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京玉没有随从。哪家稍微有些家底的公子出门在外不带个随从的,何况京玉这样一看家底便很殷实的郎君。其次京玉还会下厨。君子远庖厨,即便是贫寒人家里,也是不肯让男儿洗衣做饭的。
难不成京玉原是御厨后代?
这样一想,顾兰亭自己就摇头,京玉这样风度,实在不该是在厨房里培养出来的。
想归想,京玉对自己的来历却是一字不漏,从来不肯说的。他倒也是习惯了,再不提及这方面。
这回岸靠徐州。徐州向来是富庶古府,五省通衢之地,一下船,满耳满目尽是熙攘叫卖声,远看去,竟比扬州城更热闹些。
岸上杨柳垂地,卖花的女儿们笑意盈盈,耳畔一朵带露花。一担一担货物从运船卸下,一溜一溜地往人群尽头里消失。
顾兰亭打开折扇,深深吸了口气,笑:“好厚的红尘味儿。”
京玉站在他身边,侧头看他一眼,眼里隐约有笑意。
两人进了徐州城里,书叶闹了肚子,在船上歇着。顾兰亭答应他每样自己吃过的小吃都给他带回来一份,书叶便松开了公子的袖子,安心地躺下休息去了。
进城之前,徐州高大的城阙威严耸立,十分庄严肃穆。徐州向来是兵家重地。又正值午时,城门内钟楼鼓楼齐声响。满城惊起飞鸦,八街三十六坊齐齐打开,开始做生意。
顾兰亭看在眼里,很有些受震动。
“倒是比温软南乡有气魄些。”他摇开扇子,不由感慨。“这一路出行,倒让我见识不少。王都来的士子也并没有说错,囿于一地,终归眼界狭小了些。”
京玉说:“安心长在一处,也并没什么不好。”
顾兰亭有些惊讶,在他看来京玉不该是这样乐于待在一隅的人才对。他笑了笑:“倒也不是,只是我上头有三个兄长,都未入仕,家中到底要有些仕途助力才好。”
他又说:“再且,我本与人做了赌约,不好不作数的。”
京玉偏头看他:“什么赌约?”
“我同一位公子做了一个赌,今岁我若入了秋闱,有幸得君上殿试。”他挥扇一笑,“他便予我一个承诺。”
京玉眉毛皱起来:“你说的是不是,那个总戴一顶紫宝珠冠的男子?”
顾兰亭惊讶地合拢扇尖:“你认得他?”
那段时日,总在我面前等你的人,不就是他吗?
“远远见过一回。”京玉不愿多谈似的,闭紧了嘴巴,只看得出是很不愉悦的。
顾兰亭便也换了个话题,他知道京玉是不会再说下去了。只这近一月时日,京玉处事水准便突飞猛进似的,说话也不再直来直去听着有些天真,越来越进退有度。倒是他自己,反而更加没有分寸似的。
两人照着老习惯,先去一趟珍玩巷。到底是名城,他很搜刮了一些奇巧的物件儿,还得了一幅顾长康(两晋时期顾恺之)的真迹,高兴得简直眉飞色舞。
“多方求索,不想竟在这里偶遇了。”他拉住了京玉的袖子,给他指画上哪些哪些是造不了假的,这幅画定然是真迹无疑。
“陆二与张郎少不得要来拜求我,”他得意地说,“等我回扬州,只管沏上茶,每日翘着腿等他们上府来就是了。”
京玉挑着眉,含笑看着他。他陡然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委实孩子气了些,只是近来脾性完全不由他控制一样,看见京玉就忍不住想笑,说些事后自己都恨不得撞扇子的傻话。
他别开脸,装作低头看东西。店家正在为他包裹画作,铺子里只有一名殷勤的小厮东一嘴西一嘴,不停给两人介绍。
他乱七八糟地听,乱七八糟地看,突然一下定住视线。
“小哥,这个取出来看看。”
“好嘞。”伙计眉开眼笑,他也晓得面前这二位是很阔的大主顾,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舌灿莲花:“公子爷您实在是好毒的一双眼,这支白玉琼花簮,乃羊脂白玉所雕,您可知道费了多大多好的一块石料,半点杂质也不掺的,就为了打这么一支簪子。宫内老休出来的御匠亲自雕刻的纹路,一须一眉,生动得了不得,就是这花瓣,也要费上个把月的功夫……”
他抚摸着这支白玉簪,玉润沁凉的手感在指腹中,倒与他偶尔碰到那人的指尖时,触感差不离。
“这一支白玉琼花簮,我敢说就是真花,也及不上它漂亮半分。”伙计滔滔不绝,“公子你拿了去,送给心仪的姑娘家,没有不喜欢的。”
他根本没听清这伙计说什么,他抚摸着玉簪,想到了什么,唇间露出笑意来。
京玉瞥向他,脸色马上难看起来。
“好了,这也包起来。”他道,想着这支簪子同京玉乌浓的黑发,白玉一样的面容,真是再相配也没有的了。
他倒是一点也没有想到,哪有一个男子送另一个男子发饰这样的道理。
他只是觉得这支琼花簪只能是京玉的。
他不由得看了京玉一眼,京玉却是紧紧抿唇,谁都看得出的不悦的模样。
他这才想起来,京玉总是和他一路,自己却是哪里也没有逛过,他又磨蹭这么久,想必很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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