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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智点了点头,自去提起灯笼,照亮。皇甫翎忆起方才情事,脸上火烫起来。借着微光瞧那壁上,见和修吉龙王依旧一脸狰狞,执烛出水,立在海面,与日间所见,并无不同。心道:“难道方才是作梦……”正思量间,忽见和修吉龙王腰间丝绦有异,定睛细看,却不正是自己腰间那条素罗青纽大带?骤然呆了,耳根一片通红。

广智为皇甫翎安排下禅房,便又去巡夜。皇甫翎忙掩上房门,慌手慌脚地解下腰间丝绦来。那丝绦本是他悉心画就,作绲带之形,天青色丝织就,饰以黄金辟邪,缀以白珠,其华贵雅致,自不必说。皇甫翎当初为龙王衣饰配色,色色下尽了功夫,其劳心劳力之处,曾被家人笑说殊不逊于当真织就一套出来。自家瞧着,心下也是得意之极,只觉得恨不能见识真物一面。现下这丝绦竟真切切握在手中,却骇得他唇青脸白,簌簌抖个不住。

他倒在禅床之上,自是入睡不得,心慌意乱。忽而又忆起瞧见的长安盛景,心旌摇曳;忽而又想起龙王所说的吴清本阴谋,心中害怕;倏然又记起自家在龙王怀中,情欲似火,攀住龙王撒不得手;更是迷乱万分。在禅床上翻来覆去,如烙胡饼一般。忽听报晓鼓声,隐隐自街外传来。连忙一跃而起,想要在寺里晨钟敲响之前离去。

他寻着了广智,请他为自己开了寺门。出寺的那一刻他还是将丝绦系在了腰上,自小的教养端严,令他不能松着外袍,缺骻翻飞的在街上行走。系上丝绦,只觉腰间火烫,脸红心跳,只得躲躲闪闪地离开了常乐坊。他必得穿过一长条长街,才能到自家所住的升平坊中。幸而晨光未露,街上尚无行人,无人瞧见他的羞臊之态。

报晓鼓一波波的在长安城内传开,但是天空中还没有晓光的影子。皇甫翎跌跌撞撞的走在铺着松软砂土的街道上,在清凉的晨雾中嗅出了桦烛的清香,当是有上朝的官员刚刚经过不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昏黑的大街,有些懊悔不曾向广智讨一枝蜡烛来照明。却又欣喜路上黑暗,无人看得见自已腰间那条华贵的丝绦。

变故就在那一刹那间发生!几个身穿黑袍的蒙面人,自行道树后悄无声息的跃出,向皇甫翎飞扑过来。皇甫翎一惊,一脚踏空,踩进了一个沙坑之中,扑通摔倒在地,脚踝生疼。见那些人的刀光在昏暗中闪耀着劈来,他只能束手待毙。看着那些恶狼一样凶狠的眼睛,他想若是地狱恶鬼,便该有这样凶猛而冷酷的眼睛——

但是他立刻看到了真正的地狱恶鬼的眼睛,吴清本自一棵巨槐后面转了出来。那一刹那间刀光已耀在了皇甫翎的额际,他却以画师的敏感捕捉到了远远树下的那转霎间的目光:仇恨,阴毒,狩猎的贪婪,饕餮人命的满足……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但是刀劈上头颅的暴烈疼痛却迟迟不至,他犹疑地张开眼睛,看见了自己腰上的万道霞光。杀手们惨号着被霞光中伸出的巨爪开膛破肚,一霎那间连尸首也被翻滚的云水卷得踪影不见……皇甫翎发现自己又被巨爪握住了腰肢提起来,龙王的热气在他身后,咻咻道:“可伤着没有?”

皇甫翎在他臂中,有些局促地谢道:“不曾伤着,你的……腰带护住了我……”

龙王道:“便是护住了你,你命数已尽,不能在阳间停留了。”他短短地笑了一声,问道:“你还要游九洲四海么?”

皇甫翎忽地反身握住了他的粗砺臂膀,急切道:“虽是命数已尽,但是我还想再作一幅画……再随你走。”他瞧着那赤色双瞳,不知怎地,心中忽地安稳下来,只道:“我必得要画这幅画,你……你可明白?”虽然是问话,他却早已知道龙王的回答。

若他不能明白,世上又还有何人能知他?皇甫翎瞧着那熟悉的狰狞容颜,只觉平安喜乐,胸中再无一丝拘束烦恼。自今而始,天下风光无限,皆在他足下画间。

龙王又笑,獠牙尽露出来,道:“痴儿,我自然会许你,又何必问?”

几日后,明皇帝驾临崇圣寺礼佛游赏,早听宁王赞颂曼殊院壁上的龙王礼佛图形神俱备,神妙无双。明皇至殿中玩赏,果然如脱壁而出一般,栩栩如生,当下赞叹不绝,令重赏画家皇甫翎。从人回说皇甫翎自几日前离寺之后,便不知去向。明皇严令有司查访,定要寻回这当世的名画家。

待转至南殿,明皇听说吴清本画作亦成,便笑道:“双绝争辉,也算一段奇事佳话了。”因此驾临南殿。方进殿门,忽有地狱寒气,自画间而起,慑人精魂——

那画中恶鬼,双目贪婪阴鸷,其恶毒酷烈,欲啮天下人的惨酷快意,自目光中射壁而出。众人皆被那目光慑得惊恐万分,寒毛倒竖!幸而这恶鬼是阴世中物,阳间并无。若当真破壁来到人间,当会带来怎样的祸乱?

明皇帝毕竟是圣天子,惊骇之下同,不失威仪,只对宁王强笑道:“礼佛已毕,这便回宫吧!”说着便大步出殿而去。于是天子车仗,羽葆翠华,千乘之尊,亦仓皇失据地退出了崇圣寺院门。

自此,崇圣寺壁画,名扬天下。

络绎不绝的长安居民都去崇圣寺观看壁画,礼佛烧香;更有甚者,那些杀羊捕鱼为生的屠夫渔父,瞧了地狱之景,便抛弃旧业,宁可无了生计,也不敢杀生造孽;人人惧怕自己德行不修,便会落入那贪酷恶鬼的口中。

而冠绝长安的两位名画家,却再无人知晓他们去了何方。

小沙弥善果依旧胆小如鼠,死也不敢去南殿礼拜,却能偶尔到曼殊院,为壁上的和修吉龙王拂去尘埃。

倏尔之间,他听闻云水之间,有朗朗笑声,如清音流转不绝。连殿中佛像也仿佛听闻了那快慰笑声,眉目间慈和万分。他抬头瞧那画中,水波苍茫蹈天,便有沧海万倾,在壁中流连。

第二章 上清珠

黄昏时分,明霞如火,照得大明宫中的芳草如绿焰一般在足边跳动,极动人暇思春兴。延英殿下值的几名翎卫,兴高采烈地往宫门外走,悄悄约着今夜至平康坊舒五家宴乐,正说得高兴,见一位同僚自御道过来,有人便叫道:“杜七兄快来,有好事寻你!”

那杜七听叫,便笑着缓步过来,却有多口的道:“他好的并不是平康坊花色,你叫他作甚?”有年轻的翎卫听了,奇道:“杜七兄持身如此端正?”众人哄笑道:“他比我等往东去的,正得多了,就是有些儿偏西——”有与这青年相好的,便解释道:“杜七兄好的是‘眼睛深却湘江水,鼻孔高于华岳山’的那一式,不爱平康坊小娘子。”

原来说的是胡姬,胡姬在长安风月之中,隶属下等,连平康坊也不得住,常散住在西市外的义宁坊,居德坊之内,因此众人对杜七有“偏西”之说。杜七听着他们打趣,倒也不恼,对那年轻翎卫挤眼儿道:“许都尉莫理睬这干不晓得滋味儿的,兄今夜带你见识一番,如何?比平康坊更有妙处。”

那唤作许都尉的翎卫姓许,名茂言,方自军中调回不久,编籍在三卫。他年轻气盛,正是好奇的时候,听杜七这般引逗,那有不去之理?因此竟辞了众人平康欢宴,随着杜七往西而行。

杜七到了义宁坊,熟门熟路地往南曲便行,到了一家不大的宅院之前,带着许茂言下了马,早有小胡奴出来,为他们牵了马匹,招呼道:“七郎久不至,姐姐思念,瘦了不少。”杜七笑道:“这是又要我为她奉酪?好大的性子。海迷失你可备好樱桃酪了?我也赏你一盅。”棕发高鼻,满身灰土的小奴听说,胆怯笑道:“海迷失不敢。”笑欣欣自去拴马。

许茂言的马却是自军中带回的军马,混杂了野马血脉,极是烈性。见海迷失瘦小肮脏,知他是个低贱小奴,便暴蹄撩尾地不肯走,仿佛故意刁难一般。海迷失又牵又扯,却又怕它性子上来,踢自己一脚,不敢靠得太近。许茂言本是要随着杜七进内院的,见这小胡奴在高头大马前扎手畏脚的甚是可怜,便过来道:“它性子不好,我来吧。”说着自他手中接过缰绳来。那叫海迷失的小胡奴便抬头笑道:“多谢郎君。”

那一刹那间许茂言看清了海迷失的眼睛,那却不是湘江的水——他失声道:“海迷失,你的眼睛这等的蓝!”

海迷失忙低了头,道:“吓着郎君了?我们胡人尽是猫儿眼,郎君瞧惯也就好了。”

许茂言察觉自己失态,笑道:“长安城中多少胡人,早瞧得多了,那得惊吓——我是说你的眼睛蓝得……与那些琉璃眼不同。”海迷失低头道:“总不过是蓝色。”许茂言摇头道:“蓝有许多种。昆明池水春日间泛的是碧色;太液池边遍植垂柳,波光便是青色;若是大海……”海迷失惊道:“郎君见过大海?”许茂言笑道:“我自平壤军中调回,那得不见海?”见海迷失兴至盎然地又抬起头来瞧自己,身不由已地又陷入了那两汪波光中去,喃喃笑道:“你的眼睛,便似大海的蓝色……”

大唐风月,不禁男女,皇太子承乾亦曾宠爱过太常乐人。许茂言在床榻之间讲起这些逸闻,调笑道:“名字是最妙的一件事体。那太常乐人名唤‘称心’,一听便知是知情识趣的妙人。而你叫‘海迷失’,我偏就迷在了你这海波儿眼里——”海迷失听得半懂不懂,睁大眼睛道:“郎君,我的名字在我们的族语里,是‘降福’的意思,却不是大海……”许茂言见他如此天真,笑道:“你如今作了大唐人的枕边人,便随了大唐的言语吧。”海迷失惊得掩了他嘴,慌道:“都尉瞧上了我这脏兮兮的小奚奴,是我的福气,却也不能让我弃了祖先呀。若失满儿姐姐听到郎君说这等话,非挖了我眼珠子不可——”许茂言见他把玩笑话当了真,笑不可仰,搂着他,捧了小脸,豪爽道:“谁敢碰这双眼睛?我剁了她手去!”海迷失看他笑容满面,方知他是在玩笑,忍不住也随着哧的一笑。他本是院中小奴,日日灰头土脸,也看不清面目。如今既要侍候许茂言,手脸俱洗了个干净,便瞧见了肌肤玉雪,眉目秾丽,不逊院中待客风月。许茂言越看越是喜爱,抱了满怀,笑道:“哪里脏兮兮的,待我瞧个遍来——”海迷失笑得软倒在他怀中,任他上下施为,欢悦无限。

一时二人事毕,海迷失蹒跚下榻,捧了蔗浆过来侍候,道:“郎君渴了,用碗浆吧。”许茂言见他乖巧,笑着执了他的腕子抿一口浆。这等姿势自不方便,蔗浆泼洒些许在他胸上枕间,海迷失惊道:“哎呀。”许茂言以为他是怕冒犯了自己,笑道:“莫怕,郎君岂能生你的气?”海迷失一笑,放了碗,低头细细舔去了许茂言胸前浆迹。许茂言笑着一把捞住他的腰,搂上榻去,道:“你想我再来一次,也不必这等猴急。”海迷失骇得告饶道:“郎君,海迷失不成了。”许茂言道:“既是不成,何以舔我?”海迷失低头道:“那上好蔗浆,海迷失舍不得——”

许茂言闻言大笑,想着果然是个小小奚奴,一饮一食都看得比天还大。但他是个豁达随和的,海迷失既告了饶,也不再相强,便令他侍奉睡了。

此后三头两日,许茂言便往义宁坊来。初始以为只是逢场作戏,但海迷失柔顺乖巧,知情识趣种种好处之外,更有缠绵时一双眼睛幽蓝醉人,令他日复一日地流连忘返。海迷失平日间,最好听他讲那波涛翻滚,烟波浩渺的海中故事,睁着碧蓝眼眸伏在他怀内,道:“那得是多少的水才有那般广大?里面的鱼比山还要大吧——”吐舌咬指间一派天真,惹得许茂言怜爱万分,笑着扳他脸道:“比山还要大的鱼?与我瞧一瞧——”嘴唇便覆上他的眼睛。

一日许茂言休沐,便又来寻海迷失。方进门,鸨母迎着便道:“都尉今日,且施恩与他人吧。海迷失已有恩客先占了。”许茂言一时迷惘万分,呐呐道:“什么?”胡姬原本在风月场中便属下等,何况胡儿?几无人问津。因此他独占海迷失,已习惯成了自然,便瞧着是自家的别宅宠一般,如何能容他人占先?他站在阶边,留不是走亦不是,脸上青红不定,咬牙不语。

鸨母见人见得多了,哪得不知他心思?因闲闲道:“若都尉欢喜,海迷失一个小奚奴,赎身资费倒也不多。”许茂言闻听,心中一动,抬头见鸨母神情虽淡,眼中却在窥瞧自己神色,知道她是想借机诈财,心中冷笑,转身去了。

一连几日,许茂言都闷闷不乐,神不守舍,连随侍太子出行狩猎都险些出了岔漏,放了太子要猎的一头斑澜虎出去,幸而同僚们细心,为他弥了漏洞,将那虎堵截了回来,方不曾惹祸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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