我说,大道理我明白,可眼下的问题是,王仁美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姑姑说,她能跑到哪里去?她就在你岳父家藏着!
王仁美有点二杆子,把她逼急了,我真怕她出事……
这你放心,姑姑胸有成竹地说,我跟这帮老娘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摸透了她们的脾性,像你媳妇这种咋咋呼呼,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反倒没有事,放心,她舍不得死!倒是那种蔫儿古唧的,不言不语的,没准真能上吊跳井喝毒药。我搞计划生育十几年了,那些自杀的女人,都是为了别的事。这点你尽管放心。
那您说怎么办?我为难地说,天生不能像捆猪一样硬把她捆到医院里去吧?
实在不行,就得来硬的。尤其是对你媳妇,姑姑说,谁让你是我侄子呢?如果我放了她,怎么能服众?我一张口人家会用这事堵我的嘴。
事到如今,也只好听您的了。我说,要不要部队来人配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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