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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反败为胜太过惊险,台上下众人皆回不过神。程溏落回台上,年轻人白了脸色,拾起长剑,“在下技不如人,是阁下胜了。”他转身要走,程溏取下口中匕首,拉住他,“你别走,我胜得侥幸,还是你娶凌小姐罢。”语罢便跃下高台,不顾众人惊疑神色。年轻人一时愣住,倒是凌老爷惟恐夜长梦多,又来一个砸场子的,赶紧上前拉起他的手,直唤贤婿。

比武招亲总算喜气收场。程溏跳下台之际,已瞄到纪雪庵离开人群,身影没入一条小巷。他连忙追去,一入巷子,却已被一只手紧紧拿住脉门,拉至那人身前。

外头还吵闹得很,巷子中却十分幽静。纪雪庵低头打量着程溏,程溏脸颊上被匕首划出一道血痕。纪雪庵目光深晦难明,片刻后松开他手,冷冷道:“你果然没有一丝内力,难怪方才挡了那人一剑,手臂便再没力道。”程溏低头笑道:“主人明察秋毫,叫我十分佩服。”纪雪庵却不吃这一套,“你在外家功夫上很是花哨,为何却没有丝毫内力?”程溏目露黯然神色,“我曾被人毁过经脉,已修习不了任何内功心法。”

纪雪庵退后一步,不愿再问,对别人的过往兴趣不大。他思索一阵,却道:“你既没有内力,只能对付些蹩脚角色,一旦遇上高手便形同废人,我留你在身边有何用?”他一出此言,程溏急切抬头道:“我自知功夫不佳,但凡事并无绝对,只要有心……”

他对着纪雪庵冷硬含讽的面容,也渐渐说不下去。纪雪庵哼了一声,“不论如何,今日你确实赢了那人,第一件事便算你通过。”

程溏顿时满脸喜色,纪雪庵却已抬腿走出巷子。巷口不远处有一间茶馆,也不知纪雪庵是渴了还是累了,竟走了进去。

午时未到,又是晴好天气,茶馆里的人并不多,伙计也懒得上前招呼。二人自寻了桌子坐下,纪雪庵吩咐上一壶茶,要了几样茶点,便不再说话。程溏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杯子,扭头望窗外风景,店门口却风风火火闯入一群人,嚷着口干叫伙计上茶。

这伙人却是先前凌家比武招亲时站在台下的,纪雪庵和程溏去得晚了,不知他们早前也上过台,均败在那年轻人手下。所幸二人坐在大堂柱子后,那群人未注意到他们。原本安静的茶馆顿时变得十分吵闹,众人七嘴八舌,嗓门又大得很。程溏偷偷打量纪雪庵,却见他虽然眉头紧蹙,却无要走的意思。

“你们可知凌家女婿究竟是谁?却是堂堂罗星庄的少庄主罗宇臻,做他的手下败将,也不算太丢脸罢。”一人长声嗟叹,未能娶到凌家千金,遗憾得很。纪雪庵暗道原来是罗星庄少主,二人曾有过一面之缘,难怪他觉得眼熟。却听另一人道:“嘁!那姓罗的最后不也败了,还是别人拱手相让。”旁人连忙道:“兄弟可得说句公道话!最后那小子分明是他耍滑头出阴招,凌老头若要了这个女婿,才真是面上无光!”有人附和道:“不错,那小子乳臭未干,模样长得跟个姑娘似的,只怕凌小姐也喜欢罗少庄主。”

纪雪庵听着,斜眼看了看程溏。程溏面色自若,闲闲喝了口茶,倒是全不放在心上。那群人议论着今日的比武招亲,忽有一人问道:“小弟听说凌小姐年方二八,生得美丽娇艳,凌家又富甲一方,为何要弄什么比武招亲,将独生女儿嫁给武林中人?”另一人哈哈笑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凌家历代都是商贾之家,与武林没什么干系,但自从这位凌老爷当了家,却千方百计要在江湖事中插一脚,找个会武的女婿也应是这个缘故罢。”“这位兄台说得不错,凌老爷对武林中事十分关心。说起来,今届的珍榴会将至,在下还记得上次珍榴会上,那柄薄如蝉翼削铁如泥的绯红小匕,现下就在凌家收着,多半凌小姐的嫁妆中便有这件宝物。”

众人忽然提及珍榴会,纪雪庵和程溏皆心中一动。青浮山万家数年举办一次珍榴会,意为共邀群雄赏玩珍宝。珍榴会的门槛设得极高,展出的宝物也当真稀有。上届最贵重的几件宝贝中,便有这柄绯红小匕。

纪雪庵看了眼程溏,“方才你使的那把匕首,给我看看。”程溏摸出匕首,纪雪庵把玩片刻,还给他道:“寻常兵刃,并非利器。”程溏不明所以,点头道:“也就是铁匠铺买来的,先前与罗少庄主长剑相交,差点断了。”纪雪庵微微撇唇一笑,“我想好第二桩事了,你去将绯红小匕从凌家取来。”

程溏举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放下。他笑了笑道:“主人出的题,却是一次比一次难。”纪雪庵敛起笑意冷冷道:“你不愿便罢了。”程溏却抬头正色道:“我早说过,愿为主人做任何事,莫说是凌家,哪怕刀山火海,我亦万死不辞。”

他说话的声音虽低,却十分坚定。纪雪庵竟有一瞬心中感到异样,转念一想,却冷笑不止。程溏与他非亲非故,若不是为了珍榴会,哪里会这般委曲求全跟着自己?先前湖色山庄那等货色,也值得他低三下四,可见他寻求的不过是能带他上青浮山的人,是不是自己,根本不重要。

程溏见他沉吟不语,问道:“主人,这件事有何期限?”纪雪庵冷笑道:“之前已为你在那破庙浪费三日,如今你还要耽搁,就怕赶不上你心心念念的珍榴会了。”程溏咬了下嘴唇,点头道:“我明白了,定会尽快取来宝物。”

二人再坐了一会儿,那群闲话的人喝完茶便走了,程溏起身道:“主人,此事既然不容拖沓,我先行去打探准备。”纪雪庵点点头,目送程溏走出茶馆,心道凌家得到绯红小匕这样的宝物,必然藏在机密之处,派高手看守。但此事却不能仅凭武力硬闯,智取才是上策,倒是很难说程溏能否得手。他神色闲凉,事不关己,说不定程溏得到绯红小匕,贪恋宝物不告而辞,也省得他去想第三件事。

纪雪庵离开茶馆,独自在疏城长街闲逛。这几日身边有程溏跟着,如今重新落单,说不出的自在无拘。疏城繁华,街上店铺有不少好东西。纪雪庵先前为程溏疗伤,费去大量伤药,特地去了一趟药铺,再拐至布庄买了两件看得上眼的白衣,才不紧不慢回到客栈。

他下午待在房中练字,小睡一会儿,在院中练了一阵剑,不想却有客人上门寻来。纪雪庵只听有杂乱脚步声传来,扭头看去,却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到了院门外。一个双鬟小童走上前叩门,朝他施礼唤道:“纪大侠,我家公子求见。”

纪雪庵一眼便知轿中人是谁,神情微微一动,“进来罢。”他说完,轿夫亦正好停下轿子,一个身穿绿色披风的年轻公子弯腰钻了出来,站定朝纪雪庵淡淡微笑。纪雪庵遥遥点头道:“柳公子,许久不见。”

来人正是纪雪庵昨夜未能见到的繁月阁红牌柳寻。柳寻深知纪雪庵脾气,嘱咐小童和轿夫到外面等候,独自走进院中。纪雪庵替两人倒了茶,淡淡道:“柳公子倒是消息灵通,竟被你找到此处。”柳寻坐在他对面,“你昨夜来繁月阁,兰鹤已经说与我听。疏城中客栈虽多,能入你眼的不过几间,你又提着连璋宝剑,要寻到你并不难。”

纪雪庵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却不多话。柳寻生一颗七巧心,见他这般,便知自己不请自来已然惹了纪雪庵不快。他心下黯然,面上却笑道:“我这次来,并不只为叙旧,却有一条消息要告诉你。”纪雪庵果然抬起头,“什么消息?昨夜兰鹤倒说最近繁月阁并无异状。”柳寻点点头,神情变得有些肃然,“此事我尚未确定,还不曾告诉兰鹤和白鹭,本想直接说给你听,不料昨夜错过,只好今日跑一趟。我得到消息,魔教铃阁的阁主,三天前到了疏城。”

魔教占据西隅,划成各个分部各司其职,俨然已成为一个小王国。铃阁乃是其中专司打造兵刃刑具的地方,当任铃阁阁主名唤韩秀山,生得十分斯文,江湖上人称巧手书生。他姓名长相显得很是无害,实则却是个心狠手辣之辈,魔教各种奇兵异刃,花样无穷的残酷刑具,皆出自他手。

纪雪庵皱起眉毛,喃喃问道:“韩秀山来疏城做什么?”柳寻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难道疏城最近多了什么稀罕兵刃?”纪雪庵心中一跳,凌家的绯红小匕!他站起身,绕着桌子转了两圈。不,不会那么凑巧,绯红小匕数年前就已在凌家,韩秀山为何现在才来?却又忽然想到,凌家近日为招女婿,说不定才放出风声,吸引青年才俊来娶他家女儿。纪雪庵抬头望着天色,愈发蹙紧眉头。此时离程溏与他分开已有大半天,不知他做了哪些准备,现下在何处。

柳寻说了几句话,纪雪庵却没有反应。他起身走到纪雪庵身旁,拉住他的手,再回到桌边挨着坐下,柔声问道:“雪庵,你怎么了?可在担心烦恼什么?”纪雪庵猛然回神,定定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方才胡思乱想而已。”柳寻伸出白皙手指揉了揉他的眉心,“你总是皱眉,这样不好。有什么烦心事,说给我听听罢。”

纪雪庵偏头避开他的手指,却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柳寻叹了口气,“我说,韩秀山或许会来繁月阁,我随时派人通知你。”纪雪庵一愣,目光如炬盯着他,“他去繁月阁做什么?”柳寻面色微红,顿了顿才道:“韩秀山醉心一切精巧器物,不仅武器刑具,传闻他对风月场中的物件也颇有研究。我猜他既然来了疏城,说不定会去繁月阁。”

他靠得离纪雪庵极近,双颊红晕眸中眼波皆十分惑人,纪雪庵看在眼中,此刻却无心情,只淡淡道:“如此简单便好,我还担心繁月阁乃捕风楼据点的事让韩秀山识破了。”柳寻又微微叹气,身子向后坐直,“凡事我留心着,他若真来了,我必会设法告知你。”纪雪庵点点头,“有劳。”

二人一时无话,天色早已黑透,院中凉风习习,入秋后便有些寒意。纪雪庵顾不上柳寻枯坐一旁,双目看着院门,心中思绪烦杂。叫程溏去凌家盗取绯红小匕,自然是件危险的事,可程溏自愿答应,即便出了什么事,纪雪庵都大可以心安理得。但是如今——纪雪庵又不自觉皱起眉头,连魔教中人也牵涉其中,非同小可。他明知此节,仍不闻不问任由程溏潜入凌家,与叫他去送死无异。

纪雪庵站了起来,暗自下了决定。事后程溏留或走,此刻都已顾不上。他虽口口声声愿为纪雪庵送命,纪雪庵却不肯平白欠人一条性命。更何况盗走绯红小匕本就是他随口一提,为此送死太过不值。当务之急,便是赶去凌家,在程溏动手前制止他。

他刚迈出一步,院门口却走来一人,引得柳寻也转头去看。纪雪庵停在院中,月色之下只见那人身形瘦小,容貌秀美,不是程溏又是哪个?

程溏径自走入院中,面上带着灿烂笑容,啪的一声将一只盒子放在桌上。纪雪庵微微瞪大眼,走上前打开盒子。盒中静静躺着一柄三寸不到的匕首,刀柄由赤玉雕成,刀刃薄如蝉翼,在月光下透出淡淡绯色,正是那把稀世珍宝绯红小匕。

纪雪庵蓦然又将盖子合上,紧紧盯住程溏,“你是如何取得?”程溏正要答话,目光却转到一旁柳寻身上。柳寻会意起身,微笑道:“雪庵,我先回避一下。”说着便往纪雪庵屋中走去。

他此举也十分古怪,明明只是个客人,怎么回避到主人屋中?程溏奇怪地看柳寻关上房门,转过头才笑道:“说来也实在是侥幸,多亏主人白天提醒。择日不如撞日,我打定主意今晚就动手,谁知上午才比武招亲,晚上就办了喜事。凌家摆了数十桌酒宴,宅中客人如云,我混入其中,丝毫不引人注意。”纪雪庵淡淡道:“我白天并未想到此节,你不用算作我的功劳。”程溏微笑一下,继续道:“这样大好日子,若还有家仆严守岗位,不敢松懈,想必就是凌家收藏绯红小匕之处。我偷偷寻到那里,果然见七八个高手作家仆打扮守在外头。”

纪雪庵冷冷道:“既然是七八个高手,你又如何顺利取出宝物?”程溏笑得有些狡黠,“主人可听过一种迷药,名唤杏香?”纪雪庵暗吃一惊,迷药杏香出自魔教药堂,只有极少流落在外,价值千金。若有杏香在手,莫说七八个高手,同时迷倒十七八个也不稀奇。他早就打量程溏周身,见他确实毫发无伤,未曾与人动手过。纪雪庵一时神色极冷,只默默看着程溏,却不再说话。

程溏收起笑容,心知纪雪庵虽不屑一再追问,自己若不解释清楚,只怕叫他更生气。他受伤昏迷时被纪雪庵剥光衣衫,那时候身上自然没有杏香。程溏抬头道:“我原先也无计可施,下午却意外在街上遇见位旧友,杏香是从他手中而来。”

这理由听起来过于巧合荒诞,反而极有可能是真的,但他说得含糊不清,显然有内情不能言明。纪雪庵暗道程溏的旧友多半是魔教中人,却不知他自己……魔教的人现身疏城,看来韩秀山的确来了。他沉吟不语,程溏知自己已惹了纪雪庵不快,面上微微黯然,“主人既然还有客人,我先回房了。”纪雪庵冷眼看着他背影,忽然出声喝道:“站住!”

程溏一愣,慢慢转过身。纪雪庵踏前一步,“把你前襟解开。”程溏动了动手指,苦笑一下,依言拉开胸襟,明晃晃的月光下胸口赫然一枚掌印。纪雪庵神色晦暗,走到他身前扣住脉门,片刻后才放下,“伤得不算重,是何人打的?”程溏抬眼看他,“先前我在凌家藏宝楼周围摸索,被一个护卫发现,吃了他一掌,不得已才引燃杏香。”纪雪庵冷哼一声,“你说谎。分明是你故意挨了他一掌,吸引那七八人将你围住,才好让你放香迷倒他们。杏香再厉害,若对方分散在各处,也不可能被你同时放倒。”

程溏与他对视一阵,才慢慢笑道:“果然凡事瞒不过主人。我虽说得轻巧,要从凌家取出绯红小匕,毕竟不是一件易事。”纪雪庵冷冷看他,“你没有内力护身,难道不怕被一掌打死?”程溏道:“我特意在他们之中功夫最弱的那人面前现身,况且初交手必为试探,对方不会出全力。”纪雪庵挑眉冷笑,“你倒也懂惜命?”程溏看着他,认真道:“我虽死不足惜,但我既决意追随主人到底,便要处处小心别折了小命。”

他说话时,依然是平素坚定无比的语气。二人离得极近,纪雪庵盯着程溏的双目,简直当真要相信,程溏是他忠心不二的随从。他闭上眼,微微感到晕眩,便是先前柳寻含情脉脉的醉人眼波,也不曾叫他露出这样的破绽。纪雪庵的眼前一时闪过许多人事,程溏,杏香,韩秀山,魔教……

迷惑游疑只有一瞬,纪雪庵睁开双眼,眸中一派寒冷玄冰。他忽然之间冒出一个念头,走到桌边将绯红小匕的盒子抛给程溏,“你既然取来了,这东西便归你所有,我并不需要。同时,第二件事算你做成。明天晚上你随我去一个地方,我要你办第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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