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闻言心中五味陈杂,眼中爱怜与无奈交织。先命洗砚将毯子取来,亲手为煦玉盖上,一面低声叹道:“算起来岁数较我年长,却是一丝半点儿都不会照料自己,身子骨又弱,就这般睡下了……”随后又瞥见煦玉手中还拽着入睡前正看着的书,贾珠便也伸手将书从煦玉手中取下,自顾自道句“这《昭明文选》不都倒背如流了吗?怎的又看”,未想此举竟将煦玉从沉睡中扰醒。煦玉觉察到身侧动静,便也睁眼醒来,只见贾珠正立于身畔,心下顿时喜不自胜,忙不迭地从矮榻上坐起身来,伸手握住贾珠之手说道:“珠儿你归来了?此番我有话欲与你说!”
贾珠闻言转头回望煦玉,只见此番煦玉目视着自己的双目之中竟是柔情款款、脉脉情深,登时心下一紧,几近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伸出另一手掩住煦玉嘴唇,道句“等等”。随后转头对身侧伺候的众人道句“你们下去吧,不用伺候了,将房门掩上”。待众人依言退下,贾珠方才放开掩唇之手,对煦玉笑着说道:“此番大少爷有何见教,珠儿我洗耳恭听。”
煦玉拉着贾珠坐于自己身畔,伸手揽着他的身子说道:“昨日夜里,先生并公子莅临我房中,与我恳谈许久。这皆怪了我素日里未曾了悟,此番无异于当头棒喝,我方才明了你对我的挚意深情;更不晓我实则对你亦是歆动,只不敢面对罢了……”
贾珠闻言已是大喜过望,不料煦玉竟如此快地便已了悟,遂笑着调侃道:“大少爷这般说,便是不责怪我对你生出这等不伦之情?”
煦玉则道:“可知情之一事乃世间最难解之物,大抵世间万事皆虚,遂这情更乃水中月、镜中花,为人所生之妄念矣;奈何人心不可欺,恋上便也恋上了,亦是莫可奈何之事。若是强行割舍,反倒是有违常理。先生亦曾教导我等‘心外无物’,大抵这世间万物皆是由心所生,遂我们惟有遵循了己心所念。既然心意已动,便也情不可违了……”
一旁贾珠闻罢这话,便知如今算是与煦玉互通了心意,明了彼此之间情意是真。然到底此情不容于世俗,二人之后尚还面临着各类问题并阻力,遂此番便欲就此将话摊开,说明白的好:“话虽如此说,然玉哥可是想好了?神仙预言珠儿我乃是‘天煞孤星’的命,你亦不惧与我一道之后,我将那‘祸水’引至你身上?”
煦玉则对曰:“可知万事不过事在人为,若我当真就此认命退却,便也不必与你互通心意、约定三生了。”
贾珠又道:“除此之外,可知与我一道乃是万分辛苦之事。那‘七出’之条我亦差不多犯了一半,世人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定是无法为你生儿育女;其次,我定然善妒,不仅善妒,而且你若与我一道,你定不可再行娶妻纳妾,定要身心俱忠诚于我,我不许他人与我一道分享你;再次,我还有私房钱,且有不少……”说到这里,贾珠顿了顿,抬眼觑了回煦玉神色,只见煦玉闻罢这话神色凝重,眉眼间俱是迟疑的表情,便也接着激他道,“此番你可要思量清楚了,你乃林家长子,你若答应了我,作为长房长兄,你便也无法为林家传宗接代……”
此番贾珠先撂下狠话,随后便也静观煦玉反应。可见此话对他的打击甚是不小,煦玉很是挣扎了片晌,方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可知婚姻大事向来便是父母之命,何时轮到我们作儿女的做主?”
贾珠闻言猛地转身,将身侧煦玉推倒在矮榻之上,自己亦随之压了上去,直视身下煦玉的双目,眸光灼灼,语气郑重地说道:“不,我从未信奉过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来相信我的婚姻便应由我自己做主。玉哥莫道此事不合常理,你我皆是自小一道读了《西厢》长大的,莫道不晓那夜阑人静、私定终身、海誓山盟之事。我道与你:你的爱情便是你爹娘亦为你做不得主,你若是真心选择了我,他们便也奈何不得你!”
煦玉仍是满面迟疑之色,想必心内亦是纠结万分。
贾珠明了煦玉向来持重守礼,对此惊世骇俗之举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亦在情理之中。随后贾珠则逼近一步,谆谆劝诱道:“玉哥爱我吧,爱得情难自已。我知晓玉哥亦是痴情之人,玉哥属意于我,若我二人未能修得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便也惟有牵肠挂肚、魂梦难安。何况珠儿我除却不能生儿育女,又有何处较那女子逊色了去?既如此玉哥便也许了我,你我二人一道,不畏那天命劫数、父母之命。若你家老爷太太迫你娶妻,珠儿亦可助你一道抗争。只要我二人能够长相厮守、永结同心便可。何况你尚有弟妹,便也不惧因你不娶而致使林家绝后之事……”
贾珠此话出口,便见身下煦玉神色很是挣扎一回,终是为此言所感,神色转而透出几缕释然混合着无奈。似是总算拿定主意那般,眉梢带情、眼角含春,落了满面的洒脱风流,闭了眼轻扬嘴角微微笑着,尽显一派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风,便连身上趴着的贾珠亦不禁看得痴了,开口问道:“玉哥?”
此番煦玉闻罢贾珠之言,轻声吟出八联六十四字剖白己心,却是字字掷地有声:
“聊奉数字,以表寸心,
珠怀溪韵,玉韫山辉;
竹马交情,弄梅心事,
鹣鹣比翼,邛邛并躯;
千种相思,咫尺情牵,
琴瑟之欢,于飞之愿;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虚誉何贵,情不可违。”
听罢这话,贾珠沉默未答,只垂首将头埋入煦玉肩膀,眼眶酸涩,渐渐地泪水便也涌出眼眶,润湿了煦玉的肩头。心下惟自顾自暗道:“想我盼了这十余年,总算等到了这番承诺,煦玉啊煦玉,日后定不可违背你今日之言啊!……”随后便哽噎着低声开口问道:“玉哥此话当真?”
煦玉惟答:“今日之盟,以坚始终;若渝此言,天地鉴之!”
贾珠闻罢对曰:“我信你……只你亦需答应我,与我一道之后定不可再行前往那花月情浓之馆,不可再与那倪馥珠纠缠不清……”
煦玉听了这话自是郑重承诺了一番,随后二人并肩坐于矮榻之上,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好不情意绵绵。直到门外响起叩门声并润笔道曰贾政处传午饭,二人亦是难舍难分。闻说传饭,只得一并起身整理一番衣物仪容。之后二人虽前往书房与贾政一道用膳,然此番因了他二人是情缘初定,便俱是心中有事,惬意难安,遂一顿饭吃得亦是心猿意马,便连期间贾政问话亦是答得心不在焉。待挨过了午膳,总算放了他二人回房,珠玉二人便也一道携手回到自家小院。
贾珠院中其余诸人皆知珠玉二人有午睡之习,因而俱是远远避开并未前来打扰。二人回房闭了房门,均是情难自已。此番一道坐于榻边四目勾连,脉脉情深。加之窗外日光融融,春色大好。贾珠忽地忆起一事,遂起身步至屋中酒厨前,从中取出一玻璃瓶,瓶身上印着洋文。随后贾珠又取出两个玻璃杯,打开瓶盖将琥珀色的透明酒液注入杯中,再端起杯子递了一杯与身旁的煦玉道句:“玉哥尝尝~恐你脾胃承受不住,我便不加冰块了。可知此酒加冰冷饮,口感绝佳。”
煦玉伸手接过,只道是此乃生平第一次使用玻璃容器饮酒,便也疑惑问道:“此乃何物?”
贾珠则答:“此物乃千霜与洋商交易之时从他们手中购得的名为白兰地的洋酒。若论洋酒,我便也惟爱这白兰地,只因此物最初起源于我国酿造的葡萄酒。”
煦玉反问:“此乃葡萄酒?”
贾珠笑道,颇有炫耀之意:“是又不是。此酒虽以葡萄为原料酿造而成,然尚需蒸馏并陈酿。我想便是以玉哥那般学识怕亦是不晓这酒是如何酿造的罢。”
不料却闻煦玉说道:“方才闻你说起葡萄酒的酿造,我倒是忆起《本草》中所载曰‘烧者取葡萄数十斤与大曲酿酢,入甑蒸之,以器承其滴露,古者西域造之,唐时破高昌,始得其法’,想必说的便是此物。另有遗山先生《蒲萄酒赋》云:‘西域开,汉节回。得蒲桃之奇种,与天马兮俱来。枝蔓千年,郁其无涯。敛清秋以春煦,发至美乎胚胎。意天以美酿而饱予,出遗法于湮埋。序罔象之玄珠,荐清明于玉杯。露初零而未结,云已薄而成裁。挹幽气之薰然,释烦悁于中怀。觉松津之孤峭,羞桂醑之尘埃。我观《酒经》,必麴糱之中媒。水泉资香洁之助,秫稻取精良之材。效众技之毕前,敢一物之不偕?艰难而出美好,徒酖毒之贻哀。繄工倕之物化,与梓庆之心斋。既以天而合天,故无桎乎灵台。吾然后知圭璋玉毁,青黄木灾。音衰而鼓钟,味薄而盐梅。惟掸残天下之圣法,可以复婴儿之未孩。安得纯白之士,而与之同此味哉。’”
贾珠听罢兀自翻了一个白眼,心下暗道不愧是与侯孝华齐名的才子,要论掉书袋,除了侯孝华,怕是无人能及。与之较量才学,必输无疑。随后便举杯与煦玉的碰了一回,道句:“尝尝看。”
只见此番煦玉因了是头回以玻璃杯品尝洋酒,倒也很是不惯,蹙着修眉,手中轻晃着玻璃杯,打量杯中酒液片晌,问道:“此酒需以玻璃装盛?不可以我们通常所用之瓷器?”
贾珠点头以示肯定:“不错,洋酒必须以玻璃抑或水晶来装盛,如此是便于饮酒之人品鉴酒液色泽。”
闻罢这话煦玉方不再多言,随后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入口只觉并非如惯常所饮的本国之酒那般清冽甘醇,而是满口的馥郁芳香,然回味之时亦觉雅润醇和。随后便也端起酒杯将剩余酒液一饮而尽,顿时只觉口中酒香扩散回旋,细腻纯正。又听贾珠于一旁举杯出神,自顾自道句:“此时若是有一台西式老式唱机播放密纹唱片,这般情调便也完美了。”
煦玉闻言饶有兴味地将手中酒杯放下,伸手环住贾珠腰身问道:“珠儿方才说甚?唱机唱片是何物?”
贾珠听罢笑了,不答此问,转而调皮对曰:“这些算甚,若是今后玉哥均与了珠儿一道,甚稀罕古怪之事见识不到~”一面说着一面略略转过脸来睃着身后的煦玉,正是眼角带春、双目含情,酒潮微晕笑生涡。
身后煦玉见状,顿觉眼前微熏,只如方才饮下之酒均化为酒气一并上涌了一般,酒意弥漫,只道是这酒入喉之后并不觉辛辣凛冽,不料却是后劲十足。抑或是此番不过因情而感,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遂开口笑道:“常言‘清风明月知无价’,此刻虽良宵未至,然亦不可尽负了此良辰。何况今日窗外亦是春日明媚,你我二人皆应珍惜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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