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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雪庵不由自主弯起嘴角,即便在水最深的河心,也不让程溏触到一分。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处深谷之上有一座吊桥,你可知道?”程溏啊了一声,语气中有些得意洋洋,“我上次逃跑的时候,过了桥便顺手将它砍断了,你不知那些追兵的脸色多好看!”纪雪庵又是一掌拍疼他屁股,任凭程溏委委屈屈追问怎么了,也不再理他。

二人渡过河,依照程溏回忆,上岸后寻到那处山洞。程溏唤纪雪庵只顾运功蒸干身体,吭哧吭哧从洞中果然拖出一堆干柴,甚至还有剩余干粮。他仔细掰了些尝,眉开眼笑道一声竟然没坏,便生了火专心致志烤起来。程溏歪脸看着纪雪庵,待他睁开双目,才笑着道:“雪庵,连晚饭都有着落啦。”纪雪庵瞅着他笑脸,忽而皱眉扯了扯他身上红衣,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你穿这个。”

语罢便伸手来扯程溏前襟。程溏的脸快比衣裳还红,低声唤了一声雪庵,直待纪雪庵的手剥开袍子露出他胸口发红拳印,才抬头似笑非笑道:“你想什么?”程溏面上快要滴血,任由纪雪庵轻轻抚着那片伤处,黯声问道:“疼么?”程溏摇摇头,笑道:“那人不为伤我性命,只不过外劲大了些。骨头未断,仅伤及皮肉,不必担心。”纪雪庵却从怀中摸出一瓶伤药,倒在掌心搓揉红印,微微蹙眉道:“皮肉亦非小事,不散开淤血,明日便成一副青紫样子。”

程溏低头看着纪雪庵认真动作,目中透出温柔,笑容却突然飘缈起来。纪雪庵擦完药,替他拢好衣衫,却听程溏轻声道:“我也不喜欢穿红衣裳,有一日穿了一件白衣,便给韦行舟全撕了。”语罢大约害怕瞧见纪雪庵神色,径自垂下眼帘。纪雪庵顿了顿,并未接话。程溏咬咬牙,径自继续道:“你方才也听到啦,我为求他掉以轻心,虽没什么好脸色,但始终不曾反抗。若是换一个人,大约会宁死不屈,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将这条性命浪费在他手中。不过或许这只是我为自己寻的借口,其实我本来便是鲜廉寡耻的人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再难看再卑贱也没关系……譬如从前接近你,又譬如在韦行舟身边,甚至现在拉你一同逃跑。雪庵,你方才是不是想过干脆与韦行舟决一死战?但我偏偏……拖累你东藏西躲,还沾沾自喜——”

他声音愈来愈低,却戛然而止,下巴被纪雪庵一把攥住,用力抬了起来。纪雪庵看着程溏的眼睛,神情略显冷淡,却开口道:“你从前说过,没人愿意曲折成事,世间万般,不过都为无奈二字。你说我不明白,其实我明白得很,只是站得太高,一时竟忘了那些模糊遥远的心思。你若当真鲜廉寡耻,便不会这般痛苦怀疑。程溏,你已经比许多人了不起。魅功蛊惑人的心神,饶是武功再高强也难敌,世上少有更大的诱惑,但你却宁肯去尝无奈的滋味。”

程溏目不转瞬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发颤,忽然问道:“那个时候,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一场戏,并非真的对你施展魅功?”纪雪庵定定看他一眼,下一刻冷淡神色一扫而空,嘴角弯起一个微笑,笑中却有十分心痛。他伸手抚着程溏眼角,缓缓道:“便在我决心看你一眼,终与你四目相对时,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的眼神,那夜在疏城繁月阁力竭倒地,却回头笑了一下,与今晚一模一样的眼神。当初我只觉心头震动,如今才看懂你的无奈。我竟然后悔为何不早些开窍,再早些明白你,喜欢你,对你好……小溏——”他低头在程溏眼皮轻轻一吻,“已经有人懂你,往后不要再这么说自己,也不要再露出那样神色。”

他话声落下,山洞中便只余下枯枝噼啪的爆音。程溏直愣愣盯着纪雪庵,方才被他亲过的眼角一点点泛红,却猛然闭上双目,抬头狠狠去亲纪雪庵。纪雪庵将他拥入怀中,四片嘴唇胶着在一处,再也不愿分开。他只觉相贴的脸颊间沾上湿热,微微松开程溏,似笑似叹,喃喃道:“你有心无力,是你的无奈。我身边有你,却是我的无奈。孤身动手我并不怕,但有你在旁,我便不敢冒险。我虽一时有过向韦行舟出手的念头,但此刻逃跑亦是我的主意。虽然无奈,却不是负担,就像背着你过河,比学会什么草上飞水上漂的功夫都要叫我快活。”程溏抬手抹了下脸,吸着鼻子笑道:“你平素冷冰冰,怎么此刻说不完的话,一张嘴好似抹了蜜?”纪雪庵低声一笑,嘴唇再次贴上,“抹没抹蜜,你尝尝便知。”

二人互相搂着脖子,交缠的鼻息喷在对方脸上,将所有的寒意都驱走。程溏微微后退,便被纪雪庵紧紧追上,纪雪庵松开一条手臂,腰间便被程溏急忙拥住。身体贴得那么近,彼此生起的欲望无处可躲。纪雪庵抬起双目,望见程溏泛红耳根,喘息道:“这个时候……这种时候……还是不要……”

纪雪庵一顿,低头亲一下程溏嘴角,声音半哑道好。程溏偷偷抬眼见他并未生气,理好衣衫,抱着腿平息半晌,才拿了干粮递与纪雪庵,“吃些东西罢。”此处地势甚高,便是夏天山峰积雪不化,山洞中的食物竟没有败坏,只冻得硬邦邦,在火上烤了仍然难吃得很。二人并肩而坐,程溏慢慢嚼着口中东西,忽然叹了口气道:“外面那么冷,东西这么难吃,后头有追兵,比青浮山还要凶多吉少……但我从来没有一日像今天这么开心。”

他说完,纪雪庵心中微微一动,转头静静看他,好似知道程溏还要说些什么。程溏向他淡淡一笑,却没头没脑说道:“我进入兰阁前的事已记不太清,依稀是贫苦农家实在养不活我,只好将我卖了,在人牙子手中几经辗转,最后被卖入魔教。兰阁的师傅很凶,功课也繁多,虽衣食无忧,年纪太小也根本不知那是个做什么的地方,心中终归藏着一份不安,平时却不敢显露。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师傅挑中我修习魅功。我的地位自然高了许多,搬入新的屋子,邻屋住了一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嘴角不由自主露出微笑,看纪雪庵一眼,“便是我先前同你提及的那人,他的名字叫阿营。”纪雪庵心中已掀起波澜,面上却不动声色。程溏并不知他昏睡中数次唤起这个名字,纪雪庵早就不陌生,也不知他在赶赴魔教的途中已下定决心,关于程溏的一切,尤其是阿营的事,他定要问个清楚。纪雪庵胸口喜悦与心疼交织在一块,喜的是程溏终于向他谈起往事,甚至他尚未开口,但那段惨淡的年少时光,他只怕程溏仍不能释怀。他伸出一手握住程溏,程溏抬脸笑了笑,继续道:“我从前说过,魔教为笼络威慑武林中一些门派,着他们将子弟送入魔教为质。但兰阁中的那些,几乎全是弃子,经脉尽毁,学的又是旁门左道,即便有一日能离开魔教,家人也不愿再承认他们。阿营本姓沈,但我从来不唤他全名……”他双目一片黑沉,面上笑意也飞快消退,“雪庵,你是不是猜到了?我为什么知道捕风楼与魔教之间的龌龊事,又为何那么恨沈荃?阿营是捕风楼送来的质子,沈荃原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纪雪庵并没有说话,只将他手握得更紧一些。程溏慢慢平静,脸上却露出无比怀念心酸的笑容,“我直待认识阿营,才知兰阁是什么地方,那个堪比神明的教主是什么人,才发现我原来的日子几乎称得上无忧无虑。那几年,竟是我在兰阁最快乐的时日。我与阿营皆修习魅功,却长进极慢,最后连师傅也不愿再管教,正中我们下怀,每天跑到山谷中尽情嬉耍。但便是那一天——”程溏蓦然打了个冷噤,声音微微发抖:“ 那一天,我与阿营在河滩边打闹。阿营从前只学过些粗劣功夫,尽数教了我,我们便常常私下比试。我们二人兀自又打又笑,阿营却忽然噤声,我抬起头,只看见有一个少年骑在马上,皱眉冷冷看着我们。”

他缓了缓,苦笑道:“那人便是韦行舟,但他生得貌美,我们只当是未曾见过的兰阁弟子。正不知所措,却听韦行舟厌恶道,兰阁如今愈发无法无天,竟容得下这等顽劣弟子。他这么说,手下便立刻将我们捉回兰阁。师傅战战兢兢,大骂我们二人。韦行舟听闻我们素来不成器,不耐烦起来,命师傅考我们一考,若不叫他满意,便干脆杀了。我虽然害怕得要命,但兰阁本来就常有弟子死伤之事,只当自己逃不过一劫。谁知道、谁知道师傅吩咐的几桩功课,我竟然都完成了。最后便是施展魅功,我从未试过,更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然修成。那个被我挑中的侍女一脸怜爱看着我,叫我几乎要哭。一时间,年幼时娘亲模糊的影子浮上心头,韦行舟却已经站起来,目不转睛看着我,命我叫她撞柱自尽。我、我——”

程溏牙齿格格作响,再也说不下去。纪雪庵抚着他面无血色的脸颊,低声道:“程溏,不是你的错。”程溏摇了摇头,重重喘了几口气,才道:“那是第一个死在我的魅功之上的人。地上全是鲜血,韦行舟却抚掌大笑,师傅也不敢置信,对我刮目相看。我简直要发疯,又累得瘫倒在地上,只晓得抬头去找阿营,用眼神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阿营走过来抱住我,目光中没有一丝厌恶或惊恐,只有一如既往的坦荡。师傅似是极为不安,窃声与韦行舟说话。我那时只当自己莫名其妙开窍,还不知旁人的速成之法会要人性命。韦行舟转过脸,竟对我笑了一下。他生得俊美,我却不由自主发抖,好像被一条毒蛇盯上,肆无忌惮向我吐出信子。他又瞥了眼阿营,道这人便杀了罢。我拼命喊着不要,韦行舟走来将我抱起,已然走到门口,忽然又转头皱眉向阿营道,我记起你是谁了。不知什么缘故,大约他还有些忌惮捕风楼,留下了阿营性命。我一直勉强撑着精神,那时终于昏过去。”

纪雪庵听得吃了一惊,“那人、那个阿营,却没有修成魅功么?”

纪雪庵听得吃了一惊,“那人、那个阿营,却没有修成魅功么?”程溏摇摇头,缓缓道:“我当时却不奇怪,我们这般偷懒,合该练不成,只有我才是异数。离开魔教之后,我翻阅了许多关于魅功的典籍,读过从前图贺国的舞姬是如何修习魅功,才知我算是歪打正着,也渐渐明白过来,阿营果然是难以练成的。那些舞姬看尽红尘百态,心里却有一份常人难以比拟的超然,故而兰阁刻意挑选心思纯净的少年人修习,便是此故。阿营心中有恨,彻骨仇恨,即便资质再出众,却始终达不到施展之际那一刻的忘我情境。”

他说着阿营的仇恨,却仿佛感同身受,一脸深深厌恶。纪雪庵顺着他的话问道:“他恨捕风楼么?”程溏抬起脸,双目皆是痛意,“他恨捕风楼,更恨沈荃。他父亲早逝,沈荃在十几岁时便继任楼主。阿营曾说过,他原以为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但亲手送他入魔教的不是旁人正是沈荃。他并不是一个毫无心计的人,从小便比我聪敏许多。他不愿做兰阁中的低下弟子,将来只能以色侍人,连师傅也看走眼,选他修习魅功,但他又如何肯被他们洗脑,如何肯学那种同样不堪的功夫?捕风楼,沈荃,阿营是他的亲弟弟啊,他怎么能这般对他?”

纪雪庵沉吟片刻,声音微讽道:“捕风楼楼主沈荃,世上有多少人被他欺骗。不但魔教视他为盟友,他请出桑谷神医挽救青浮山劫难,只怕正道人士也已奉他为救星。”程溏闻言狠狠一愣,瞪着双目思索片刻,忽然叫道:“原来是他!”纪雪庵奇道:“怎么了,你想起什么?”程溏冷笑一声,“桑谷神医,原来是他,怪不得,怪不得。我从地牢里出来,听见那个轮椅上的人抚琴消除摄魂术,心中大吃一惊,但后来发生太多事,我竟忘记了此节。世上还有那个不良于行的人如他这般出名,而他身后却立着四个捕风楼暗卫。我惊疑沈荃究竟使出什么本事,竟连桑谷的人都请得出山,更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桑谷谷主却是我见过的!”

但祝珣明明说他并不识得程溏。纪雪庵不由皱起眉头,程溏冷冷道:“你或许料想不到,这人从前却在兰阁待过。我犹记得,我和阿营打架玩闹时,好几回望见他躲在柱子后偷偷看我们。他约摸出现了数月,后来便不再见踪影,我并未放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连面目都早就记不清,但当时兰阁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却只有他一人。”他以为桑谷与捕风楼勾结,口气变得恶劣起来。纪雪庵虽不知祝珣为何骗自己,顿了一顿,还是慢慢将自己与祝珣等人结伴行至天颐山脉的事说与程溏听。程溏闻及祝珣医好纪雪庵内伤,面上已缓和许多,却听他道:“沈荃请得动他,自然手中有极大的筹码。你曾说过魔教圣宝之一的桑谷玉本就出自桑谷,祝珣并非被族人送入魔教,却是被觊觎宝玉的魔教强行抓走的。他后来得以离开兰阁,便是父亲拿桑谷玉交换回他。宝玉因他而失,祝珣多少难以释怀,沈荃却以桑谷玉为酬谢大礼,叫祝珣难以拒绝。”

他话音落下,手心竟被程溏死死掐住,不由惊道:“小溏?”程溏恍若未闻,霎那间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纪雪庵从未在他脸上瞧见过这么伤心的神色,仿佛眨一下眼,连天地也要崩塌。程溏动了好几下嘴唇,似是连发问都不敢,最后颤声道:“桑谷玉……他、他给他了?”他问得一派乱七八糟,究竟是问沈荃给祝珣了,还是别人给沈荃了。纪雪庵急忙抚住他脸,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据实以告:“我不知沈荃从何而来宝玉,祝珣尚未拿到玉。或许,或许只是沈荃骗了他。”

程溏兀自失神,良久才惨然笑了一下。他轻轻挣开纪雪庵,却站起身走到山洞口,抬头望向天上明月。纪雪庵看着他的背影,亦是摇头自嘲一笑。程溏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一个问题却牵出另一个问题,谜团只愈来愈多。沈荃藏在湖城别庄的二弟,想来便是阿营,如今却用珍奇药材供养着。韦行舟对待程溏仿佛不舍得一口吞下耗子的猫,偏要来回拨弄生生玩死,与其说他对程溏耐心,纪雪庵却更奇怪他何以如此游刃有余?还有桑谷玉,仅仅提起便叫程溏大惊失色,这件宝贝如何从魔教落入沈荃手中,纪雪庵料想或许与程溏脱不了干系。但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多问一句。不仅因为程溏已心神大乱近乎崩溃,更是因为他忽然想到,程溏在兰阁纵然再难受,十余年来从未有过逃跑念头,直到引起韦行舟注意。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叫一个少年千辛万苦逃离魔教,又尝遍艰辛漂泊在江湖?

太残忍了,连纪雪庵素来冷硬的心都微微发颤。程溏却回过身,红着眼眶向他笑了一笑,“对不起,叫你担心。我继续说罢,后来——”

他声音猝然止住,取而代之竟是纪雪庵一声痛呼:“小溏!”他眼睁睁望着一支箭穿透程溏胸膛,疾步飞窜至前,只来得及接住他摇晃倒下的身体。程溏无力地撑着眼皮看他,张开嘴似要说些什么,却哇的一声将白衣染红。纪雪庵目眦欲裂,周身气息竟要将长夜冻成冰霜。他抱着程溏的手犹在发抖,平举连璋的手却纹丝不动。山洞外的承阁杀手皆后退一步,纪雪庵一字一字仿佛铁锥砸碎冰面,寒夜中吐出口的白气全是杀意,“我杀了你们!”

他左手轻轻一推,将程溏稳稳送入洞内。承阁众人眼见程溏轻飘飘落在地上,竟连灰尘也不曾扬起几分,心中只剩下胆寒。须知刚猛强劲已属不易,刚至极处却成柔,这一手功夫更是天下地下的难得。纪雪庵头也不回,剑比人更快,银光所到之处,尽是鲜血纷飞。他胸中憋着一口恶气,本就不是什么点到为止的君子,面向这群怎么也甩不开的承阁杀手,如何再会客气。

月光洒在这片雪地上,却照出一副可怖光景。地上残雪被染成红色,纪雪庵脸上溅满血迹,只露出一双冷澈如寒星的双目。连璋周身真气充盈,沾染的血又飞快弹开,仍是一道银白无暇的流光。纪雪庵冷冷看着面前的黑衣人沉沉向后倒去,右臂砸到一旁树上,引得积雪扑簌簌落下。承阁杀手再无一口活人气息,纪雪庵却抬起头,忽然纵身跃起,停在一棵高树枝上。树梢上仍披挂着白雪,却留下一个小巧的半月脚印。纪雪庵狠狠扯着树枝跳下,怒吼道:“滚出来!给我滚出来!”

却没有人答他。天地间一片静谧,若非雪地上横卧着的二十来具尸首,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山洞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呻吟,纪雪庵挟着一身寒气冲入山洞,单膝落在程溏身边。他方才一手推得甚巧,恰好叫程溏侧卧在地。程溏看着他一脸冰冷,却是紧张所致,想要说话,又咳出一口血水。纪雪庵狠心咬一咬牙,双手撑扶在他身上,道:“箭在右胸,应只伤了肺脏。小溏,你且忍一下,我替你拔箭出来。”

程溏呼吸间全是湿喘声音,只慢慢点了下头。那支箭穿胸而过,纪雪庵两手缓缓搭在头尾,深深吸一口气,手上内力怦然一发,两手疾退拔出断箭,再飞快在胸前点住要穴止血。伤处原先已渗了不少血,饶是他动作再快,仍有一小股血喷射在他身上。程溏被他轻轻扳过身体,双目紧闭,脸上不知是汗是泪一片湿淋。纪雪庵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撕开程溏衣衫仔细上药,又摸出一粒丹药,凑到程溏嘴边低声哄道:“小溏,吃药。”

也是万幸,此次纪雪庵赶赴天颐山脉,心知必有一场恶战,身上备足伤药。但惟有这粒丹药,却绝非寻常药铺能够购得。五色大还丹,世间难得的宝物,于习武之人来说,不仅对疗治内伤有奇效,更能增进功力。纪雪庵历经祝珣七七四十九日施针之后,木槿夫人便将五色大还丹交给纪雪庵。他推脱不得,干催洒然收下,不愿辜负失而复得的朋友情谊。这粒丹药用在程溏身上简直称得上暴殄天物,纪雪庵眉头丝毫不皱,小心翼翼捧着水囊看程溏咽下,心中对丰氏夫妇的感激之情却比当初收下五色大还丹时更甚。

程溏似乎昏睡过去,眼睛始终不曾睁开。纪雪庵怕他压到前后两处伤口,一直伸手扶着他的身体,凝视着他的睡脸。亦不知过了多久,程溏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喉中呼哧声音却轻了一些。纪雪庵如释重负,暗道这等宝物果然名不虚传,却见程溏动了下嘴唇,口中模糊喊了两个字。

纪雪庵刹那间只觉手中程溏的身体竟冷如冰雪。程溏虽唤得含糊,他离得太近,却足以听见阿营的名字。程溏仿佛被噩梦缠住,眉头忽而皱紧,却又慢慢松开,喃喃道:“阿营……对不起……他这次……终于肯放过我啦……”纪雪庵心中一片凉意,明白程溏所言是指韦行舟终对他出手,却怆然笑了一声。他哑声道:“他放过你,谁放过我?程溏,我不放你。”程溏在梦中又皱起眉毛,面上露出痛苦神色,胡乱摇了下脑袋,声音低而慌张:“但我……我舍不得他……舍不得……不要!”

他猝然睁开双目,瞬间便有眼泪不停滚落。程溏用力眨去泪水,紧紧盯着纪雪庵,喉中呼呼道:“雪庵!雪庵!”纪雪庵浑身僵住,一瞬不瞬地看他, “你……舍不得我。”他再也忍不住,低头狠狠吻住程溏的嘴。程溏口中满是血腥气,纪雪庵亦不敢多流连,抬起头,果然见他复又气喘得厉害,胸膛起伏,引得伤口疼了,不由又委屈又生气地瞪纪雪庵一眼。纪雪庵心中一片柔软,嘴角露出一丝浅淡微笑,伸手捏住程溏鼻子,四片干燥的嘴唇贴住,却缓缓渡了一口气给他。

不知是那五色大还丹起了效用,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程溏先前一片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血色。纪雪庵却忽然想起那日祝珣滑落河中,正是自己渡气给他,耳畔响起祝珣难得坚持的声音:“救命之恩大过天,是纪大侠太谦虚。往后纪大侠有用得着桑谷之处,还请尽管开口。”他当然不曾放在心上,也从未料到自己会有一日有求于人。纪雪庵目光落在程溏伤处,沉吟良久,终是开口道:“程溏,我们去桑谷。”程溏微微一愣,困意又慢慢袭来。他的确伤得不轻,又相信纪雪庵的打算,点一下头,便闭上了眼睛。

纪雪庵瞧着程溏的脸许久,才望向洞外黑夜。祝珣不知出于何意,特地将进入桑谷的法子告诉他,如今却换来纪雪庵的庆幸与感激。一阵寒风刮来,吹得火光乱晃,纪雪庵黑沉的双眸却没有一丝动摇。若在一日之前,他得知自己将去桑谷求助,或许还会觉着不可思议,但此刻却全无这般情绪。纪雪庵伸手轻轻拭去程溏嘴角血迹,这人不知不觉已对他如此重要,为了保护他,莫说有求于人,哪怕折腰受辱,又有什么丢脸?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就此前往桑谷。纪雪庵先前笃定承阁杀手追不上他的脚程,程溏藏身的山洞也颇为隐蔽,直到他看到树梢上那个半月印迹,却是当初在青浮山上亦见过的。魔教青阁之中,必然有一位高手,将飞鸿派的轻功学得出神入化。那人既然能追得上纪雪庵一次,定还会有下一遭。程溏伤势不容耽搁,他却要在进入桑谷之前将那人解决。

还有承阁那个神秘莫测的首领,不知何等来历,他对韦行舟并无忠诚,亦无与正道联手之心,大约有其自己打算。纪雪庵目中透出寒色,那支射中程溏的箭是否由他而发?箭穿右胸,避开要害,究竟是射箭的人功夫不济还是刻意为之?不管那人到底心怀什么主意,若这支箭是他所射,纪雪庵绝不会轻饶。

他心头乱七八糟转过许多念头,守着程溏枯坐一夜。洞外天色渐渐发白,第一道晨光落到纪雪庵脚旁,身边却传来一丝动静。纪雪庵连忙回头,借着微弱光亮瞧见程溏脸色已不复苍白,不由心中一喜。程溏吃力地睁开双目,转过脑袋,视线与纪雪庵对上,迷糊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个微笑。纪雪庵始终撑着程溏身体,此刻喂他喝水十分方便。程溏出血太多,渴得厉害,一口气喝光水囊,舔了舔干涩嘴唇。他轻咳两声,却未再喀血,慢慢道:“雪庵,你昨夜是不是喂我吃了药?今日醒来果然好受许多。”

纪雪庵缓声道:“你觉着好受便好。”却不多言。程溏并非习武之人,即便听闻五色大还丹的名字,也未必知道它何等珍贵,又何必平白惹他心疼。程溏抬起手臂撑在纪雪庵身上,皱着眉头坐起来,略松了口气,问道:“你是不是还说过,我们将要去桑谷?”纪雪庵点点头,程溏自言自语道:“原来不是我听错。”纪雪庵微微蹙眉,以为程溏清醒后不愿去桑谷,“你不肯?”程溏摇了下头,笑道:“没有。我若不快些恢复,固执跟在你身边,才是真正的拖累。”纪雪庵淡淡一笑,却低头亲了下他的脸,“你说得不错,但往后你我之间不许再说拖累二字。”

二人吃完余下干粮,此时此刻,洞外满地尸首,程溏身受重伤,心境却又与昨夜大不相同。纪雪庵瞧见程溏脸蛋蹭上的干屑,抬手替他抹去。程溏仰脸微微一笑,目光中满是依恋,落在纪雪庵眼中,却比那一抹晨光还要动人。他看得心满意足,转过脸闲闲道:“怎么这东西变得好吃许多?”

山洞外已天色大亮,二人亦打算动身。程溏前胸后背皆有伤口,行走难免牵动,被纪雪庵抱在身前。他下身被托住,一臂勾住纪雪庵脖子,个子倒顿时比他高出不少,却红了脸道:“我又不是娃娃,成何体统?”纪雪庵一笑,“荒山野岭,哪来旁人笑话你?”程溏没什么力气瞪他一眼,“你往后也不许笑话。”

离开山洞,在程溏指点之下,纪雪庵抱着他向东走去。二人在山林中行了半日,才找到上山时的那条山道。路中间横着一块巨石,纪雪庵伸手一指,淡声道:“我便是在此处与祝珣他们分开。”他将程溏抱到石头上,见程溏不解看向他,却冷冷道:“要去桑谷须再往前行。”话音落下,连璋已脱鞘而出,猛然向后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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