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与沈荃的对峙陷入僵局,明知他言语之后必有隐瞒,一时却无计可施。丰华堂目光扫过周遭众人,沉声吩咐道:“看紧此人,一刻也不得松懈!”语罢转身,当先往回走。纪雪庵亦早已不耐烦与沈荃多话,拉着程溏跟在丰华堂之后。待三人出了地牢,午后日光落在丰华堂脸上,才收起威严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叹了口气道:“当务之急,乃是寻回韦行舟同桥生。事关碧血书,想来七大门派定然舍得派出仅剩的人力去追捕。他们两个虽熟悉天颐山地形,但一残一伤,未必能逃脱。”
纪雪庵并不接话,心中不以为然。却见地牢外雪松道旁,已有十余人互相搀扶着赶来。丰华堂勉强重振精神,暗道出了这等大事,众门派掌门果然再按捺不住。
***
第二十四章
韦行舟被人劫走的消息一传开,天颐宫上下无论伤势轻重的正道人士皆坐立难安,当下往地牢赶来。丰华堂抬手揉了揉额角,暗暗叫苦,他这个主持大局的重任虽是不得不为之,果真出了事却要唯他是问,况且还有之后重新排布看防、派人追捕韦行舟等一串要务,恐怕今日难以善了。他眼见纪雪庵面色发青,神情已极为不快,不忍将好友亦拖入泥潭,开口道:“雪庵,你重伤未愈,与此事也没什么干系,先回去休息罢。”
纪雪庵心中早已不耐烦至极,但看丰华堂一脸疲累,难得犹豫了一瞬。身后程溏却踏前低声道:“雪庵,我们先行一步,赶在这些人之前,或许能找到韦行舟。”他在天颐山长大,又曾有带着沈营成功逃脱魔教追捕的经历,丰华堂眼前一亮,连连点头道:“程兄弟说的是。”纪雪庵不再多言,拍了拍丰华堂的肩,带着程溏从地牢后小径离开。
二人往天颐宫屋宅行去,程溏虎口虚抓住纪雪庵的手腕,急切道:“我们问丰大哥的手下要一匹马,趁天色还亮,现下便动身。”纪雪庵怕他弄痛伤指,反握住程溏手背,皱眉道:“小溏,你是怎么了?我已弄不懂,你究竟要韦行舟是生是死?”
原来他今日的反常,纪雪庵同样看在眼里。当初在青浮山程溏言明身份,分明对韦行舟恨之入骨,直言要取他性命,然而今时今日,他同样对韦行舟的生死看得极重,却透出几分古怪。程溏顿住脚步,没有回头,良久才涩然道:“他还不能死。”
纪雪庵拉动他转过脸,盯着他的双目,慢慢问道:“是因为我的缘故?”荼阁既已全灭,韦行舟恐怕是世上唯一知晓除去血寒蛊方法之人,程溏甘愿饶他性命,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么?程溏抬眼看他,眼眶微微发红,目中泛起一片心酸水光,哑声道:“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因为我想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
“好。”纪雪庵渐渐松开程溏的手,却又一下握得更紧。他并非不惜命的人,却从未将这条性命看得太重,血寒蛊数次发作曾叫他吃足苦头,但依旧不能令他活得有半分委屈。可如今他的身边有了一个比他自己还要在乎他的人,明明那人瘦小不能武,却比谁都要坚忍。而世间最动听的,莫过于那句长长久久。
两人不再多话,快步问人要来马,共乘一骑,向天颐宫外驰去。天颐宫地处一座山峰的半腰,因是天颐教教主的居所,山间道路修得还颇为规整。一路上遇了不少正道先遣派来的追捕弟子,显然暂无所获。纪雪庵内力尚未恢复完全,程溏身上则是硬伤,所幸韦行舟左臂被削腿骨被砸碎,桥生亦重伤未愈,即使狭路相逢,也非纪雪庵对手。
天光渐暗,程溏领的路大多在密林乱石间,二人只得弃马步行。程溏攀上一块石头,回过头微微气促道:“韦行舟和桥生一残一伤,决计不肯走大路遇上追兵,只得在山间藏身养伤。再往前是一处矮崖,下头水草丰密,多为谷壑,我们往那里去瞧瞧。”纪雪庵快步走到他身前,拉住程溏胳膊提上又一块石头,“你尽力便是,不要勉强。天快黑了,我们也要寻一个过夜之处。”
程溏应了一声,二人再往坡下行了盏茶工夫,前头传来潺潺水声,却有一条溪流从矮崖悬空而落。程溏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喜色,“倒与我记忆中一般。”方要迈步前行,却被纪雪庵忽然伸手拦住,“有人来了。”
是时天上只余西边一抹暮光,月亮隐在层云之后,环顾四周,一片昏昧苍茫,水声中偶尔夹杂几记夜鸟凄鸣,便再无动静。纪雪庵凝神静听,微微蹙眉,“人数不多,约摸是寻人的也找来此处。”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递给程溏,“来者不知是敌是友,我且先去瞧一瞧,你待我回来再生火。”语罢转过身,往几乎看不见光亮的林中走去。
他并未走太远,前路倒隐隐现出火光。纪雪庵心中安定,既然对方毫不避讳,看来确是前来寻人的正道众人。果然待他再走近些,便有人出声喝道:“什么人!”来人高举火把照亮纪雪庵的脸,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纪大侠。”
纪雪庵淡淡点头,定睛望去,见林中走近三人,恭敬施礼自报师门。方才说话的是常兴门弟子,另两个则是凌云山庄和小峦山的人。常兴门弟子似为三人首领,向着纪雪庵一五一十道来,原来天颐宫中丰华堂与七大门派众掌门已重新部署,命人将下山的路严加把守,同时派出各派弟子数人一组连夜搜山。他们亦猜测韦行舟二人没能那么快逃离天颐山,必会躲藏在山中某处,故而密林山洞皆不能放过。先前三人在林外瞧见纪雪庵留下的马,心中生疑,小心翼翼走了半路撞见纪雪庵,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纪雪庵冷淡道:“林子那头是一处矮崖,我要回去寻我同伴。”话语间并无要与三人同行的意思,但现下能出来搜山的都是正道各派受伤较轻功夫较弱的年轻弟子,天颐山上说不定藏着魔教余孽,一路行来已是草木皆兵,此刻无论如何也想走在纪雪庵身旁壮胆。三人见纪雪庵转身前行,忙不迭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一片漆黑,四人从密林中走出,月光也慢慢从云隙透了出来。崖顶有浅溪流淌,三个年轻人忍不住面露喜色,纷纷解下水囊凑到溪边汲水。纪雪庵独自站在乱石滩中,恰头顶月色刹那清明,周遭火把烧得正旺,举目望去,这一片小小的矮崖皆收入眼中。
但是,程溏去了哪里?
一刻钟前。
纪雪庵将火折子留给程溏,转身复又往林中走去。他不知来者身份,顾不得交待太多,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程溏一眼。
程溏伸出手,纪雪庵白衣宽袖在仍裹着药巾的指尖轻轻擦过,徒留那只手顿在半空,良久才慢慢放下。夜风吹得他双目发酸,云间朦胧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照亮程溏这一刻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无论是谁种下的因,今天须由他结果。
他扭过头,再无犹豫,一步步走至悬崖边。这处山崖并不高,溪水在崖下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潭,但跳下去的时候若运气差一些,脑袋砸在乱石之上,同样要人性命。但见一道黑影纵身跃下,扑通一声没入深潭。
矮崖之上,便再无程溏。
数人急匆匆淌过水塘,搅起一片哗哗声响。
一个时辰前,正道三人听纪雪庵道等在崖上的同伴不见踪影,脑中顿时冒出的念头便是魔教果然有余孽在外!三个年轻人又惊慌又激动,暗道韦行舟或许早被在外接应的教徒藏好,若能顺着此线揪出魔教余孽,当真是一场大功,遂自告奋勇要同纪雪庵一起寻人。寻人一事不比其他,自是人越多越好。纪雪庵应下,粗略划了方向,差使三人各自寻去。
但他与三人几乎将崖顶林子翻了个遍,亦无丝毫踪迹。当时纪雪庵他们就在林中,却没注意到任何异样。林外则是一条较宽敞的山道,不时有正道弟子驰马而过,要将程溏经此带走,未免太过冒险。四人最后又回到崖上,纪雪庵借着不甚明亮的天光望了望底下映着月亮的水潭,转过身体指了指东面的缓坡,冷声道:“从那边下去。”
那处坡上树木丛生,比起西首乱石嶙峋,的确更容易叫人下山。三人手脚并用,灰头土脸爬下,纪雪庵却已撑着连璋从西面数跃而下。见他站在水潭另一头,三人急忙淌过一片较浅的水塘,哗啦啦赶至纪雪庵身旁。
“纪大侠,这是……火折子?”一人举着火把凑近一看,却见纪雪庵手上拿着一只摔碎的火折子。纪雪庵抬起头,目沉如水,“果然是在下面。”三人一眼望去,水潭东面又是一处断崖,分出一股水流奔涌而下,西面却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不禁叫苦不迭。他们本就不熟悉天颐山地形,离了修好的山道钻入深山老林,仿佛与世隔绝,遍地皆是危机。方才一股脑的热血渐渐冷却,开始后悔跟着纪雪庵一起找人。
三人中领头的常兴门弟子迟疑道:“纪大侠,时候不早,兄弟们也已筋疲力尽……不如我们暂且露宿水边,明日一早再找。”纪雪庵恍若未闻,抬手指向林子,“你们进树林去找,我去东面看看,两个时辰后在此汇合。”语罢亦不理那三人,白衣下摆没入水中,迈腿越过浅滩,往水潭东头走去。
顺着急流往下,努力调整身体往水底潜去,胸中的气一点点耗尽,口鼻泄出一串气泡,四肢亦无力地飘展开来。濒死一刻,紧咬的嘴唇不由自主松开,试图大口呼吸却呛入冰凉的水,手脚本能地划动,奋力挣扎……终于头顶黑暗忽然消失,身体浮至水面,先前耳边隆隆水声亦几乎不见。
程溏被水流冲至岸边,顾不上爬起,先拼命咳吐出水来。他把脸上的湿发拨开,忍着喉口剧痛,一点点撑起身体,靠着一棵树休息片刻,才喘着气慢慢向前走去。
这个水潭底下有数条暗道,人若在岸上只能看见一条条飞瀑挂在崖上,却不想有一股暗流穿过石壁,竟跨至山的另一头。除非落水,岸上的人绝无可能找到此处。而即使落水,也需有足够的运气憋过长长的水底暗道,才能活着回到地上。
程溏自然知道这个地方,他不是头一回来了。只不过上次为逃避魔教追踪,他将沈营藏在山洞,兀自跑开吸引追兵。路的尽头,便是那处矮崖,程溏无路可退,却更不愿意再落入魔教,想着山崖不高未必摔死,咬牙从崖上跳落。是时他毫无准备,在潭底喝饱了水,昏昏沉沉被暗流带到此处,醒来才发现另一片天地。
他扶着身旁树木,慢慢往溪流前方行去,天上的光落在水中,明灭闪烁,倒似走在天河之畔。数里之外,河水汇入谷底湖泊,两岸花木茂密,水气蒸得山谷比外头温暖许多。若非此谷狭小,倒又是另一座桑谷。当年程溏无意中寻到这个山谷,后又将沈营接至此处,藏身月余,宁静不知外面喧嚷,待到魔教戒备松懈,才得以最终逃离天颐山。
但那时的他并不知桥生此人的存在。他头一次见到桥生,还是湖城的捕风楼别庄,头一次与桥生说上话,却是在桑谷圣泉。此人甘愿潜入承阁,除了为雪洗养父武君的污名,亦是为了沈营。如今想来,恐怕他们当时能顺利逃出天颐山,少不了桥生的帮助。那么这处山谷,对桥生来说便不是秘密。
程溏向纪雪庵道自己熟悉天颐山中隐匿逃跑路线,绝非夸大,他甚至猜想,今日的桥生仿佛陷入当年他的境地,走投无路之际,是否会选择此地藏身?他领着纪雪庵来寻韦行舟,却不能真的让韦行舟被旁人找到。纪雪庵说的不错,他确实将韦行舟的性命看得极重——他不能叫任何人杀了韦行舟,哪怕是纪雪庵。
他沿着河走了许久,河水向东,前方天际渐渐露出微光,已瞧得见远远一片新绿。程溏一脚踩断一根枯枝,咔嚓一声,却有一柄利器凌空飞来,贴着他的面颊,挟卷而来的刀风甚至割断了他几根额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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