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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鬼怒川家看相册那天烟就发现了,热史的外貌跟父母姐姐都不甚相像,更为肖似他不曾见过的外公。据静江说,当年鬼怒川太太快要生下第二个孩子之前,因为又要麻烦父母帮忙带小婴儿,出于感激掏钱给二老报名参团出国游以庆祝结婚纪念日,不幸旅行团的巴士出了事故,幸存者名单中不包括那对可怜的老夫妇,热史姐弟的姨妈也因此和姐姐鬼怒川太太大吵一架断绝往来。

道理烟都懂,长得像的人又不是都会出车祸,可他就是打心底里厌恶那个猜想。然而经过反省,他相信自己没被情绪左右,真相不会是那样。通过电话他似乎可以辨识出静江声音里隐伏的疲惫,能够造就这种疲惫的不是突发事故,而是长时间的煎熬。

静江指定的碰头地点果然很容易找,等不及电梯从顶楼下来的烟从步行梯跑上三楼,见到她时更是坚信了自己的判断——她身披白袍,还佩戴了实习生的胸卡,这不是遇上事故被送来医院的人会有的打扮。

“热史他怎样了?”他迫不及待地问。

静江没有回答,也没有哭泣,只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所有的痛苦、悲哀与绝望,尽数传达给了他。

他终究来晚一步,错失了与深爱的人告别的机会。

静江说原本热史住的病房离空中通道很近,但他在生命体征消失、抢救无效后就被移走腾出床位了。烟被她领到位于地下的灵安室,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在哭,夹杂着另一人的劝慰——是草津和有马。推开虚掩的门,眼前的画面就和“热史已经死了”的消息一样没有真实感:眉难高中学生会前任会长坐在停尸床边的一张折叠椅上,床上的人脸上盖了白布,一只左手从布单下被草津拉出来握紧不放,有马站在痛哭失声的恋人身后,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肩膀。

一切都没什么真实感,烟像被某种透明物质包裹着,同整个世界隔绝开了。

“……小热……呜呜……为什么……不应该…不应该变成这样的……”

草津的哭叫钻入烟耳中,是啊,不应该变成这样的,他得打破那些不明物质,这么想着,他上前捏住了白布的一角。

亲眼看到是热史,就会接受了吧。

白布被掀开,躺在那里的人看起来和热史不大像,憔悴的脸孔有些浮肿,眉毛和头发都很短,好像剃掉过重新长出来的一样。然而烟的身体比意识还早一步认出喜欢了那么久的人,心脏猛然揪紧,泪腺源源不断分泌出咸水。

烟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干涩的喉咙却发不出声。

热史。

拿出优惠券邀他去吃咖喱的热史,陪他上学放学泡澡写作业的热史,咬着笔头硬编防卫部活动内容的热史,夏日祭同他分吃炒面的热史,战斗时化为烈风、停下来就变回空气的热史……

由布院烟再没办法向他表白情意的鬼怒川热史。

不明物质消散了,随之流失的是烟全身的力气,他慢慢蹲下,最后坐在了地上,双手抱住头,无声地哭泣,像要把灵魂一起哭干。

还有事要处理的静江默默离开了,留在灵安室的三人中唯一尚有余力关照他人的有马不时给另外两人递上纸巾,待他们哭累了,又从墙角搬来一张折叠椅,打开将烟扶到上面坐着,给不清楚状况的他讲起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

从考场爬出来,烟一气睡足二十四小时,热史没惊动任何人,独自去了眉难市本地的医院。自考试前已开始低烧的他以为仅仅是温书刷题太累,却被要求做了更详细的检查,医生还特别要求监护人来听取诊断结果。鬼怒川夫妇与医生谈过,选择不加隐瞒直接告知,那个古怪冗长的病名,什么细胞什么组织什么异常增生之类,烟没有记住。

是化疗可以暂时缓解、但惟有移植干细胞才能争取一线生机的恶性疾病。

热史本人犹豫着是否立即让姐姐中断留学回来做配型,不过父母理智地履行了监护人的职责,果断通知了大洋彼岸的女儿。因为柏惠医大在此类疾病的研究方面水平拔群,热史按姐姐的建议去柏惠附属医院接受治疗,发榜那天即是他入院的日子。

对于不告诉防卫部的同伴,有马称热史含浑解释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为免影响医疗器械,医院里设有固定电话,禁止用手机同外界联系,他只有利用间或得到医生允许从楼里出来呼吸下新鲜空气的时机,以听姐姐讲述的留学生活为素材,告诉他们自己在国外很好。若有可能,他连征服部的三只也想瞒住,升上高三当了学生会长的阿古哉倒不是很关注这位前辈,已和草津确定关系、秋天将结伴去英国上大学的有马也会乐见恋人少跟青梅竹马搅在一起,可惜小热的好友小锦一点都不好糊弄,凭草津家强大的实力,分分钟查明真相。

姐弟配型成功的好消息适时地稳住了草津,令他同意帮忙向有马以外的人保密。事情本来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热史接受了姐姐的造血干细胞,两周前平安走出层流室,转回普通病房接受后续的抗排斥治疗,情况一直比较稳定,今天却原因不明地突然恶化不治。

浑浑噩噩的烟要听懂有马的每句话就已耗尽心神,忽略了这个无法解释的“原因不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热史没在灵安室逗留太久,四位后辈从眉难赶来见过他最后一面,有马刚要把说给烟听的事情经过对他们重复一遍,就有两名医院的工作人员推着担架车进门,运走了遗体。通常死者会被送回家中或是宗教活动场所,举行过葬仪再运到火葬场或直接土葬,因此连情绪最不稳的烟和草津也未做出过激举动阻拦,毕竟稍后还能在鬼怒川家再见。

可是,当一行人被有马召来的车子载回眉难市,烟又接到静江的电话——这次是她自己的号码——请他转告大家,晚上的守夜取消了,明天也不一定会举行告别式。

“小热他……入院时就决定了献体的事,监护人也同意了,他们的意思是运来运去太麻烦,不如直接从医院送到学校那边……只是相邻的两栋楼而已。人都不在还要守什么,又跟谁告别去?可能只会办个追思会什么的吧,父母还在和葬仪公司谈,等讲定了我再通知你们。”压抑不住的愤怒几乎要实体化喷出听筒。

她为什么这样生气?“监护人也同意了”这说法好别扭,为什么不直接说父母同意?为什么没提身为姐姐的她有何意见?一般被捐献的遗体也会在葬仪后送去受捐院校,鬼怒川夫妇究竟在想什么,那么多工作都不嫌麻烦的他们,会怕接儿子最后回一趟家太麻烦?

——疑问多到违和感都要突破天际了,当时的烟却无力深想,任那些疑问在脑海里模糊地一闪而逝。

晚些时候,烟躺在自家床上接了静江的第三通电话,除了告知次日追思会的时间安排,还问他能否作为友人代表致辞。

“葬仪公司有现成稿子提供,担心写不出的话,照念也行。”

“……抱歉。”他边说边挂断。

追思会上发言的友人代表是鸣子。烟没留神听他说些什么,只管望着热史的遗像发呆,到散场还舍不得移开视线。Battle Lovers的战友们围上来安慰他,有基还祭出了摸头大※法,可最终把他从照片前唤走的是静江。

“烟君,跟我来下,”她说,“有东西想给你。”

想想那多半是热史留给他的东西,烟听话跟着她走到僻静的角落。

静江抓起他的右手,把一枚钥匙放在他掌心:“收好,我家的门钥匙。”

“……热史……”他想问是不是热史的。

“是我的。”她抬手替他理一理被有基摸乱的头发,“估计学校要再过一两年才归还骨灰,小热现在连墓地也没有,如果烟君觉得需要一个祭拜的地方,他的房间你尽管随意出入就好。”

他一怔:“那静姐你……”

“我用不到这个钥匙了,烟君,以后我都不会再回这个家。”如此决绝的话,她说来和“今天天气真好”一般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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