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知是第几天了?
达尔汉无神地凝睇著床上昏沉不醒的人儿,在锦褥旁执著冰凉的小手,反覆低哑呢喃:「猫儿,要活下去……猫儿,要活,你一定要活……」
生石灰粉对他的眼睛并没有造成重大伤害,待属下找来菜油拭净之後,即复得光明一片;但睁眼後所见之景象,却更教他痛彻心扉!
回想医救这可怜的小旗女时那血流成河的画面,以及医士为了制止她身上巨大创口失血过多,而决定以烙铁烧结那血r馍糊的伤口时,皮r焦黏的滋滋声响与她痛醒的凄惨哀号……老天!为何是她,而不是由他来受?
他本来深信自己可以保护好猫儿,让她在刀光剑影间仍得以保全;他以为把她安置在自己身边,是最好的安排;可笑他最後竟要她以身相护?!
身为一个男人,他竟让最心爱的女子为自己重伤昏迷!一生至今,他从未如此时此刻般痛恨自己,深觉自己比残废还要没用!
他心中充塞了无尽的懊悔与憎恨;他恨透挥刀重砍伤小猫咪的克额仑,更恨死了自己的刚愎自负,克额仑这一刀含有滔天的致命愠恨,恨不能一记便立刻了结他这条x命,而今却是个弱小女子咬牙承担……她受得了吗?
要是她捱不过……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天!那他这一生的情感,将再无寄托之处啊!
「猫儿……」握紧她的手,心谷一角崩塌的撼动,热红了达尔汉的眼眶。
原来--是爱。
爱,这种远超过「喜欢」太多太多,他以往从未遇过、也从未有过的感觉,早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叩入了他的心门。
他爱上她了。
他欢欣於这样的发现,却深深遗憾是在这样的时刻。「猫儿,你一定要好好活过来,听我告诉你那些我尚未说过的许多话。猫儿……」若她就此长眠不起,他怀疑自己还剩多少活下去的勇气?
「猫儿,活下去!」愿一声声深情款款的呼喊,能传达到幽冥暗界去,引导迷途的她再次回到这有光明、有笑语、有他的世界来。「猫儿……」
☆☆☆
整整十天,庆欢终於从昏迷高烧、呕吐、无意识呓语的情况转入稳定。 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她消瘦了一大圈,看得镇日於床畔半步不离的达尔汉心疼不已。
男子专心一志地等待她醒来那一刻,祈望她睁眼就能看见他在旁边,轻轻而真心地说:爱她。
奈何,事与愿违。
喀尔喀蒙古草原上的三大部盟从来都是相互箝制,平静度日;如今他们的大汗死、王子被禁,群龙无首的窘况不仅引起另外两大部盟蠢蠢欲动,辖下的盟旗亦惶惶无依。另外,部盟内原属卓布库的残馀党羽,亦尚未完全翦除。
内忧外患,达尔汉身为唯一王族,无异是整个部盟最具主事资格之人。他背负了部盟的安定、盟旗的持续归顺、还有皇上当初许他掌旗殊荣的信任、母亲死前对他的期许……诸多包袱使他不能继续缅溺於儿女情长。等不到猫儿睁眼,他已先在哲别耶齐寒著脸三催四请下,被迫移往王帐,同长老、将士们共商大计。
无比忙碌的日子里,他派人每日来回於斡儿朵和王帐之间,详细询问小猫咪康复的消息。他狂喜雀跃於得知猫儿的醒来,命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接到王帐来就近照顾,每天都要奴仆清清楚楚向他报告,他的小猫今天如何。
无奈事务繁忙得紧,每当他前往帐包探望她时,她总是已经沉睡了。他只能在床畔静览她削瘦却仍绝美的睡容,说著她听不见的爱语……
他怀念极了从前与猫儿卿卿我我的生活,但愿这样乏味枯燥的日子快些过去。
☆☆☆
积雪未融的平原上,一长列队伍徐缓前进,来到了这个位在外喀尔喀蒙古草原上的部盟。来者,正是皇帝遣来宣读赐封皇旨的特使。
身为特使的男子相貌俊美,翩翩风范气质出众,身分位列郡王,亦是达尔汉京城结拜的故知。
「安答,多年不见,你气色风采依旧!」蒙古语的「安答」乃指结拜兄弟。
「达尔汉,你倒变得快让我认不出了!」特使抱拳笑揖。「瞧你人高壮许多,不剃发、不扎辫,还蓄了须,一身打扮完全不同以往,你真的是我认识的达尔汉吗?」
「哈哈……不论我外貌如何变换,称你一声安答是绝对假不了!」
两名身躯高大的男人,一个俊美轩昂,一个霁霓飒朗,同样引人注目。
「外头风大雪冷,快进帐内去吧!我已经让人备好烤全羊、n茶和醇酒,为大家砝寒解渴。」达尔汉竭尽地主之谊。
「对了,还有一个人要让你见见。」特使转头把此番随行的儿子唤到跟前,「这是小犬,今年六岁了。」
「叔叔好!」小男孩以蒙语问好,脸蛋红扑扑,显然对此次关外远游十分兴奋。
「哦?你儿子转眼那麽大了!我当年离京时他还不满周岁呢!」达尔汉把这个神采奕奕、唇红齿白的小男孩细细端详了一回,忍不住惊呼:「安答,这孩子跟你简直是同一模子出来的!我六岁进皇g见到你时,你十岁;这孩子除了小一些,俨然就是你当年的模样啊!」生命的奥秘,他初次体见。
特使为他的话笑开,眉宇之间洋溢著一份自傲:「那是当然。因为是我的儿子呀!」
望著眼前这对父子,一股不知名暖流灌入了达尔汉的心窝,他为此震动不已。
☆☆☆
举目,只见全白的雪景,拂上容颊的风,冷刺如刀刮。
庆欢眨了眨倦悴的大眼睛,勉强曲膝把兔子放到雪地上,好腾出还能活动的左手拢拢披身的暖裘。
算算,从她挺身挨刀倒下,经奄奄一息的垂死边缘直到现在能稍微外出走动,已经一个月时间。蒙古到底是曾纵横於沙场上的一族,对此类刀伤剑创备有甚为专j的医术与疗药,让她身上如此深重的巨创一个月得以愈合了一半。
深吸进一口冷气,伤处紧绷的疼痛令她揪拧蛾眉。
达尔汉呢?那个让她奋不顾身的男人在哪儿?打自睁眼清醒,她一直没有看见他。即使她被剧痛折磨得申吟哀泣、声声呼唤,也只得到他派人慰问探望,不见他半点踪影。负责照料她的伊婀娜说他常在深夜时分才得空前来,她只是错过。
是吗?眼不见,要她以何为凭?
她的背後自肩头到胛骨部,因烙铁烧结伤口而遗下一长条扭曲纠结的痕迹,它将会变成丑恶狰狞的疤痕,赖著她一辈子不走。
亲眼目睹医士为她烙伤的达尔汉,对这丑疤作何感想?
她想过千次万次,倘若一切重演,她会如何做……结局都是一样的,是以她不後悔如同飞蛾扑火的牺牲。但是他对她那莹白无瑕的同体有著深切的偏爱眷恋,而今,他会不会因此嫌弃她?甚至,她的右手臂似乎失去知觉了;如果她的右臂真成残废,他又将如何看待?
她讨厌背上的疤痕、憎恶可能成为残肢的右膀、更容不下镜中有些不成模样的影像,她看轻自己,也免不了假想起:达尔汉是否也这样看她?
身边女奴们时常谈论著她们的王,口气极尽崇敬爱慕,达尔汉十足十成了部盟的荣耀。年少英雄,盟旗首领、部盟大汗无一不是尽力示好、拉拢。数不尽的财富、令部盟更富足的牲畜、还有……进献他的美女,纷至杳来。
在一夕之间跃登人生巅峰、飞黄腾达的当口,他对她还剩多少记忆?
「达尔汉……」一颗珠泪沁落,未及唇角,已先化成了冰晶。方要伸手抆冰泪,一声清亮高昂的童音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咦,这儿有只小兔子!」
一个身著华丽旗服袄褂的小男孩在几步之外,喜不自胜地抱起不知何时跳离她身边的雪球,转身就跑。没看见一旁兔子主人的他,显然把这当成了上天送给他的好消遣,直嚷著:「阿玛,我抓到一只蒙古兔子,蒙古兔子耶!」
雪球!庆欢险些晕过去。雪球对她何其重要!它是她来蒙古後的第一个朋友,也是达尔汉曾指的定情物哪!
「哎,那不是野兔,是我的雪球碍…」她体虚气弱,喊不出声音,只得拚命使劲追去。
循著男孩的嗓音绕过几座蒙古包,娇人儿的伤口因剧烈活动而痛得似欲爆开;她咬牙强忍满额冷汗,总算看见男孩在一座帐包前,向一名同样身穿满服的高伟男子展示手上一团白绒。
霎时,她愣住了。怎麽可能?他们……那个活泼的孩子,那个淡笑的男人……
这两人,正是她的侄子琛尧,和她的亲大哥庆炤呀!庆欢瞠圆了杏眼,目不交睫,踉跄不稳地向她以为该是幻影的两人步去。
笑看对蒙古新鲜事物兴奋不已的儿子,庆炤心中暗叹。自从靖王府的独生格格,亦即他的小妹失踪後,靖亲王府顿陷愁雾之中,连带他的郡王府也难有欢乐。这回出使塞外,不啻是暂时放松心神的好机会。
他不经意地偶瞥缓向他们靠近的小女子一眼,眉头皱起。「姑娘,有事吗?」
忘情揪住他的衣袖,庆欢几乎说不出话。「哥……大哥,真的……是你?」
大哥?庆炤一愕;这世上,仅有一人能这麽喊他。这女孩脸颊凹陷、肤色纸白,但确实有著似曾相识的慧灵大眼、微翘琼鼻、菱形美唇……是她吗?会是她吗?
仿佛看出他心中的疑问,庆欢勉力微笑颔首,给了他想要的解答,「是我,大哥。是我……欢儿,你同母生的妹子,庆欢……」馀音方落,她已经撑不住疲软的身体,就这麽倒进了哥哥怀里。
小心扶抱住她,庆炤几乎要窒息。这是真的吗?他竟会在千里外的蒙古,意外寻获失踪於京城已数月的小妹?
太突然了!
一个接一个急於求解的问题,连迭滔滔涌来。若这真是欢儿,她又怎会在这儿?怎麽变成这瘦骨磷峋、形销骨毁的凄惨模样?
王府严加封锁庆欢失踪的消息,对外宣称格格是南下杭州去暂居三哥庆熠府邸,私下则秘密派人找寻格格消息。 毕竟,一个姑娘家私自出游,还丢失了踪影,有损庆欢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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