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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初哦了一声：“俞姑娘。”

俞晓江盯着他左看右看，自嘲般笑：“俞姑娘？你这样叫我，还真是…”荣初以为自己犯了他们唱戏的什么忌讳，思量着怎么圆场，俞晓江淡淡道：“你知道我叫什么？俞姑娘？我花名叫小鱼儿，他们管我叫，一向是——鱼姑娘。”

荣初讪讪的不接话，心里都是疑惑。

俞晓江脸上冷冷的，“你何必来招惹我们呢？你也瞧见我们这些人的境遇了，连自己的名字都没的，他还好些，只是个文场，可是，文场也一辈子没出头的机会了，什么角儿都能用，都能抛的，就算他琴拉的再好，不上台，以后犯着什么人，不还是没饭吃？又是这么个性子，本来就不是吃这个饭的人。”

俞晓江说着往草地上一坐,随手抓了一把草在鼻子底下嗅。荣初一边听心惊一边疑惑杨慕次——他既然让他师姐来了，自己不来干什么？难道还是因为脸？这么想一想，心里倒平静安慰了。

俞晓江的绣花鞋在绿草的映衬下很好看，她看了一会儿自己的鞋，继续道：“你不是想知道他在哪儿吗？我也不忌讳告诉你的，本来有些你也该知道，我们这些人，你就该离远些——我那个小师弟，哪里来这样倔的性子！”她把手中的草往地上一摔，飞快地站起来，恶狠狠盯着荣初看，她眼睛本来就灵活，这样一瞪，更有三分不怒而威的气势。

“昨天你走得倒是干净，可是我那小师弟——你也知道，唱戏的，本来就没几个干净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那张脸！昨天场子里那样传：杨慕次和军爷听了戏了，这个头一开，多少人盯着他！多少人是广德园惹不起的！你何必来惹他！要不然，他今天能不来，让我说这些叫他丢尽脸面的话吗！？”

荣初头里面嗡嗡直响,手都冷了,结结巴巴道:“他他。。他”

俞晓江冷冷道：“那还不至于，他只是怕拖累你，他是师父在外面捡回来的，和你什么关系，傻子都猜得出来！可是你是荣家的少爷，他顾及着你的身份，怕你从金贵的少爷变成烂泥地里的戏子的兄弟！”

荣初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道:“我想见他。”

俞晓江一甩手背过身子去，胸膛不断起伏：“如何呢？我说了又如何呢？偏偏他是个最出名的文场，那张脸又害人！你又是这么个身份，不出几天，消息就要漫天飞！那个时候，我看，你怎么办！我们是没什么了，平白多了一个少爷兄弟，你呢？你的日子能好过吗？能吗？他现在什么都不辩白，就怕别人知道还有你这么个人,但是,瞒得住吗不可能啊!”

荣初不知道在想什么,平日里伶俐的口舌现在也没了,这接二连三的消息把他的脑子快炸飞了。他知道自己是荣家捡回来的，但是，这么个凭空出来的兄弟，唱戏，荣家，一时脑子里乱哄哄的。

过了一会儿，只是涩涩地说：“我想见他。”

“他现在还在台上呢！今天那张老爷加了一出戏，指名道姓要他去拉琴，还给在台边给他凳子坐了，他这个什么心思，老不死的！”荣初听得太阳穴直跳，也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只想立即跑去见他。

俞晓江盯着他看了半天，脸色松动一些：“也不是不能……倒是你，你们这些大少爷，不是最看不起我们这些唱戏的吗？恩？”荣初记得张口结舌，只怕自己见不到他，一个劲地解释，俞晓江斜了他一眼：“算了吧，大少爷！看在那副药方子的面上，我少不得要还这个情的，只是，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到时候苦的也不是我。他现在也算个出名的，一般人也不好随便动，但是，但是，哪里能不当心！你要是惹上什么事来……”

角儿也是他们捧，红的不是他就算了，吃苦头的还是他……俞晓江一边絮叨一边把厚厚的油彩往荣初脸上抹。荣初觉得脸上像刷了一层浆糊一样的难受，想打喷嚏又不能，憋得脸都红了。

俞晓江带他走后门，悄悄地给他胡乱画了个妆，应该一眼是难看出来的。

荣初心里直叹世事难料，几日前他还看不上唱戏的呢，如今自己也要当一回唱戏的，如果被老爷知道了，腿都要被打断的。更让他奇怪的是自己的心情，几天前，他明明心底是看那些人如洪水猛兽的，倡优倡优，就连倡都在优之前的，可见唱戏的身份多低，就算他看了再多新派的书，但是那些根深蒂固的传统，民间的思想，那些浸濡了他十几年的东西，已经扎到骨子里了，哪里那么容易改？

可是现在，他居然觉得没什么了。

唱戏的就不是人？那也是人嘛，再说，平常讲民主说自由的，荣初一边想得出神，一边伸出指头在脸上刮刮。

俞晓江啪地打他的手：干什么你！现在我多少也是个角儿，我画的妆，一般人也受不起，你还想怎么样？

荣初做了一个揖，赶快讨饶，边上传来闷闷的一声笑，往边上看去，杨慕次提着一把琴，带着点促狭地看着他。

荣初这个样子,脸上一大片白的,眉毛又粗又黑,眼角拖出一点红来刷到耳朵前面,面相倒是漂亮,杨慕次几乎看到了自己妆后的样子。简直比镜子还好用嘛。

荣初不看到杨慕次还好，一看忽的站起来，俞晓江不提防，毛笔在他脸上一划拉，荣初嗷了一声捧着脸别过去，杨慕次几步上来扳回他的脸，有点着急：“怎么了？打到眼睛了？你不能好好坐着！”他声音里更多的是气，也不知气什么，荣初张开手冲他笑了笑，然后往椅子上一靠，“骗你呢。”

俞晓江手里的毛笔在荣初手背上一砸：“不是个好东西！”

荣初疼得跳起来，眼角的余光看见杨慕次皱着眉盯着自己手背看，心情顿时大好。

☆、第 6 章

六

杨慕次送走了俞晓江,回过身子来也不看荣初,拿了自己的琴,翘了个二郎腿坐下,打开一个纸盒子,取了一大块老松香,用火一点,往琴筒上面滴。荣初没看过别人调养琴，眼睛一眨不眨却往他手上瞟。那指骨匀净修长，在深色的竹筒上一衬，更显得好看。荣初这本来不是很懂的人心里也惊讶得直叹气——这双手，简直是天生拉琴的。这么看着觉得心里发痒,不知道他弹出琴来,又是什么样的情形。

那直挺的琴杆，细细的黑弦，还有白净的手——那个手啊，荣初想，那是属于年轻男人的手，指节分明，食指拇指上面有明显地老茧，手指修长而有力，简直太有力气了，那天他回去以后手腕上都是青的。

杨慕次认真地鼓捣他的琴，眼睛微微垂着，睫毛有些细微的颤动，睫毛下面的两颗眼珠子黑玻璃瓦一样。荣初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他的手看。

这里所有的一切,分明都是旧的,从前堂里传来的,热闹得锣鼓与唱戏声,后台还有练功的,习唱的年轻的学徒,那灰白的石板路,院子里的大水缸,大盆栽。还有，人。

台下的，喧闹的，穿着衫子的，马褂的，烧着烟的，提着鸟的，在幽艳的戏子的歌喉里面，那么近，又那么远。化作了一种捉摸不透的，繁华最后的一场欢烬。

是要死掉的繁华啊，那么的颓败，那么，那么枯萎的，像是一场落日，但是，又叫人去看一眼，再看一眼。

那些胡同里的八旗子弟们，心里都有一个关于亡国和繁华的绮梦吧，那浓烟到极致的梦嘿，自有一种，衰颓的凄清的，诱惑。

在这个昏暗的戏园子里面，看台上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来继续那场，永远不会落的繁华吗？

门外阳光正好，那样熏然的，像落日下一杯陈酒的滋味的，阳光。

这里的阳光也是旧的。荣初盯着杨慕次看——他的身上，那种陈的，像是在月光下捶打了无数遍的旧衣，那种古怪又奇异的滋味。

荣初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杨慕次，他满腹的疑问，那些想要说话的欲望，都在这样一种气氛里神秘地消失了。杨慕次也没有主动开口，屋子里是老松香的气味,有阳光，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