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天不从人愿,后来谢衣叛离下界,沈夜独撑大局,再无人为他酿造那年年的芬芳浓醇或甘洌清幽,记忆中的酒香终究淡去,连可与之对饮的人亦邈邈,高处不胜寒。
沈夜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流月城格外冷,还未到新年,大雪已堆满了神殿前的甬道,城中病患的情形也变得更加棘手。他下令祭典从简,让族人好生休养生息。那几天,整个白日他几乎都无事可做,从繁忙的事务里骤然空下来,心里便悬得很不安稳,辗转几个晚上,终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想喝酒了。
流月城里并非没有酒,祭司们也知大祭司善饮,然而他们不知的是,沈夜绝非逢酒必饮,他所喜欢的也并非普通的酒,而只为那一人所酿琼浆醺然。如今人去楼空,乃至成为满城禁忌,哪还有他心中的佳酿呢?
如此过去几日,沈夜知道谢衣的酒是不可再得,心里焦灼的念头却怎么也压不住,终于在那个晚上,他随手从神殿里拎了两坛酒,去找华月,让她陪自己喝几杯,权充一点慰藉。
华月起先不知他心里念想,只默默相陪,沈夜看她恭敬中隐带不明所以的忐忑,心里也暗叹一声,感慨华月命运多舛,此生孤苦……明面上说是父亲的罪孽,然而自己又何尝没有助长这样的罪孽?
留下身为傀儡的华月,是少年沈夜一时心软,然而将华月从一个孱弱的女孩,步步培养成流月城廉贞祭司,成为自己可倚靠的左右手,却是沈夜从少年到成年的有意安排。
他需要不会背叛的属下,需要能够忠诚践行指令的副手,这些在华月身上都具备了,然而他心里始终还有个空洞,内中源源不断地生出不满足。
他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人并不是华月……何况他已从华月眼底看到了她对自己许多做法的不认同,不赞许,只是出于种种原因不说破,也不反抗罢了。
沈夜从不跟她提关乎心灵的过高要求,也不求她完完全全,真心实意的顺服,只要华月能够遵循紫微祭司的命令行事,那就足够了。
一贯忙碌的人闲下来,自然会多想一点。看着华月,沈夜想到他们都还是少年的岁月。时间是那样匆匆,如一阵狂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带着他们从少年走入了成年,并让华月和他都有了许多改变。带着一点抚慰和讨好式的温柔,他问华月还记得当年事吗。华月说都还记得的,当年尊上有好事不带我,做坏事就带上我,我们去偏殿偷……刚说到这里,她停下来,似乎怕这些话语刺破沈夜心里那一层不让任何人触碰的屏障,里面包裹着脓血与伤口,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舔舐的痛楚。
面对她突来的沉默,沈夜有点尴尬,他已听出华月未尽的弦外之音,猜测她本想跟自己说说当年偷酒喝的事,可是一说起喝酒,或许就要让自己想到谢衣,进而想到那些惨痛的往事。
华月很聪明,也很体贴,历来如此,仿佛她存在的目的仅仅为了沈夜,为讨自己欢喜,然而……
她终究不是那个能与自己放开心怀,畅饮对谈的人……
那个人……不知如今怎样了?
默然一叹,沈夜压下心底隐隐抽痛,只当不晓得她的心思,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递到唇边的酒似乎突然失去了所有滋味儿,变得淡如冰雪,冷彻心扉。他与华月草草喝下一小坛,说些城中事务,闲话族民情况,又谈及小曦的情形,倒也同平日没有什么区别。最后,华月奏响箜篌,为他唱了一曲,声音千回百转,婉转甜润,似乎也知他心里是那样冷,那样孤寂,因此避开了凄凉沉郁的曲子,只选一首轻快小调来唱。然而她心里亦不是蓬勃丰美的春景,曲子唱到后来,便有些如诉如泣。
歌声响在空荡荡的殿堂上,与外间风雪混在一起,沈夜至今还记得当中几句——
“尽日飞花雪,东窗凝残月……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默默听完这一曲似表白,似抚慰,又似乎什么都不算的曲调,沈夜推说还有事要处理,让她早些休息,便抽身离去了。
此后百年间,流月城大祭司再不曾饮酒。
第63章
“师尊,师尊?”
谢衣轻声的呼唤响在对面,沈夜收回思绪,略一点头,将杯中酒浆饮尽。人的心思往往就是这么奇怪,当年和华月饮酒,他心里想着谢衣,此刻同谢衣坐在一起,胸中却又浮出了与华月的对酌。
漫漫百年中,他偶尔中夜惊醒,辗转难眠之际,也曾在脑中一闪而逝地想过,想着若有一日,自己,谢衣,华月,瞳,还有沧溟城主,以及许许多多族人如果都能坐到一起,抛开所有痛楚与苦厄开怀畅饮,那该是多好的事……
终究月有盈亏,人有聚散,过于美好的奢望永远无法实现。
想到此,沈夜不由微微一叹。
“师尊为何叹息?”谢衣放下酒杯,轻声问。
“无事,只是想到当年……”沈夜停顿,见谢衣眉头微蹙,似有忧色,于是将话题转开,问起他白日探访那老者的情形。
谢衣将白天事由细细讲来,说老者已离开村子往长安而行,一时也寻不到,而自己不便东去追索,恐怕只有暂时搁下。沈夜点头不语,倒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此事本属节外生枝,偶然撞见,并未在两人计划当中,加之沈夜尚未回复,若探究太深,难免有变生不测之虞,还是稳妥为上,日后若有缘遇见,再做定夺不迟。
“关于那行邪法之人,弟子考虑同百草谷联络,天罡人多势众,耳目遍布神州,且与各修仙门派多有来往,若得他们留心了此人,相信会有极大制约,邪术亦不敢轻易施展。”
沈夜闻言,略一思索,摇头道:“听着是不错,实际效果倒也难说,据我所知,这天罡乃是隶属皇家的卫戍,身负镇守秦岭要责。若在平日,倒也能分不少精力在这流落世间的异人身上,但此刻……此前流月城有探子回报,秦岭似即将有变。”
“哦?”谢衣一怔,沈夜又道:“当然,俗世皇家有何惊变,与你我无关,我更考量的乃是容身问题。此前在流月城中,为烈山部寻找出路,我几乎派人访遍了这神州每一处洞天福地,都有浊气不说,许多地方更已为人所占据,各方势力纠结难分,难以寻得一处幽静所在。”
的确如此。谢衣明白沈夜话中深意,那异人既然修为不俗,又通宵邪法,或许亦有地方栖身,若他藏入洞天当中,筑起结界,即便天罡遍行神州,却又哪里找去?何况自己身亡之事,闻人姑娘也已知晓,身为天罡一员,她若将消息告知同僚,自己这一番好意,倒还得再斟酌了。
百年前的天罡旧友们已辞世,如今那军营内的主事者,早已一代新人换旧人,即便真要通信,也不要用谢衣身份进行的好。
也罢,从长计议。
放开思绪,谢衣为两人斟酒,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带开,讲起昔年在这纪山中的往事,春日喜雨,夏夜凉风,秋夕朗月,冬暮飞雪。还有关于各色偃甲的架设与规划,如何牵桥引线,栈架长空,一层层镂空山腹,一节节构筑机关,终于成就了今日格局。
沈夜认真听着,不时点头轻笑,间或评点几句,再与他对饮一杯。酒坛很快见了底,他又开启一坛,这一坛却是桂花酿的,泥封甫去,顿时异香扑鼻,琼浆色泽嫩黄,倒在杯中如金纯玉露,未入口已有了三分熏人欲醉的暖意。
沈夜赞声不错,同谢衣饮下,又闲话片刻,月亮已升得极高,银光遍洒,皎洁寒彻,深秋时分的明月澄澈无比,高挂穹宇,仿佛永远都这般圆满明亮,永无盈亏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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