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想你活下去。”
我甚至有点后悔。
三年后,白云山,顶洞庭。
黎明时分,天光朦胧,洞前布满雾气的小道上,一袭白衣的男子提着灯笼款款行来。说是白衣,衣角袖边却滚着繁复的流云纹,远看简约,却是盛装。观那男子面如温玉,目若沉水,倘使有人得见,定不会怀疑是谪仙下凡。
男子步履平稳,平静地走入洞中。绕过弯弯绕绕的迂回巷洞,洞内寒石散发微光。
他走进最深处的一个洞穴,在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一尊棺椁,浓浓的寒气萦绕,在男子的白衣上凝出一层冻霜。
男子走近,将灯笼放在一边,俯身去看棺中的人。
那个人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身体和面容都维持在他死的那一刻,连皮肤的光泽都还保有。
这也是颜路实在没有想通的一点。他如今功力全失,又是孜然一身,自然没那个劫缘再去弄一棺万年玄莲。三年前,他怀着如何无望而惨烈的心情守在那人棺边,他不忍将他葬下,只能怀着绝望地等着看那个人在他面前一天天腐烂枯萎。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那个人的遗体却奇迹一般地完好着。
一恍就是三年。
居然才过三年。
棺边放着许多酒坛,储量惊人,浓郁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这是颜路每天上山带来的,堆在一起,堆了半个洞穴。
他一撩衣摆,坐在棺边,随手抄起一壶酒,仰首痛饮,直喝到咳嗽连连。
他捂着胸口咳了一会儿,咳着咳着就笑了起来。他靠在棺椁上,对着层层寒气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他从很久之前说到很久以后,眸子静若秋水灿若星辰。
他从黎明时分说到夜幕降临,他周围的酒壶空了一圈。刺骨的寒气侵入他单薄的身体,使他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睛却亮得惊人。
最后他徐徐呼出一口气,叹息一般地道:“我已为你守灵三年,多的再没有了。”
煎熬,煎熬,煎熬。
这是他这三年来过的日子。
然后他低低地嗤笑一声。
他从棺下抽出凌虚和含光,摇摇晃晃站起身,缓缓走到一旁的酒坛中间,静立了一会儿,忽然疯狂地动作起来。双剑寒光熠熠,他舞剑的动作却再也不复当年轻灵,只是用尽力气地劈斩,劈斩。
丁零当啷一浪一浪狂乱的碎裂声,好像最当初那个家破人亡的暴戾少年又在他身上重生了。
毫无章法地疯狂了一把之后,洞中的酒瓶全都碎裂,佳酿流了一地,弥漫着阵阵醇香。
颜路气喘吁吁地扔掉双剑,跌坐在棺边,喘了好一会儿,最后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洞中回荡不绝,凄异非常,好像能震得人灵魂呜呜空响。
他笑着笑着流下泪来,幽幽喊了声:“子房啊……”
然后他用最后的力气翻进了棺里,与那人并排躺在一起。动作期间,袖摆一撩,灯笼便被他掀翻在地。
火舌随着灯油流出,遇到一地香醇酒精,倏然间窜得老高。
一洞火海。
他静静地抱住那人冰冷的身体,将鼻尖贴上那人的脸颊,闭上眼睛。就好像最后亲吻了一次,他的师弟。
子房,别怕。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再不分离,永不失去。
滚滚浓烟中,一只血蝶飞过火海。
张良在火光跳跃的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恍如一梦。
又在火里。
真如一梦,他这一生,都如一梦。从国破家亡,到角逐天下;从颠沛流离,到亡命天涯;从孜然一身,到遇见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失去一个人,何不若梦?何不若梦?
只是又在火里,为何又在火里?
张良现在完全搞不清状况,但他很快发现了身边躺着的人,那人紧紧地抱着他,无意识地把他拽得死紧,好像要把他带到地狱里去。
张良一下子惊起。
颜路已被浓烟熏得昏迷,但仍旧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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