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地跌跤使她全身都是泥巴。她的一只乳防也受了重伤。六姐的乳防精美绝伦,宛如两个倒扣的玻璃钵盂,这样的好宝受了伤,真让我心疼欲绝。该死的巴比特像马一样跳跃着逃跑了,而且一去不回头,杳无音讯。几十年后,还有关于他的谣言如阴风,从东南方向刮来,勾起我们的隐痛,给我们增添麻烦。这狗东西是死了还是活着,只有天晓得了。
终于折腾到了筋疲力尽的程度,六姐昏倒在美丽的葡萄园里。说昏倒吧她其实还有很多知觉,腥冷的土地她的身体感觉着,葡萄藤上滴水好的脸感觉着,洪水的咆哮和远处嘹亮的蛙鸣她的耳朵清晰地听着,肉体的痛楚在她全身流动着,心灵的痛苦使她流干了泪水。
后来黎明降临,雾大得不亚毛毛细雨,雷电偃旗息鼓,不再为天地照明,六姐脸上,是沉甸甸的、白茫茫的混沌一团的黑暗。她想爬起来,但吃惊地感觉到,身体已经不听指挥,所有的都僵硬了,只有心活着,心痛欲裂。天地间一片死寂,水珠落地的啪哒声和河水呼隆呼隆的运动声震耳欲聋。后来,一团火在东方燃起,烧红了半边天,朝霞如血。粘稠的雾气开始凝结,一团团的,往低矮处滚动,桔黄色的阳光从葡萄的藤蔓间射进来,照耀在六姐身上,清凉的阳光,抚着她失去知觉、麻木不仁的肉体。六姐心中车轮辘辘转,仰面望着渐渐变为玫瑰色的天,百感交集,泪水盈出了眼眶。她呼呼地哭着,淌了好多泪,憋闷的胸膛似乎畅快了许多。她热切地盼望着巴比特前来找自己。甚至她都想到了巴比特去的情景。但一直到日上三竿也没见巴比特的影子。一只啮咬葡萄叶子的肥胖大虫子宛如一只色彩斑斓的猛虎,雄踞在叶梗上,昂着有棱有角的头,它排出的翠绿的粪便淋漓在六姐在脸上。六姐心里厌恶得要命,恐怖得要死。她想起了庭院中不能栽葡萄的古训:葡萄虎子―――就是这色彩斑斓的肥胖虫子―――能调戏女人,被它戏过的女人,就要生葡萄胎。六姐于是就想起母亲来了,母亲讲述关于葡萄虎子的故事时,神色总是十分严肃,好像所有的情景都是她亲眼目睹。母亲说有一个被葡萄虎子戏过的大闺女肚子大得像瓮,葡萄虎子的触须从鼻孔里伸出来。姐姐们吓得挤成一团,像一群怕冷的小鸡。葡萄虎子居高临下地盯着六姐,翘起的、分叉的尾巴好像要甩子了,她闭紧嘴巴,拼命挣扎。渐渐毒辣的阳光蒸着大地,葡萄架下热气腾腾,宛若蒸笼。六姐汗流如注,体内的湿气随汗排出。她惊喜地感觉到身体有了知觉。她终于牵拉着葡萄藤蔓爬了起来。
六姐开始了艰难的寻找,寻找她的巴比特,找了七天七夜,饥了吃几口野草,渴了喝几口溪水。冒着被葡萄虎子调戏的危险她在葡萄园里转进转出。她的衣服被荆榛挂破,双脚血迹斑斑,身上被蚊虫叮咬出一片脓疱,头发凌乱,目光呆滞,面孔肿胀,她变成了丑陋不堪的野人。找到第八天傍晚,她彻底绝望了。在葡萄园边缘上,她嗅到了一阵阵的腐败尸体的恶臭,熏得她呕吐不止。红日沉入西天的蓬勃云团之中,似乎要燃起大火烧云,但终被云团闷死。空气凝滞喘不动,蚊蠓扑脸,是大雨的前兆。狼狈不堪的六姐向村庄靠拢。
村外有三间独立房屋,孤零零的。昏黄的灯光射出来,温暖着六姐的心。很多古旧的故事都在这样的独立房屋里发生,鬼的故事,盗的故事,侠客的故事。六姐满脑袋里都灌满这类故事。她希望如豆的摇曳灯光下,坐着一个纺棉花的老太婆。她满头白发,两眼昏花,嘴里没牙,手如枯柴,行动迟缓,心地善良。她会熬一锅小米粥。六姐想着就听到纺车的嗡嗡声、闻到小米粥的香气了。她敲了门。她没有像故事中说的那样先用舌尖舔破窗纸偷窥屋里风景而是先敲响了门。
屋子里噗地响了一声,油灯被吹灭了。漆黑,蝈蝈在葵花上繁复地唱着。六姐又敲了几下门,一个极度压抑着的女人声音在屋里响起“谁?!”
“大娘,行行好吧,”六姐哀求着,“俺是逃难的……”
屋里良久沉默,六姐耐心等候。房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一个灰白的影子闪出来。
把六姐迎进屋里的是一个女人。她摸着火镰火石,噼噼啪啪地打火,火星迸射,落到火煤上。女人吹着火媒,点着豆油灯盏。借着金黄的灯火,六姐看清了这个年轻女人黧黑的脸和健壮的身躯。她头上扎着青头绳,鞋脸上裱着白布,这是新丧丈夫的标志。六姐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与这黑皮肤女人同病相怜的感觉,不及女人询问,六姐便珠泪纷纷,扑地跪倒,求告道:“大姐,可怜可怜吧,施舍口热汤俺喝吧,俺已经七天水米没沾牙啦……”
那黑皮肤女人惊讶地扬起修长的眉毛,善良和同情的皱纹在她的脸上像微风吹拂池塘漾起的细波一样久久没有消逝。她在往锅里添水、灶里填柴的间隙里,拿出了几件衣服,对六姐说:“别嫌脏,换上吧。”
六姐的衣服已经条条缕缕,难以遮体。她周下身上的破衣服时显出了她的虽然痕伤累累、肮脏不堪但依然光彩照人的身体。当然最让那女人妒羡、并久久地吸引了她的目光的,还是六姐那对珍贵恣器般的秀美乳防。她的目光让六姐感到了羞涩和些微的惊惧。六姐背转身,匆匆地穿上两件宽大的、散发着霉味的男人衣裳。女人坐在灶前烧火,灶膛里的火苗映着她的脸膛。六姐感到,黑脸女人那两只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隐藏着许多秘密。
喝着滚烫的菜粥,六姐毫无保留地对黑脸女人诉说了自己身世。当说到披荆斩棘寻失七昼夜时,六姐的泪珠落进粥碗。那女人似乎被六姐的故事感动了,她眼睛潮湿,呼吸急促,手中的烧火棍在灶前的平地上画出了无数的圆圈。
室外又下起了疾雨,腥冷的潮气从门缝里汹涌扑入。油灯油尽熄灭,满屋古怪的香气,灶膛里余烬溢出微弱的暗红的光芒,映照着女人嘴里阴森森的白牙。六姐想起了狐狸,一时竟怀疑这女人是不是狐狸精变化的。村外的独立房屋,风雨交加的夜晚,落难的人,正是产生狐狸精的气氛和环境。这样想着,就发现那女人的鼻梁像块灰白的橡皮一样拉长了,眉眼也渐渐模糊,光滑的肌肤上似乎布满了毛茸茸的金毛。六姐几乎要惊叫起来了。女人叹息一声,说:“时候不早了,睡吧。”说完她便站起来,指指墙角那一堆光洁的麦秸草,说“委屈你一夜吧,大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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