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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之中,只见一道粉红色光弧一闪而过。那人还来不及闷哼一声,身体被程溏一把稳住,扶坐在椅子上没有倒下。他收起绯红小匕,抹去额头的虚汗,先前出血太多,动得太急便眼前发黑,多亏荼阁不知给他灌下什么猛药,才能勉强行动自如。程溏扶墙喘息片刻,轻声推开房门。屋外东方隐隐透出光亮,荼阁药庐上空青烟不断。他扫了一眼四下无人,沿着院墙一步步向外走去。

关于纪大侠的衣服:

之前的确有提到一件衣服不穿第二遍的怪癖

不过在不能换衣服的境况中,纪大侠为了保持衣裳的美观整洁,会时不时打开真气按钮,将尘土弹开。。。反正是不科学的!

纵然程溏于阵法一窍不通,也听闻过天张地弛阵的凶名。“两个死人?”他喃喃重复那个荼阁人的话,冷冷一笑,最后却是他成了尸体。程溏从房中逃出并未穿鞋,赤着双足快步穿过回廊,一闪身藏在墙角的一丛碧竹之后。便是世上再厉害再牢不可破的阵又如何,他不信天张地弛阵能困住纪雪庵。唯一的变数,却是一个已经出阵的人。

程溏靠着石墙慢慢滑下身体,轻轻喘气,努力平息眩晕。他不知徐朝飞在慌乱之际会不会告诉纪雪庵他也曾跟着他们闯入阵中,而他现在却已不在,纪雪庵若执意寻他,根本连尸首也找不到。尸首么……程溏缓缓睁开双目,嘴角微微放松,纪雪庵寻不到尸首,大约便会猜到他已不在阵中。纪雪庵与他数度历经险境,定能知道他程溏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死的人!

有三五个人疾步走上回廊,程溏无声无息地缩紧身体,只能瞧见那些人黑色的下摆。他不知他们是否已发觉他杀人逃跑,心中打定主意暂时藏身于此,且看荼阁动静再见机行事。程溏只会些拳脚招式,人生得瘦小又身受重伤,足够叫人轻视。但他却有谁也比不来的耐性,为成一件事不惜布局两载,百般曲折,千般险阻,也不会叫他忘记初衷。程溏默默握紧手中的绯红小匕,所幸荼阁中人同样不精武艺,却叫他出逃容易许多。

他不知蹲跪了多久,回廊上的人却接连不断,不由心中生出疑窦,若仅仅来捉拿他,哪里需要整个荼阁倾巢而出?远远传来喧哗,程溏强撑精神费力辨听,隐约闻及纪雪庵的名字,顿时为之一振。他将手提到唇畔,在手背上狠狠咬出一个血印,生生逼得眼前重影略淡。晨风从东面吹来,朝阳已淡淡落在廊下青砖,兵刃相接之声再真实不过地传入程溏耳中。

程溏浑身一颤,掌心绯红小匕竟松开掉落。他吓一跳,却见足底泥土甚厚,未发出丁点声响。程溏张开五指要去拾匕首,却猛然捂住了嘴。他不知道为何片刻之前还能冷静思虑从容分辩,此时此刻心却要从喉咙口蹦出。流了那么多血,本来脉象几乎都摸不到,为何心跳却忽然重得叫他害怕被敌人察觉?他腮帮憋得发酸,放下手掌,才发觉自己竟咧嘴在笑。雪庵,雪庵,这个名字在心底愈来愈响,程溏甚至不知自己是否已念出声。他再也按捺不住,飞快捡起绯红小匕割下一片衣角,蒙住口鼻冲了出去。

墙角已空无一人,大约荼阁所有人都前去迎战。程溏扶着廊柱,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转过一个弯,足尖却触到一样柔软的物什。程溏低下头,只见自己的脚趾抵在一具尸体的脸上。他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抬起头。

廊外正是一方空旷之地,只在四角载了花树。纪雪庵站在空庭中,无声地看着程溏。他不过刚从墙后露出半张脸,纪雪庵的目光却犹如静待百年之久。天光澄澈,万里无云,晨曦最是动人。纪雪庵忽然开口低声道:“我之前为何要生气,分明世上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人这般。”徐朝飞站在他身后,听他自言自语,不由露出微笑。

他看着纪雪庵缓步向程溏走去,二人之间遍地尸首,程溏的趾间或许已经被鲜血濡湿。但没有人在乎这些,敌人的深巢,四伏的危机,一切皆铺设成这段三丈路,仿佛他跨越刀光剑影千劫万难,只为走到他的身旁。

纪雪庵站定在程溏身前,深深看他一眼,却道:“五啖园中的人,皆在这里了?”程溏低头环顾四周,摇了摇头道:“药庐中有一位长老,地位颇高,想来不会贸然迎战。”他想起长老所言要去向韦行舟禀报他身携血寒蛊雌虫一事,不觉皱了下眉,“荼阁遭难,应有人向外通报,我们须快一些,赶在援兵到来之前。”

徐朝飞这时走到二人身后,笑了笑道:“荼阁与天颐宫相距甚远,他们也只得求助承阁。莫说承阁现下已被裘大侠他们引开,便是在左近,莫要忘了沈楼主手下的十七暗士。”纪雪庵不置可否,只侧头瞧着程溏,“你可还走得动?斩草除根,我便要往药庐深处去了。”程溏淡淡一笑,伸出一只手拉住纪雪庵的衣袖,“你带我一起去罢。”

事已至此,五啖园中幸存的荼阁人已同瓮中之鳖无异。徐朝飞走在前头开道,纪雪庵握了程溏的手慢步跟在其后,方才鲜血染尽之路仿佛只余下幻觉。纪雪庵问道:“你先前流了那么多血,不要紧么?”程溏低声道:“我如今才知道,荼阁医术根本不在桑谷之下。”纪雪庵并未接话,程溏却知他心中思寻荼阁为何救他性命,他微有些喘,模糊地笑了一声,“阴差阳错,是他们痴心妄想。但不论如何,我还要谢过他们。”

他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不可辨,纪雪庵来不及深究,前面徐朝飞已高声喝道:“什么人!”却见一间小院中,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缓缓转过身。他目光浑浊,在三人身上转过一圈,最后落在纪雪庵身上,“天张地弛阵乃是铃阁为我荼阁布下的,它究竟有多少了不起,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不曾料到,竟有人为了破阵不惜毁去蛊王。”

徐朝飞哼笑一声,“什么蛊王,不过一堆会咬人的沙子罢了。”老者摇了摇头,程溏已认出他的声音正是先前的荼阁长老。他扭头看向程溏,慢慢道: “蛊王究竟有多好,世上除了教主,如今只剩下你有福知晓了。年轻人,你的身旁就站着一个身中雄虫的内法高手,而你的心脏里存浮着雌虫。你若愿意,我便将那段口诀教与你。”

他胡子底下的嘴角终于泄露一丝得意,仿佛笃定无人能敌过这般诱惑。徐朝飞听得一愣,纪雪庵也紧紧捉住程溏的手,程溏何时却成了血寒蛊雌虫的宿主!程溏闻言撇了撇唇,笑起来道:“你说这些话,对韦行舟而言岂非大逆不道?还是你以为我应允你,便会设法保你性命?可惜,可惜,我纵然有福知晓,却永远无福消受。”他说话太快仍有些微喘,声音却陡然变冷:“我一身经脉早就被兰阁毁尽,纵然再高深的内力,器皿破陋,根本毫无用途!”

纪雪庵轻轻松开程溏,提起连璋走到荼阁长老面前。银刃抵住脖颈,他冷冷问道:“魔教中大约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血寒蛊究竟如何除解?你可莫说你不知道!”他始终记着离开桑谷之前祝珣的话,尽可能在荼阁留下活口。荼阁长老嘿嘿一笑,一眼望向程溏,却不知他看见什么,竟面色一变。纪雪庵神情凛然,剑尖更逼紧几分,谁料那老头竟全不怕死,放声大笑起来。他惟恐程溏出事,飞快回头,只撞见程溏惊惶大叫:“雪庵,小心!”

他心中暗道不好,但并不太过担忧。连璋蓄势待发,只消轻轻一划,就能叫荼阁长老身首异处。却在纪雪庵回首之际,一支疾箭破空而来,他仅来得及看见老者瞪大双目倒下身体,堪堪撞在剑刃之上,平白惹得连璋染上一汪血色。

一箭穿心,又伏在高处无声无息不叫人察觉,这等功夫,除了那一位不做他人之想。纪雪庵冷冷抽回连璋,桥生飞身落在众人身前。他一身承阁衣饰,瞧得徐朝飞一惊,随即醒悟道:“难道阁下便是捕风楼十七暗士之一,如今身任承阁首领?”桥生淡淡点了下头,却转身向纪雪庵道:“他双手在袖中扣了暗器。”说着一脚踢在荼阁长老手腕上,果然掉出了数枚乌黑暗器。

他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算是解释了为何放冷箭射杀荼阁长老。纪雪庵瞥了眼地上暗器,冷声道:“他将双手拢入袖中,我便已作提防。连璋就在他颈间,他绝无可能伤得了任何一人。你明明瞧见这副情景,难道猜不到我正在问他一件要紧的事?”他声音寒极,桥生却面不改色,“我只看见他在你转头一瞬生出杀意。昨天你们放出捕风楼的接头信号,我便往荼阁赶来。我奉楼主之命,定要保你们周全,别的事不在我考虑之中。”

徐朝飞在旁左右为难。桥生奉命行事,又不明其中曲折,放箭杀了荼阁长老也无可厚非,但偏偏……他虽对血寒蛊不甚了解,可是亲眼见过纪雪庵发作的样子,心知绝非能轻易解决之事。若此节事关纪雪庵性命,唯一知晓解法的人却死在眼前,只怕要怨恨至狂。他不禁抬眼去瞧纪雪庵,纪雪庵面沉如水,桥生淡声道:“荼阁上下如今不存活口,另外,七大门派的掌门已赶至桑谷,还请诸位早日回谷。我不宜在此地久留,先行告辞。”语罢也不待三人反应,身形一掠隐在了屋顶之后。

程溏上前一步,声音仍有些不稳:“雪庵,或许荼阁中留有文书记载如何除蛊,我们且搜寻一番。”纪雪庵低头看他,却道:“你如何成了雌虫宿主?于身体可有什么危害?”他声音冷淡,目光中却有难掩的关切,程溏眼眶渐渐发红,垂目摇头道:“我也糊里糊涂,似是蛊王产了雌卵,我恰在那时入了沙湖……听荼阁中人言语,雌虫宿主身体并无害处,反而只有历任魔教教主才有资格滋养雌虫,为的便是那种邪门的移功之法。”

纪雪庵点点头,不再言语。三人依程溏所言,在药庐中翻寻了一遍。荼阁处处是毒,令人不得不万分小心,但终究空手毫无收获。纪雪庵立在院门外,冷声道:“走罢。”徐朝飞犹豫地抬起头,程溏转过身。纪雪庵看着他道:“我并非不惜命,但这条命若浪费在此处,也太不值当。”

他说完,程溏抬脚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他逆光而行,面上神色愈来愈清晰,却是纪雪庵看不明白的复杂。程溏微凉的手拉住纪雪庵,微微一笑,口中的话不知说与谁听:“不错,你不会死,我定会救你。”纪雪庵一愣,张了张嘴,竟不知说什么回应他。他不习惯自己处于弱势,等别人来救,而程溏也并非自负狂妄之人。同样许下承诺,纪雪庵根本不用考虑太多,似是毫无理由便笃定自己能够做到。可是程溏的承诺,却在千万重思绪之后,他设想过最坏的结局,清楚地预见所有的曲折磨难,但依然点头应允。

“你——”纪雪庵不由伸出手扳过程溏的肩膀。但他语意决绝,唇畔的微笑却没有一丝勉强。

第二十章

桥生已在五啖园外备好良驹,三人快马加鞭,一路无殊回到桑谷。

桑谷秘道之外,有人等候已久,正是担当桑谷守备要职的刘南观和阿川。徐朝飞遥遥望见二人,一面收紧缰绳,一面向纪雪庵轻声奇道:“刘少侠怎地看着面色不善?”纪雪庵没有理他,一眼看去,暗道刘南观本就生得一张黑脸,倒是一旁的阿川不复平素爽朗无忧的笑容。

三人勒绳下马,阿川无精打采地行了个礼,刘南观上前笑迎道:“纪大侠,徐少侠,你们立下剿灭荼阁的大功,桑谷其中无不欢腾雀跃。”话虽如此,阿川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纪雪庵看在眼中,只道:“七大门派的人已经来了?”刘南观领着众人穿过迷阵,答道:“已到了数日,正等着纪大侠你们凯旋而归。”

纪雪庵与刘南观走在前头,程溏刻意慢下脚步,低声问阿川道:“谷中可出了什么事,叫你这般郁郁寡欢?”阿川牵着马,握拳道:“前几日来了很多生人,谷中许多人都有些不安……他们若老老实实待在大祠堂便也罢了,谁知、谁知……”他没有说完,咬牙切齿却似愤怒至极。刘南观回过头来,撇了撇嘴,向纪雪庵解释道:“凌云山庄有一个弟子在接风宴上喝多了酒,半夜误闯入民宅……唉!总之伍庄主已当众狠狠训诫过那名弟子,也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不过阿川小兄弟心中还有些不痛快。”

他不解释倒也罢了,偏偏面上还带着三分不屑,顿时激怒了阿川,“那家老爷子被吓得一命呜呼,又岂是赔些银钱便能轻易打发?我们桑谷人隐居山林,丰衣足食,只求平安宁和,谁稀罕银子?你们自诩名门正派,难道就只会欺负山野乡民?”刘南观顿下脚步,哼道:“你这是非要那个年轻弟子偿命不成?当今武林正道与桑谷联手,共商覆灭魔教,尔等乡野小民看不清局势,可不要拖了桑谷的后腿,搅坏这一场局!”

刘南观所言只怕与谷中大多江湖人所思一致,众人固然忌惮桑谷,但也仅限于长老或祝珣,又哪里会将这些平头百姓放在眼中?阿川气得双目发红,刘南观斜眼瞥他,转身欲走,却听一声清喝:“刘兄此言差矣!”刘南观一愣,说话的正是徐朝飞。徐朝飞不看他一眼,却向阿川深深施了一礼,“阿川兄弟,我代凌云山庄……我代那人给你赔罪!”他又猛然摇了摇头,脸上混杂着羞愧和难堪,“不,我这般轻飘飘的赔罪岂非与那人无异?阿川兄弟,我向你保证,待回到谷中,我定将那个犯事的弟子抓到你身前,要杀要剐,任凭你和那位老爷子的家人处置!”

阿川呆了呆,连连摆手道:“徐少侠,你快起来!”他脸胀得通红,又转头看了看纪雪庵和程溏,结结巴巴道:“你、你们都是谷主的朋友,谷主的朋友、就是我的恩人,那个坏蛋,和你们没有关系。”刘南观目瞪口呆地盯着徐朝飞,实在想不通他为何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低头弯腰,更何况那名弟子分明是他的同门。纪雪庵冷眼旁观,心中却明白得很。徐朝飞虽向罗齐寅和刘南观他们自称凌云山庄的普通弟子,但实乃庄主伍敌的独生子,门徒之中出败类,难怪叫他引以为耻。如今父子二人聚首桑谷,却不知相见后会是如何光景。

纪雪庵面无表情向前走去,一想到大祠堂中众人,心中不由一阵烦躁。七大门派的掌门是由他写信请来,面对的又是四十年前一桩惊天秘闻,可想而知将有一场怎样苦战。连璋虽然握在手中,但江湖并非刀光剑影,江湖之中浮沉乃是人心。十余年来,他自以为独善其身,但一朝江湖巨浪滚滚而来,才知避无可避惟有迎战。

恶浪拍岸,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处。纪雪庵右手握紧连璋,几乎是同时,左手却被人捉住。那只手算不得柔软温暖,但掌心相贴,却叫纪雪庵留恋不已。从前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样弱小的一个人也能成为他的倚靠。而他一旦寻到这个人,就再不会放手。

已是午后,沈荃派人在祝府外候着,请纪雪庵等人休憩一阵,待傍晚再至大祠堂与七大门派掌门会面。徐朝飞也与他们一同留下,他和纪雪庵身上难免留下不少外伤需处治。程溏在沙湖中虽失血过多,但因蛊王产下雌虫,身上伤口竟不治自愈。他在房中洗梳更衣,甫走出屋外,却见童子推着祝珣穿过祝府园中的石桥。

程溏走上前,祝珣望见他,遥遥一笑。童子将轮椅推到桥下,程溏刚好走到跟前,祝珣抬头道:“我听说你们到了,便从药庐赶回来,此行辛苦了。咦,雪庵大哥呢?”程溏看着他的脸吃了一惊,“药僮在替雪庵他们换药。数日不见,你怎地如此憔悴?”祝珣淡淡笑了下,示意程溏跟着他回房,“不过睡得少了些,不碍事。倒是你,眼看着便是气血亏损的模样。来,跟我进来,我替你诊一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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